眼看着人到跟前,李仲云赶紧贴着墙根站好。垂头盯着自己脚尖,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等着他们离开。
可是如果一切都这么过去,也就不会有“怕什么来什么”这句话了。
“喂,你!那边儿站着的。”
李仲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见那队人停下,其中一个正看着他。
李仲云指了下自己:“叫我?”
“就是你,过来。”估计是个有等级的宦官,叫起人来都是颐指气使的。
李仲云走过去:“公公有事?”
“咱家问你,你是哪个宫的?”
“奴才是正阳宫……”
“好了好了,咱家内急,你代我将这盘菜呈给皇上去。”那人不等李仲云说完就开口打断,看来真是很急。
李仲云为难:“这个……”
“大胆!你这奴才推三堵四做什么?能面见圣上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那人已经面有菜色,只把盘子往李仲云手上一放,“还不接着!”
话音未落,人已跑远了。
李仲云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队里。
雍朝殿内,皇帝正在认真的办公。案上堆着一大摞的奏折,皇帝的朱笔圈圈停停。
李仲云只偷瞄一眼就低下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把盘子举得高过头顶。无比谦卑的姿态,表示对天子的崇敬。
站在皇帝身边的福东海寻了个合适的时机,低声提醒道:“皇上,该用晚膳了。”
皇帝头也不抬:“嗯。”
之后再无表示。皇帝不表态,其他人就不敢动。
然后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其间李仲云必须维持刚才的姿势动也不能动,很快就腰酸手臂痛。终于听到皇帝说用膳时,他简直如听梵音。
在将菜送到桌上前,按例先要端到福东海面前让他试菜。就个人角度讲李仲云很不喜欢这种菜先被其他人尝一口的行为,会让他觉得好好的一盘菜全因为这个步骤而变了味道。
心里还在腹诽着,就轮到自己把菜端上去了。李仲云沉了沉气,恭恭敬敬地奉上去。福东海尝了一口,然后点头示意一下,他就把菜放到桌子上。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李仲云感觉胜利在望。
可就在他撤回自己的手要退下时,他蓦地感到两道锐利的目光霍然盯住了自己。那一瞬间李仲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要镇定,反正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大错……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一行人上完菜就该退下了,福东海朝他们挥挥手,李仲云随众人一同转身。
看来没事,李仲云悄悄松了口气。
“第十个人留下。”
眼看着就能离开了,皇帝一句话让李仲云心凉半截。
从送晚膳的宫侍走进来开始,李曜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作为一个极其敏锐的人,身边任何事物只要稍有变动他就能察觉到。而此时他察觉到的,却是一种让他隐隐兴奋的熟悉感。他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来者身上一一滑过,然后笃定地停留在那个努力将自己同化于众人之中的人身上。
停留了一瞬,遂轻描淡写地移开。只用了一瞬而已,那个人清瘦的身板和紧绷着的脸颊线条就都映入他的眼中。暗暗握紧手中的笔杆,他静观其变。
这小家伙想干什么?
李曜一直等到那人把菜放到自己面前,看见他稳稳端着盘子的两只手,手指修长漂亮。还有从稍显短的袖口中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很细,却能感到有股力量蕴在其中。他几乎要伸手拽住他!
可能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烈,让同样敏锐的对方感知到。李曜扑捉到对方在撤回手的时候身体猛地一僵,接着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的退下。
他本以为他会抬起头来,露出自己一双惊慌失措的兔子一样的眼神。可这样出乎他意料的反应,很有趣。所以,他等到对方即将放松的时候叫住了他,满意地看着他再一次僵住的脊背。
是从什么时候,他的强作镇定变得这么不显山不露水了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仲云咬咬牙,在男人开口前抬起头。
“七殿下!”
在李仲云想要开口主动承认之前,福东海惊呼一声,同时也没忘了行礼。
李曜单手支着下巴,他看李仲云的眼神显然比看桌上丰盛的晚餐要有兴趣的多。
但他却并不说话,看了一会儿后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拿起银箸夹菜吃饭,细嚼慢咽。
大殿里偶尔响起一声碗壁和筷子细微的撞击声。
李仲云站在原地,连眼珠都不敢多转一下。于是渐渐的他也觉得饿了,嗯,想来这个时候碧落已经把晚饭给他准备好了。
福东海除了一开始那句之外再没其他话,在皇帝身边完全化成了一个笑眯眯的木偶。
李仲云想,如果不是福东海抢先一步喊他,他或许就能及时跪下认错,然后得到皇帝原谅就没事了呢。但转念一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身边笼罩的低气压,就算他认错了,皇帝若存心找茬他还是逃不掉……
皇帝这顿晚饭吃得格外慢,李仲云无聊之际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他每吃一口平均要嚼至少二十下,也就相当于让饭菜在自己口腔内停留十几秒,呃…不恶心吗?
“皇上,茶。”
福东海端上漱口的茶水来,李仲云方知,皇帝总算吃完饭了。
收拢散漫着的眼神,李仲云看到皇帝正把用湿巾擦过的手收回来。他咽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喉咙。
“父皇……”
李曜斜斜瞥了他一眼,像才发现他似的,不带丁点感情的说:“朕没有做内侍的儿子。”
李仲云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没有丝毫的缓冲让他的膝盖骨实打实和玉石板来了个亲密接触。忍住疼痛,他伏身磕头:“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所谓封建皇族的悲哀,就是即便父子亲情也要上纲上线。你想来个变装玩Cosplay根本不可能……
边上的宫侍已经麻利又安静的把饭菜收拾下去了。
皇帝俯视着李仲云,少年因为带着巧士冠而露出那段肤色干净的脖颈,毫无阻碍地落尽他眼中。
真要命。
李曜揉揉额角:“谁给你的衣服?”
“儿臣自己偷拿的。”
“你先起来。”李曜说道,刚才那声撞在地板上的动静不小。果然对方在站起来时还要用两只手撑着,他招了下手,“过来。”
“儿臣不敢。”
“有何不敢?”
“儿臣有罪在身。”
“罪不罪的待会儿再说,你先过来。”李曜声线一沉。
李仲云惴惴不安地走过去。
皇帝坐的椅子很宽,足以坐下两个人。李曜一下拽住他拉他入座,身后的福东海递上来温热的帕子,得到帝王赞赏的一眼。
“父皇,儿臣……”李仲云的话随着男人给他脱鞋挽起裤管的一系列动作而生生憋了回去。
少年的膝盖骨很好看,不女气也不粗犷,随着腿部的线条浑然天成的流畅而生。那上面的皮肤光洁细嫩,只是因为刚才的一跪变红,中心处泛开点淤青。
李曜把热毛巾敷上去:“宫侍大臣们因为经常跪拜行礼,膝盖骨早已磨平,皮上都盖着一层厚茧,怎么跪也不妨事。你看看自己,可是跪得了的?”
还是那样沉稳的音色,只多了层带着心疼的责备语气,便足以让听者动容。
热毛巾的温度吸附了一些疼痛,李仲云消化掉李曜的动作和话:“谢父皇关心。”
“你记着,朕从前没让你跪过,今后也不会让你跪。”
“是,儿臣记住了。”李仲云不合时宜的想到那个人尽皆知的“跪的容易”。
手掌轻轻盖在少年的腿上,李曜漫不经心地说:“好了,现在跟朕说说你穿成这副模样有何打算?”
“儿臣想四处走走。”这应该不算撒谎。
“你想到处走走还有谁会拦着吗?”
“儿臣什么都不记得了,怕遇到不认识的人说话出差错。换上内侍的衣服方便点。”避重就轻,也不算撒谎。
“何以走到朕这儿来了?”
李仲云如实说了一下,又道:“父皇,儿臣自作主张,还望父皇责罚。”
“你想要什么责罚?你这个主子犯了错,跟着你的奴才们也要受罚。”这一阵也大概摸清了小儿子的脾气,李曜听了他的话,并不表示自己信没信,慢悠悠地说道。
“父皇,错在儿臣一个人,不必连累他人。”
“这是规矩。”
李仲云想了下:“儿臣愿意闭门思过三天。”
李曜笑了一下,不以为然:“你把宫里的规矩抄三遍交给朕。”
李仲云只觉胸口发闷,记住以后出门之前都要看黄历。他纠结半天才说出来:“父皇,儿臣…儿臣不识字,即便照葫芦画瓢地抄了,也不知是何意思。”
“无妨,你原本就不好读书。正好随兄弟们去听先生教学吧。”李曜似早有准备,张口接道。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李仲云算算自己刚摆脱掉人生中痛苦的求学生涯,转眼又要落入书堆,顿感郁卒。
“不愿意?”李曜当然知道对方的反应代表什么。
“父皇,比起读书来,儿臣更想学武功。”李仲云在对方等着听理由的表情中继续道,“手无缚鸡之力空有满腹酸墨,可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儿臣想学武功,也许有朝一日能用的上。而且大周不是历来重武轻文的吗?”
李曜若有所思地看着李仲云,后者一脸正直绝无私心地回视。
“说来说去,你不像是跟朕讨罚,反倒像提要求。”
“儿臣不敢。”
“学武的事情朕会给你找人,但今天犯的错朕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李仲云听后站起来行礼:“谢父皇,儿臣记住了。”
“行了,叫个人送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你也应该饿了。”皇帝的靴尖踢了踢还脱在地上的鞋,说道。
李仲云穿好鞋,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心情离开了。只能说,皇帝对他的态度让他捉摸不透。而且越是捉摸不透,他就越犯怵。那个晚上经鸳儿口中说出的流言,一直回响在他耳边不曾忘记。
“皇上。”
李曜连福东海都屏退之后,慕容恪自觉地出现了。
“这些日子你盯着明渊,”李曜闭上眼睛假寐,淡淡吩咐,“看看他要做什么。”
“是。”
21.出宫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春雨如同二八芳龄的少女,和着轻灵盈秀的韵律带起蒙蒙的水雾,润进花草树叶中,晕开一幅妙笔丹青。
李仲云站在亭子里,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一个执伞的宫女娉婷而行。艳红的油纸伞和浅兰的宫装,随着少女的步伐浅浅而动,美丽不可方物。
碧落在他身后,将披风给他披好:“殿下小心着凉。”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李仲云沉醉的吟道。
“殿下可是在夸那个宫女?”碧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道。
李仲云浅然一笑:“我夸你们这些漂亮的女孩子。”
碧落脸一红:“殿下谬赞了。”
“哼,色胚!”
李仲云转身,小孩被一个内侍抱着,一脸臭屁。
多好的意境,都被这小鬼给搅了。
“八殿下早。”李仲云打了个招呼后看看那个内侍,不是维安。能够抱着半大的小孩没淋着雨又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看来是个会功夫的。
“不早了。”李明麒拍拍那个内侍,后者轻轻将他放下。正了正衣冠,他仰头看李仲云,“事情办得如何?”
这是黑社会老大在对小弟问话吗?
李仲云在栏杆上坐下来:“办好了,只等晚上雨停了咱们就能走。”
“这还差不多。”李明麒满意的点点头,走过来挨着李仲云坐下。那个内侍手疾眼快的给他垫上干净的帕子。
“怎么换人了,你那个维安呢?”
“那厮笨手笨脚怎能让他跟着?留他在宫中唬过我母妃,这个既不多话又会点功夫,带着方便。”说着李明麒横了一眼边上的碧落,“你不是要带这个宫女一起吧?”
“不,就我一个。”
“你为何不带人?”李明麒一惊。
“我为何要带人?”李仲云不解反问。
“这不是废话吗!带人伺候你啊,你还有作为皇子的自知之明吗?”李明麒有些生气。
“这个,”李仲云抿了下唇角,“要是摆着皇子的范儿出去咱们很快就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候会很麻烦。而且我又不是小孩,不用人随时带着。”
“你能比我大多少,少托大!”李明麒不屑。
“至少比你大了。”李仲云想拍拍他的头,哪知手伸到一半就被那个内侍拦住了。他一怔,对上内侍面无表情的脸。
“沉水,不得无礼。”李明麒轻喝一声,那个内侍收回手谨慎地对李仲云躬了下身。
李仲云讪讪收手:“我叫人准备了寻常百姓的衣服,等会儿你就换上吧。”
李明麒压低声音:“你可要确保咱们万无一失,否则被侍卫抓到就全完了。”
李仲云瞧他丝毫不像寻常小孩般提到出去玩那么兴奋,倒是反复叮嘱自己,不由失笑:“你放心,只要这雨能停,咱们就能顺利出去。”
天擦黑的时候,雨淅淅沥沥渐停。
李仲云换上行动方便的胡服,蹬着长靴,头发束起来像马尾一样垂下来。从屋里走出来时整个一英姿飒爽的少年。
李明麒看到他也觉得眼前一亮,但又不想被对方看出来,当下哼了一声:“穿得这么招眼做什么,反正是要扮作我的小厮。”
“换了件寻常衣服罢了,哪里招眼?”李仲云把碧落拿过来的荷包往怀里一塞,“咱们走吧。”
“爷要小心。”碧落不无担忧。
“放心吧,记着我的话,若被皇上知道了就实话实说。”李仲云临出门时回头说道。
“是,奴婢记下了。”
李仲云领着李明麒两个一路偷偷潜出宫,中途少不了翻墙之类,李明麒就被沉水抱着轻轻巧巧地翻过去。
“你也小心些,不要以为自己会些功夫就什么都可以。”李明麒看着李仲云身轻如燕地跃起落下,压低声音说。
“嘘,我知道。”李仲云拉他躲进暗影中,等待巡夜的侍卫过去。
一路无惊无险,三个人离开了皇宫。
帝都开有夜市,繁华之色不输白日。
李明麒到了街上,自然是看什么都好奇。只是在宫中娇宠惯了,乍一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走颇为不适应。而且因为下过雨,街上少不了有积水。与人碰撞或者一脚没注意踩到水上污了鞋子衣摆都难以避免,小孩的脸色便有些愠怒。
“喂,你这人没长眼睛吗,竟往爷身上撞?”李明麒怒声质问。
撞他那个青年停下脚步,回身看是个小孩子,就有些不耐烦:“这大街上人挨人,谁还碰不着谁么?你这奶娃娃若是怕碰就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