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谢大夫。”
男子哼一声走进里屋,再没出来。
三个时辰后,蒙太果然如那大夫所说发起烧。李仲云按他说的给蒙太冷敷,片刻不敢离步。就此一直忙到凌晨,蒙太的情况总算平稳许多。李仲云如同虚脱一般倒在另一张床上,也没心情再去管干净不干净。
就在他要于疲倦中睡着时,一人踹了下他的腿将他踹醒。李仲云猛地坐起来,见姓李的男子正冷冷瞧着自己。
“先生何事?”李仲云不明就里。
“我现在要出去买些酒肉,你可要我帮你带些?”
“不用了。”想到自己再无其他银钱,李仲云也不敢要。
男人没再说什么,直接走了。半晌后回来时,却扔给李仲云一个油包,里面竟是一只烤鸡。
“这……”李仲云为难地看着他。
“吃,否则你饿死了我可不会治。”男子拆开自己手中的油包,就着买来的酒吃起来。
“……谢谢先生!”李仲云终于看清他乃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心中大为感激。
“喝酒。”那人又把酒壶扔过来。
李忠云慌忙接住,灌入口中香辣不绝。他一时想到蒙太也就和这人一样,嘴上不饶人,但时至今日还是不肯杀他。由人推己,想到自己把蒙太伤害甚深,李仲云觉得自己真的不怎么样。
两人吃吃喝喝倒也相安无事,却被一阵凶猛的犬吠给打断了。
“谁家的狗如此惹人厌,莫不是被肉香引来的疯狗?”男子抬起头,不满地皱着眉道。
然而听得外头狗叫声声不绝,竟非只一只狗。其中夹杂着两声人语,不一会儿便开始拍门。
“他妈的,催魂么!”男子吐了句脏口,起身去开门。
李仲云在里头张望着,却见男子开了门便再无声息,他忍不住喊一声:“李先生,外面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尚未说完,男子被一柄剑挟持着走了进来。
“王爷,”慕容恪的脸阴魂不散地从后面露出来,“皇上命属下请王爷进宫。”
李仲云此时早没力气去惊讶愤怒,他站起来冷然道:“既是请,为何要挟持不相干的人?”
他说话时身子不着痕迹地将后面的蒙太遮挡住。
“属下担心此人对王爷不利。”
“我刚被这位先生开药退了烧,你觉得他会害我?”李仲云瞧见慕容恪身后数十位拉着狗的侍卫,早已明白是狗嗅着自己的气味寻来的,“你放了李先生,咱们即刻出发。”
慕容恪缓缓放开剑,似乎是要收起来。然而他目光一凛,剑势陡转直接朝蒙太刺过去!
李仲云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飞快地扑到蒙太身上!
慕容恪刺出去的剑尖在距李仲云背心两寸处堪堪停住,面无表情地看着不顾一切为蒙太挡剑的李仲云。
“要不是他,我早就不明不白死在牢狱里了。”李仲云扭着头,身子仍压着蒙太,“你放了他,我老老实实跟你走。要不然,你也别想回去复命了。”
他的语气坚决,慕容恪停驻良久才撤回了剑。
李仲云看着他收回剑,恭谨笔直地站到一侧,直起身走到李大夫面前,行了个大礼。
“今日惊扰了先生,仲云日后再登门谢罪。”
男子整了一下衣冠:“你是王爷何不早说?为何只给我那几两碎银?”
李仲云一怔。
“日后须将欠着的钱一并还了。”男子又说。
“是。”李仲云再无他话,随着慕容恪离开了。
方才杀气腾腾的小医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别装了,他们都走了。”男子走至蒙太身边,冷冷说一句。
床上原本还在昏睡的蒙太睁开眼睛,干涩着嗓子:“他就这么走了?”
“他不走你哪里还有命在?”男子嗤笑一声,“你的伤养好后赶紧滚蛋!否则哪日那个朝廷的侍卫头子改了主意回头杀你,可别弄脏了我的医馆。”
蒙太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似是根本没听见对方的话。
43.融化
天刚蒙蒙亮,东方既已泛白。若论往日,帝都街道两边早就热气腾腾卖上了早点,然而此时却是人烟绝迹毫无生气。也不知凌晨时那位李姓大夫是从哪里买的酒肉,李仲云猜想可能是从熟识的店家中买到的。
一路冷清寂静,李仲云被夹在队伍中间,慕容恪又贴身相随,显得身边气氛愈发沉闷。
“宫中怎么样?”李仲云想是慕容恪既得空来找自己,多半宫里的叛乱已经平息。然而具体如何他却不得而知,也为了打破令人胸闷的低气压,才开口问他。
“宫中一切都好。”慕容恪一如往常那般索然无味,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
李仲云知道无法再问,只好继续沉默。
好不容易挨到了宫门口,李仲云注意到守卫已经换了人,心中一凛,暗暗猜想他不在时皇宫里的恶战。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当李仲云走进宫中时仍是心寒不已。数十个宫侍来来回回提着扫帚水桶,水桶中的水倾倒在青石板上,冲刷着腥凉黏稠的血迹。大概是流血太多,冲刷过后仍有血痕留在上面。
此时即使不用费心猜想,脑海中也能自动浮现出叛乱中无数人命惨遭涂灵,血流成河将金碧辉煌的皇宫涂染成了修罗场。人走上去无法避开这些血,踩上去便能感知鞋底小小的粘度,端的让人心惊胆战。
以前看电视读小说但凡提及宫变逆谋之事,若是在盛世,成者纵然上位称帝整个国家也必定会大受创伤。然若是败了,那么不要说反叛者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者更大有人在。但这些终究也只是历史往事或者文学故事,较之亲身经历感受自然大不一样。
走上承天大殿的丹墀上,李仲云再也受不了,停住脚步将鞋底粘上的血使劲儿往台阶上刮。
“王爷,您来啦,皇上可担忧您好半天了。”指挥着宫侍重新在殿内外铺上绒毯的福东海看见李仲云,仿佛见了救星,冲过来就把他往里拉,丝毫忘了礼数。
“福公公何必如此着慌,我不是来了?”李仲云大感不解。
“王爷赎罪,老奴也是怕的。”福东海笑着请罪,手下力气并不放松半分,“您不知道刚才的场面,皇上昏迷不醒,荣……逆贼逼着老奴拿皇上的玉玺……”
“福东海,朕倒不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语调淡漠的男人声音响起,李仲云和福东海一齐看过去。皇帝站在大殿正中央,不着痕迹地看着两人。
这一刻也赶巧,阳光正好穿过大开的殿门,将皇帝的发丝都照射得无比清晰。他身上是明黄色的龙袍,上面威风凛凛的金龙有半边都浸染着血色。周淮为他解毒才过去不久,大病初愈,是以他的脸色惨白如鬼。加上那一脸杀意未褪的戾气,更如索命厉鬼。尽管日光温暖,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殊无暖意,甚至称得上寒肃森冷。不过皇帝看了一会儿李仲云后,脸色稍霁。
福东海听了皇帝的话,方魂兮归来般地伏地磕头:“奴才罪该万死,奴才……”
“这几日死的人已够多了,你下去吧。”李曜打断他的话,略带着不耐烦。
“奴才遵命。”福东海立刻改口,垂着脖子退了出去。
“吓着你了吧?”李曜首先开口,语气还算平和,“那些都是乱臣贼子的血,朕正命人仔细清理着呢。”
“你没受伤吧?”李仲云听他开口就先宽慰自己,原本的戒备之心不由大减,转而问他,“毒可解了?”
李曜本以为自己这次派人再次将他强行带回来,等着自己的势必又是一通冷嘲热讽。不想少年不但没有开口责备讥讽,反而言语中透露着关心,一时间在平乱中的怒火杀气消了大半,嘴角挂上笑容。
“朕正要跟你说,你请来的高手当真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朕中的毒已经解了。”他虽这般说,脸色之差却骗不了人,且因话说得太急,牵动尚未痊愈的伤口,引出一阵咳嗽。
“父皇……你先坐下吧。”李仲云瞧着殿上左右首各有一把椅子,乃是朝中位高权重的两位阁老的赐座。此时并无外人,李仲云干脆搬来一把放到皇帝身后。
李曜一把抓住他的手,本想将他拉入怀里好好温存一番,但才刚一出手便见对方立即警觉起来的神色,心中失望之余又发觉自己太过心急,力道便松了下来。
“你被关入牢中,可曾受刑?”
其实皇帝拽他时李仲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顶多是再挨几巴掌或者受他恶言相讥。可他见皇帝只是轻轻拉着自己没有进一步动作,神色话语都大不同往日,惊奇之余只道他是在大劫过后暂时提不起精神对付自己。
“没有,儿臣才到狱中就被人救出去了。”李仲云这话等于直接将他和蒙太在一起的事情说出来了,并非他不想隐瞒,但慕容恪已经见过蒙太,相比会说与皇帝听。这会儿他要是说谎,惹怒了皇帝说不定蒙太性命堪忧。
李仲云话说完,果然听得皇帝问:“是谁救的你,朕要好好赏他。”
“他叫蒙太。”李仲云回答时仔细盯着李曜的眼睛,看他的情绪会有怎样的变化。
李曜沉吟一下,想起来:“那个乌兹王子,他不是死了么?”
李仲云也感奇怪:“慕容恪没跟你说过?”
“提什么?”
李仲云见他不像在作假,也弄不明白慕容恪为什么一直没和皇帝说。当初蒙太他们刺杀皇帝时,以慕容恪的身手未必没有认出蒙太是刺客之一,所以按正常思维来说他一定会把这件事跟皇帝禀报。难道是自己一进宫就和皇帝见面,致使慕容恪没有机会说?
“你想什么呢?”李曜看他陷入沉思,也不理会自己问题,不悦道。
“没什么,蒙太从乌兹逃到大周境内,隐姓埋名。”李仲云回答,“儿臣多亏他相救,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曜点点头,嘴中却问:“那他为何救你?”
李仲云明白蒙太身份尴尬,而自己和蒙太的渊源若是稍微说错一个字,在这种叛乱方平人人自危的微妙时刻,都会让自己或是蒙太万劫不复。于是他把自己如何与蒙太结识,与其同去乌兹以及蒙太救自己的事情。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但他还是有所保留,比如蒙太要自己性命的一段,他就略去不讲了。而且为了不致让人生疑,他便难免添些枝节,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基本属实的。
“如此说来,他现在已经不算是乌兹人了。”皇帝听得很认真,转而又问,“怎么以前你不曾跟我说过?”
“以前还未得空。”李仲云心道,我何曾不想跟你解释清楚,可哪次不都是你把事情复杂化、扭曲化?
李曜大概也知他心中所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朕以前真是冤枉你了。”
“父皇英明,儿臣不敢。”李仲云这话说得不假,他确实不敢。
“你跟那个乌兹人说,倘若他愿意,朕可以给他一个宫中的职位。”
皇帝的话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李仲云但往最坏的地方想。他不能轻易让蒙太入宫,不要说他刺杀过皇帝的事情被揭露性命难保,皇帝想加害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蒙太身上全是乌兹人豪放不羁的性格,儿臣料想他多半是不愿进宫的。”李仲云找借口为蒙太推脱,“他一向自由自在惯了,真要进宫当差未免鲁莽,如果冲撞了父皇反而不好。”
“你为他想得倒周全,”李曜半阴不阳地哼一声,“朕还没见你对谁如此上心。”
李仲云以为皇帝是为自己袒护异族生气,立时道:“儿臣不敢。”
“你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敢,可你找人偷偷进宫给朕解毒胆子却着实不小。你就不怕那人被叛党发现,一同连你也抓了?”
皇帝话语跟着转,李仲云自然跟着回:“儿臣只是尽自己职责而已,反正父皇若遭不测,儿臣也是逃不掉。”
“算来你已救了朕两次,这次更是劳苦功高,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皇帝亲口问自己,可李仲云一时想不出自己缺什么。刚要开口婉谢,脑中却又想起一事,便道:“还请父皇恩准,让儿臣去看看……李明河。”
李曜神色骤变,寒着脸道:“李明河已经被打入死牢,你去见他做什么?”
“有一事不明而已,想问清楚。”李仲云实是想在李明河死之前问他绝情蛊的解药,他怕自己明说会令李明河徒增罪刑,所以含糊带过。
李曜也明白他的意思,思忖过后道:“让慕容带你去吧……那个诬陷你的丫鬟也被打入死牢了,若是你还想跟她说几句话,就一通说了吧。”
李仲云一惊:“父皇说的是碧落?”
“嗯,怎么?”
其实当时被碧落指认自己伙同太子逆谋的时候,李仲云的确又惊又怒,恨不得马上将碧落推进牢中才好。不过被蒙太救出来后他也仔细想过,碧落帮着李明河,肯定事出有因。又想起初见她时曾说过自己的身世,原是官宦大家的千金,只因父亲犯罪便牵连的她也受尽苦楚。想李明河肯定拿这件事对她威逼利诱。
想通这一点,李仲云就不再那么恨她,毕竟相处几年下来情分已是不浅。
“父皇,碧落那么做一定事出有因,待问清缘由也许能从轻发落……”一边想着,李仲云一边将求情的话说了出来。
“李明河要弑君称帝也是有原因的,你要朕一个个问过来,他若说的在理便全放了吗?”李曜脸色微愠,低声喝问。
他身为一国之君,最忌讳的便是谋反篡位之事。不要说做,但是有人存了这个念头让他察觉都要斩首,而此时李仲云竟然为逆谋者求情,如何叫他不生气。
李仲云也知道自己说的不妥,但他终究不忍心看碧落这样的女孩子年纪轻轻便夭折。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信碧落经此事后便能长教训,以后再也不敢了。她只不过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子,还望父皇开恩。”李仲云一下子跪在皇帝面前,恳求道。
这下李仲云没有听见皇帝的回答,只有头顶落下男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心底忐忑,等了一会儿小心地抬头去看他。目光慢慢和男人探究的视线相对,李仲云不免紧张。
“你这么与人为善,到底是做戏给朕看还是真正脱胎换骨?”李曜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仲云丝毫不觉奇怪,只感好笑。闹了半天,皇帝还是怀疑自己,不,应该是说怀疑李明渊的为人,看来李明渊生前的为人确实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朕一开始吃你的解药,心下存疑。后来中毒吐血时心里反而松懈下来,这才是李明渊的性子。你也一直伺机要置朕于死地,若平白救朕才叫反常。可后来朕被救醒亲耳听李明河承认毒是他买通太医下在解药里的,朕就觉得,你根本不是那个李明渊了。”李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忍不住握拳掩着嘴唇咳嗽几声,又接着说,“你虽然变不是一天两天,但朕始终是不信的。时至今日,朕才信了。”
“李明渊……儿臣纵使再坏也是你的儿子,父皇为什么如此害我?”李仲云听着男人的话深感错愕,同时又为李明渊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