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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后,天靖大军会趁夜偷袭我军。央回,由你率兵迎战。
央回震了震,刚想细问消息翔实,童弃天一摆手,下了个叫他目瞪口呆的命令。此战许败不许胜,务必将天靖大军引
入城内。切记别露了破绽让对方看出是诱敌之计。宁可折尽两千精兵,也要跟对方血战到底才许败。
军令如山不容违抗。央回心中纵使还有疑虑,也强自压下,肃容领命告退。
雷海城在旁听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握紧了指节。他不知道为什么天靖大军会突然夜袭坎离,但瞧童弃天成竹在胸地
点兵部署请君入瓮,天靖的这次进攻根本就在西岐算计之内。
其中,只怕少不了符青凤和公子雪两人推波助澜,一步步将天靖诱入灭亡之路......
指尖不受控制地发冷,蓦地胸口一紧,被童弃天揪住了衣襟。
定国王爷,你想不想与在下一起观战呢?
无数火把熊熊燃烧,照红了坎离城。
浓烟翻滚,战马嘶鸣,掉满断刀折戟的地面分散着分不清是西岐还是天靖将士的碎肉残肢。
殷红的血,在凄厉杀喊声中飞溅上城墙、旗帜......
打头阵的西岐兵士个个杀红了眼,却抵挡不住天靖大军数万人马潮水般的攻势节节败退。当最后一个扛旗的兵士被削
去了脑袋,天靖将士欢声雷动,铁骑踏着西岐的大旗冲进城中,与匆忙装备起来的西岐军队展开新一轮厮杀。
搏杀之惨烈,比云潼关一役有过之而无不及。
雷海城嗅着周围空气里弥漫飘荡的浓重血腥气息,瞅向身边。
童弃天手扶刀柄,面带得色地观望着战局,仿佛一切都已在他掌控中。
他们两人现在立足的,是搭建在守将府邸正门前的一座高台。
新伐的参天树木,儿臂粗的麻绳,让这座三丈多高的木台在强风中巍峨不动。高台四角的铁鼎里烧着牛油巨烛,把上
方夜空映得亮如白昼。
高台一圈围着厚重黑布,直垂地面。
雷海城想挥开拂到他眼帘的烟灰,却动不了。因为他周身上下都被绳索缠绕着捆在高台正中矗立的木柱上。
身后,锋利的刀尖隔衣顶在他后心。只消童弃天一声令下,兵士就会将雷海城刺个透明窟窿。
那风云十三骑之一此刻也侍立在童弃天身侧,似乎有点看不过童弃天招待雷海城的方式,他皱着眉头道:弃天大人,
雷公子要有什么闪失,你如何向我家主上交代?
童弃天耸眉冷笑,梁五,你休拿你家主上来压我!他又不是我西岐国君,轮不到他来对童某发号施令。
他抢白梁五,目光却带着挑衅,居高临下投向踩着死伤西岐将士黑压压迫近高台的天靖大军。
跳耀的火光里,天靖将士们盔甲尽红,人人疲态毕露,难掩胜利的喜悦。
前方阵列中一人素衣不染纤尘,双手拢袖,仿佛眼前的震天杀伐与他全然无关。但接触到童弃天的敌意注视,公子雪
猛抬头,看清高台上的情形后,原本淡漠的眼神凝起寒霜。
雷海城的心神却都叫公子雪身边那人吸引了过去。
马如雪、蹄似墨,战甲浴血。
一串血珠,正从那人左手闪亮的长枪枪尖滴落。
是冷玄。居然亲自领兵夜袭。
雷海城眸光一掠,看清符青凤也在阵前,五花大绑,脖子上架着雪亮刀刃。
显然天靖大军是因为有符青凤这重要人质在手,是以有恃无恐。
强烈的冲动打败了理智,雷海城几乎就想大声提醒冷玄,背后传来微微刺痛,他霍然惊醒,心脏一阵颤栗--曾几何时
,他竟然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童弃天给了雷海城充满警告意味的一瞥,抽出腰刀横过雷海城咽喉。冷陛下,你可认得此人?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大军沉寂。看到心目中宛如战神般存在的定国王爷竟失陷西岐人手中,每个天靖将士都露出难
以置信的表情。
冷玄深深地看了雷海城一眼。隔着火光,这一眼里暗藏的宽慰依然让雷海城瞬间失神。下一刻,更惊愕地听到冷玄低
沉凝重的声音划破寂静。
童弃天,你有什么条件?
没料到天靖皇帝会这么爽快,童弃天原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全没了用武之地,他愣了愣,哈哈笑道:冷陛下快人快
语,童某也不绕弯子,请陛下命令贵国将士丢下兵刃后退百步,然后还请陛下亲自带我皇御前行走符御使过来交换贵
国王爷。
御前行走?符青凤在西岐就是用这个身份做掩饰,幕后操纵着庙堂上的傀儡皇帝?雷海城忍不住对童弃天生出几丝怜
悯--又是一个跟湛飞阳一样被蒙在鼓里的人。
战场上抛下兵器无疑任人宰割。童弃天此言一出,天靖大军尽皆哗然,喝骂声四起,却被冷玄一个手势制止。
童弃天,你手下兵士已死伤大半,便凭你身边几人根本无力回天。我就让你百步又何妨?他缓缓道来,傲气十足。
皇上不可......军中有人惊呼。
本皇号令,谁敢不从?退后!
冷玄厉声镇住军中骚乱。目光森冷,扫过身后万人,用属于帝王的严酷决绝让再胆大的人也不寒而栗收回了谏言。
他回首,一甩手,抛掉了手中刚饱饮人血的长枪。
兵刃掉地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大军默默地陆续丢下兵器,退到百步开外。
我不是天靖将士。公子雪始终冷眼旁观,此刻终于淡淡开了口,一跃下马,来到符青凤身边。迎着冷玄诧异的注视,
手指微一用力,符青凤身上绳索已寸寸断开。
他押着符青凤走向冷玄。冷陛下,我陪你过去。
冷玄见识过公子雪的身手,有他襄助胜过自己单身涉险,当下颔首道:好。
好什么?!如果不是童弃天架在他喉间的刀刃又向肉里陷了几分,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雷海城直想破口大骂,抓住
冷玄赏他几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
冷玄平时的沉静都去了哪里?难道半点都未察觉,这夜袭来得太过顺利?
既然童弃天千方百计要将冷玄诱上高台,必定在此布下了陷阱......
连唯一可以用来要挟童弃天的符青凤也被公子雪带离了冷玄的控制,冷玄要靠什么跟童弃天周旋?
他死命攥紧拳头,呼吸随着沿长长木梯一步步走近高台的人影越来越慢,几近停顿。
看着冷玄三人登上高台,童弃天眼里飞快闪过不加遮掩的得意。扬手,一支袖箭尖啸着朝天疾射,窜上半空才势竭坠
地。
冷玄神色刚变了变,没来得及说话,围在高台四周的黑色幔布豁啦飘落。
这方圆十丈的木台下,前蹲后立,整整齐齐埋伏着数百弓箭手。弓开满月,箭头寒光刺眼。
弓箭手身后的地面上更插着百余枚尖刀,刃口向上,锐利如猛兽獠牙。
放箭!伴随童弃天一声大喊,箭矢如同流星飞蝗,铺天盖地射进天靖军中。
惨叫和怒吼顷刻连续响起。
丢掉了兵器和盾牌,天靖将士完全无力还手,最前列的许多将士甚至没反应过来,便血溅大地,成了箭下亡魂。
邰化龙,撤军!冷玄遽惊,旋即镇定下来,朝随行将领下了命令。
那白发苍苍的邰将军身经百战,继冷玄之后也最早恢复神智,指挥着大军火速后退。这数万人马都是天靖军中精锐,
微乱后便在各自兵营主将统领下稳住了阵脚,掉转马首冲向城门。
一队亲卫兵却泯不畏死,举起死去同伴的尸体顶着漫天箭雨扑向高台护驾。
坎离城外,隐隐然响起千军万马奔腾之声。后撤的天靖大军没走出几步,又像退潮的海水般涌了回来。
被攻破的城墙残骸后,也冒出无数把长弓,箭头带着火苗,接连不断地划过夜空,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火网。
寻路逃生的天靖将士这时才发现,环绕着城墙的阴影里,堆放了数以万计的木材,一经火箭射中,登时噼里啪啦烧将
起来,将坎离城变成片火海。
天地化身为刀俎洪炉,屠宰焚烧着众生血肉。
你早知道我军会偷袭坎离?
冷玄的面目背着冲天烈焰,俊朗轮廓尽隐暗色中,无从知晓他表情。但从齿间一字字吐出的质问,冷静得骇人。
童弃天向以狂妄自负,也不禁打个寒噤,纵观战局确定冷玄已无力扭转乾坤,他方定下心,笑道:冷陛下,你不会以
为我军伐下山头树木,真的是为了制作木筏攻打十方吧?哈哈哈,符御使果然走了步妙棋。
想不到这个没有孙子兵法的异世,竟也深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道理......雷海城只觉满嘴发苦。早就疑心,仅凭
风云十三骑中的两人,怎么可能从坎离城中轻易盗到行军图?
那些追兵对燕十二他们紧追不舍,也无非为了将戏演得更逼真,使天靖深信行军图的重要性。雷海城相信,倘若没有
他的意外出现,西岐追兵最后一定会留燕十二活口,让燕十二把这假消息带回十方城。
他的介入,却令燕十二那条汉子送了性命。
甚至他自己,也成了两军对弈的一枚棋子......
紧握的掌心传来刺痛,他听见童弃天还在大笑,至于陛下今晚的攻城大计,自然是陛下的盟友告诉童某的。
冷玄身形有丝不易察觉的轻震。公子雪站在他身旁,一直默不做声,此刻突然挥袖拍出一掌,正中冷玄胸口。
一口鲜血喷得公子雪素净衣袖尽是红斑,冷玄似个断线纸鹞飞落高台,正跌进赶来援救的亲卫人堆里。
雷海城一颗心之前跟着冷玄悬到半空,这时反而笃定。有这群死士,当能为冷玄从火海里拼杀出条生路。
心头大石落地,才惊觉热浪炙人,扑面袭来。
火舌,已随大风蔓延开来,顺着木梯舔向高台。台下伏击的弓箭手亦抵不住火势熏烤,纷纷逃散,加入两军混战之中
。
只眨眼工夫,高台已被烈焰包围。
你竟然放走冷玄?眼看冷玄在亲卫死士簇拥下离高台越行越远,符青凤勃然色变,侧目怒视公子雪。
童弃天也愕然不知所措,见符青凤还在公子雪挟持下,他忙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叫了看守雷海城的兵士过去迎回符青凤。谁知那人刚近身,便被公子雪出手如电,当胸一把揪住抛下高台。
那兵士发出声惨叫,摔得脑浆迸流。尸体亦很快着火,焦臭难当。
公子雪面罩寒霜,冷冷地镇住童弃天,想救人,先放了雷海城。
童弃天反更紧了紧手中刀柄。我皇下了铁令必诛此人,恕童某不能从命。
一丝血气自公子雪瞳孔深处浮起,纤长五指蓦地锁住了符青凤喉咙,手背青筋微凸。
原九重,我说过,不许任何人动他。
他说得很轻很柔,只有符青凤能听清楚。语气之森寒,却似乎能将人五脏六腑都冻结。
符青凤承受着喉头逐渐加重的压迫感,定睛凝望公子雪不容置疑的神情,陡然放声长笑。原来我的好弟弟居然动了真
心。呵,原千雪,你难道就不怕他知道,是谁害得他失陷天靖皇宫受尽折磨?--
哗啦一声巨响,盖住了高台上诸人惊呼。支撑着高台的木柱脚里有两根已被烈火烧断,高台轰然坍塌了大半边。
童弃天和梁五猝不及防险些跌进台下火海,忙攀住了高处。
捆着雷海城的那根木柱失去平衡,直向肆虐飞舞的火蛇中倒落。
公子雪大喝一声,再也顾不上跟符青凤口舌争锋,猛地推开手里的累赘,双掌提起面前一根粗长木桩奋力抛出。
木桩一头不偏不倚地顶住了捆绑雷海城的木柱上端。公子雪紧随而至的一脚力蕴千钧,将木桩另一头直楔入地,遏住
木柱倾倒之势。
一人一柱就此斜横三丈高空。雷海城身下,火舌烧得那些尖刀渐渐转红。
公子雪肩头微晃,就要掠上前去替雷海城解开束缚。
耳边劲风拂过,寒气令颈后肌肤炸开无数寒粒,他遽然顿住飞掠中的身形,翩若惊鸿地向旁急滑两步,避开了符青凤
点向他的泥金折扇。
他是我西岐吞并天靖一统天下的绊脚石,非死不可。
符青凤哗地打开折扇,拦在了雷海城和公子雪之间,微微眯起桃花眼,杀气随冷笑四溢。想救他,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原千雪,你想为他轼君吗?
公子雪眼角突跳两下,没再出声。火光映着他清秀脸容,阴晴变幻,诡异如魍魉。
符青凤占了上风,得意一笑,对刚站稳的童弃天喝道:你还不快动手杀了雷海城?
这一声带着无上威仪,童弃天想都没多想,应声举刀便朝雷海城当头劈去。
眩目刀光从天而降。雷海城从胸腔最深处吐出口长气,竟对童弃天笑了笑。
死到临头还能得出来?童弃天一怔,手里的刀也停了一拍。
只是白驹过隙般的刹那,然而雷海城等待良久的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被反绑木柱后的右手不可思议地从绳索里探出,食中两指夹着方薄如纸的刀片,一点微芒,在童弃天错愕惊恐的眼瞳
里急遽放大--
连受几天的麻药荼毒,雷海城怎么还有力气出手?又是什么时候割断绳索的?......鲜血箭一样从脖子的大动脉狂飙
半空,童弃天所有的思索也就到此为止。
他的胳膊仍维持着高举佩刀的姿势,双目圆睁,似乎至死都不服气自己会丧生在一个本该毫无威胁的俘虏手中。
染血的刀片从指缝里滑落,雷海城垂下右手,掌心血肉模糊。
有时候,痛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能。他朝着童弃天的尸体,悠悠道。
执行绝密任务,谁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失手。所以特种营培训的日子里,雷海城和同伴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接受药
物训练,培养对各种迷幻药剂的免疫力,确保万一任务失败被擒,也不会在敌人的药物作用下泄密。
雷海城第一次接受药物注射时,教官说,让神智保持清醒的最好方法就是痛。
即使如今这个身体不再具备前世积累的抗药性,雷海城仍记得如何对抗药物的侵袭。
他该感谢童弃天的过于自信,在接连喂了他两天麻药后以为他已经无反抗能力,今晚竟然没有继续对他下药。
高台上,他就一直紧攥藏匿掌心的刀片,靠钻心的痛刺激神经,悄悄积聚起丝缕微弱力气。
在平时,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也许连个孩童也打不倒,但用来对付一个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对手,已足够。
从童弃天出手到气绝,其实快如电光火石。
尸身未坠,公子雪也已形如鬼魅飘近,满脸怒色在看到童弃天颈中致命伤口时微敛,十指攻势却未停,仍然噗嗤插进
了童弃天胸膛,指尖一勾,竟生生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扯了出来。
血从碗口大的创口涌出,童弃天尸体摔下高台,穿在了刀阵上。
雷海城见他手段如此狠毒不由心悸。
符青凤更是面色铁青,原千雪,你是决意要跟我作对了?
我不会杀你。公子雪扔掉心脏,撩起衣摆抹着双手血迹,眼底血气益发浓重,宛如蒙了层看不透的血雾。除非你想逼
我篡位。
符青凤嘿一声,森然冷笑道:原千雪,这才是你的真心话罢。我就知道你--
话音倏忽顿住,因为这时高台再禁不起烈焰烧灼,发出阵摧枯拉朽的响声,彻底倒塌。
公子雪立掌如刀,割裂了雷海城身上束缚,一声清啸,抓着雷海城飞身跃起,足尖在木柱借力一点,凌空挪出数丈,
已避开了那片尖刀。
身后一人凄惨大叫。雷海城回头,正见符青凤踩着梁五身体越过刀阵火海。
你的腿,又被谁伤的?公子雪落地,便发现雷海城手脚绵软无力,看到雷海城裤脚上开始有血渗出,他声音寒到极点
。
是童弃天。雷海城匆匆回答,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背后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热浪提醒他必须尽快逃离,否则
将与坎离城一同化为灰烬。
大火几乎已经烧着了所能波及的一切东西,整座城池都被浓烟笼罩着,辨不清方向。
雷海城知道,有一个地方必可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