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迹象,的确太不寻常。
幽无觞狠狠地摸著自己满脸的假胡子,道:“我要是符青凤,想诱敌军入城的话,一定会安排些将士沿途迎击,才不
会让敌军起疑。”
雷海城眯起眼,遥望前方。
白色的城池,巍然横亘天地间。
三人正在沈思,一阵隐约如闷雷的响声,从身後大地传来。
光听蹄声,已是千军万马的阵仗。
三人同时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跃上马匹。
雷海城目光一搜索,看到了左近不远处就是当初和瑶光逃亡时藏身的那条沟壑,扬鞭跑在了前面。“去那里躲一下。
”
沟中亦积满厚雪,与地面仍有一人高的落差。三人牵著马匹刚在沟壑内躲定,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已近在里许,震得
积雪簌簌抖落。
幽无觞极想看一看究竟是何方人马,却不便探头。四周均是白雪皑皑,他一颗脑袋露出地面,多半转眼就会被人发现
赏他一箭。
看见雷海城从行囊里取出根弯曲的管子,式样古怪,却又不像兵器,他好奇地道:“什麽东西?”
“壕沟镜。”雷海城凑上眼睛,蓦地低声叫了起来。
“是西岐大军的旗帜。”
幽无觞丹凤眼里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天靖已经开始撤军了,西岐还来攻打临渊城?难道想独自吞下这块肥肉?
”
130
冷玄黑眸深沈,暗光流转,没有接话。
雷海城仍从镜中窥探地面上的动静,万马鸣啸奔腾间,扬起半天白尘,雪浪滚滚,潮水般往著临渊城方向汹涌推进。
旌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铁甲寒兵,绵延如长龙,怒掠大地,令苍穹风云色变。
尽管已见识过几场真实惨烈的战役,雷海城还是为眼前西岐大军锐不可挡的声势深吸了一口长气,随後缓缓吐出。
西岐的军容,似乎比之坎离城时更令人生畏……
“如果符青凤真的重掌了西岐大权,应该会借天靖撤军的机会,让西岐大军进驻临渊,独占风陵。”西岐大军已从沟
壑附近呼啸而过,留下雪尘嚣天,迷乱人眼。雷海城放下了镜管,向冷玄求证。
冷玄漆黑的眉毛微挑了挑,眯起眸子。“不论是与不是,他目前身份仍是风陵摄政王,不可能公然大开城门迎西岐军
队入主,怎麽也该演场为风陵尽忠的好戏。”
“你们别猜来猜去的,进城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幽无觞打断两人,笑得豪气。“管他什麽西岐大军,我是肯定要
入城找姓符的算帐!玄兄,你意下如何?”
看了眼身边同样跃跃欲试的雷海城,冷玄摸著脖子上尚在轻微作痛的伤口,微笑道:“自然是与你共进退。”
“好!”幽无觞先伸出一手,意气飞扬。“玄兄,你我今次,定要并肩作战,不许再把我气跑!”
雷海城加上自己的手掌,眼望冷玄。“杀了符青凤,我们速回天靖。”
冷玄虽在微笑,目光却始终凝重含忧,此刻终於滑过丝宽慰,左手盖上雷海城和幽无觞两人的手,点头道:“速战速
决,记得全身而退。”
三人翻出沟壑,纵马而行。
前方蹄声纷踏雷动,白雪翻滚如海浪,隐约可见西岐大军人马。
幽无觞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杀几个队伍最後面的西岐兵,改装随大军混进临渊城?”
雷海城本打算绕去临渊城後的山峦,顺便观察一下大军动向,等入夜後再设法潜进,听到幽无觞这提议,虽说有点冒
失,但扮成西岐兵士混在千军万马之中,确实更容易掩人耳目。
他与幽无觞相对一望,难得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赞同。两人心领神会,力夹马肚,加快了速度追向大军。
这拨西岐大军有数万人之众,一路驰骋首尾相连拉开几里。雷海城和幽无觞没多时就已追上落在队伍末尾的几个西岐
小卒。
等跑在最後的那个西岐兵士在满耳奔雷般的马蹄声中听到身後有异,回头观望时,幽无觞一箭如电,正中那人眉心。
那人连对手影子都没看清楚便做了箭下亡魂,直跌下马。
幽无觞飞马上前,在尸体落地前一把抓住,转过视线,见雷海城身边已经倒下两人,尸身不见血,只是脑袋软绵绵地
耷拉著,显然被扭断了脖子。
他二人出手奇快,丝毫没给被杀兵士出声示警的机会。前面的兵士忙著追随大军赶路,竟未注意到身後同伴已然遇难
。
剥下尸体戎装,三人迅速换了装束,戴起面具,策马急追前方大军。
西岐大军兵临城下时,日影微斜,照射著肃穆矗立雪中的白石城池,将整座临渊城笼罩在血红光线里。
两丈高的巨大城门紧闭。城墙上皇旗猎猎飘飞,却不见半个兵卒。
宛如,一座无人死城。
雷海城三人混杂在大军後面,看不清楚前方形势,只听前面西岐将领在大声叫阵,闹了半晌依然无人出城应战。大军
鼓噪起来,数十人杠著包裹铁皮的檑木力撞城门,又架起云梯攀爬城墙。
爬到一半高度,城墙顶蓦然冒出不少风陵兵士,手持大锅,将锅内液体泼向城下。
“啊!──”那些竟是煮得滚烫的沸油,云梯上的西岐兵被浇个正著,皮焦肉烂,惨叫著纷纷坠落。
西岐将士大声喝骂,箭矢密集如蝗虫,飞上城楼,射死了大半风陵兵。
正乱成一团,围聚城门边的西岐兵发出震天欢呼,原来檑木全力轰撞下,将灌铁城门撞开了缝隙。
大军如潮水,摇旗呐喊著破城而入。
这麽容易就攻进了?即使演戏也该演得再逼真些罢?雷海城耸耸肩,更肯定了先前的揣测。城中必定有埋伏!
边上幽无觞也哼了声,同样不相信风陵会只安排区区兵士在城墙浇下油便了事。伸手一按腰间,“唰”地抽出兵刃。
百炼缅铁打造的一柄软剑,迎风轻抖,幻出千重剑气,直逼眉睫。
“这是珈素特意为我铸的剑……”他凝视软剑,目中柔情无限,但很快就被浓浓杀气遮掩,“今天,我定要割下符贼
的人头祭奠珈素。”
凌空虚劈一剑,幽无觞跟著周围兵士向城门冲去。
雷海城从怀里撤出匕首。他素来喜欢便於近距离格斗搏击的短兵器,出发前在天靖宫中的兵器库里挑了这把匕首,虽
比不上御焰燎赠他的匕首切金断玉,也十分锋利。
不管符青凤在临渊城内设下了什麽圈套陷阱,既然来了,他就不会止步。
望向冷玄,男人手持长枪,也正看著他。
身边杀喊动天,也不及冷玄的呼吸来得清晰……
千军万马、剑影刀光,终将不过成为历史长卷中泛黄一页。而他,要冷玄的名字永垂千秋。
一股澎湃豪情直冲胸臆,热血为之沸腾。他几乎想放声长啸,最终化为一声轻笑,与冷玄并驾齐驱,迎著金乌落日冲
向前方──
只要有你相伴,龙潭虎穴我亦无畏生死。
若能令你展颜,粉身碎骨我都在所不惜。
131
西岐大军势如洪水涌进临渊城。
城内屋室俱空,马蹄踏在空旷长街上,震碎了死寂。街头巷尾倏忽冒出众多撮风陵将士,均是十余人结成一队,高喊
著各自为营杀入大军之中,打乱了西岐阵脚。
两军顿时陷入混战,血肉飞洒,溅红城中满地白雪。
雷海城三人略一观望,见风陵伏兵固然凶悍无比,但人数远逊於西岐大军,一通猛砍狂杀後便後继无力,逐渐被西岐
人马包围住,拼死做困兽斗。
这场力量悬殊的交战,不出多时,必将以风陵伏兵全军覆没收局。
西岐领军主帅业已看出已方大军稳操胜券,留下部分将士歼敌,率大队人马直奔宫城。
雷海城对风陵皇宫所在可谓轻车熟路,带著冷玄和幽无觞快马加鞭,追到大军前翼。
血色夕阳下,白色的宫殿巍峨屹立。
“嘘──”离宫门尚差一箭距离,西岐将领勒马,喝停了身後大军。
宫门大敞著。前面开阔的广场上积雪深深,雪地中间却停放著一具巨大的白色棺木。
棺木後,数十名风陵官吏一字排开,站得笔挺。
众人有男有女,身上穿著最隆重华丽的朝服,昂首挺胸,神容庄重,仿佛面对的不是入侵的敌军,而是前来朝觐的风
陵臣民。
最中间,赫然是个女子。雷海城认得她,荆夫!
比起明周登基大典时,荆夫一改柔弱惹怜的模样,额贴珠花,黛眉绛唇,显然精心修饰过妆容,美豔不可方物。
只是,他一一掠过众臣,却不见乔行之等一干武将。
西岐向来轻视女子,那将领见风陵群臣中不少是女人,男子也都是些老弱文臣,不由嗤笑道:“原来风陵已无可用之
人,竟要女人来迎战。”
手执马鞭,凌空虚指荆夫。“看在你是女人,本帅不杀你,快回家伺候男人,抱娃娃喂奶去吧!”
他身後将士均大声哄笑起来。荆夫竟也冷冷一笑,豔丽间透著无尽凄楚──
“我风陵的将士男儿都在忍饥挨饿,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摄政王亲征属国叛军,为国捐躯。荆夫虽是女子,也
绝不做亡国之奴……”
符青凤死了?!雷海城吃了一惊,望望那具白色棺木,委实不相信里面躺的会是符青凤的尸体。
那个狡诈的男人,怎会轻易死在属国叛军之手?
他看了眼身边冷玄,後者眸底微露嘲讽,朝他轻摇了摇头。
雷海城读懂了男人的眼神──静观其变。
便这微一分神的间隙,他没听清楚那西岐将领又说了些什麽,只听荆夫清俏的声音顺著冬日寒风,远远传了开去,在
苍邈天地间飘扬。
“……天亡我风陵,身为风陵之臣,安能苟活?御焰陛下对荆夫恩重如山,荆夫理当追随陛下於九泉!”
素手倏忽一翻,从袖中擎出把雪亮短剑,美目轻阖,毫不犹豫抹向颈中。
血珠妖豔殷红,随著短剑跌落,洒满了荆夫华美的月白朝服。尸身倒在棺木上,汩汩血水顷刻将棺盖染红。
其余数十名臣子纷纷效仿,各自取出藏在身上的兵刃,刎颈自绝。鲜血蜿蜒著流向四面八方,将雪地染成一片猩红。
落日暗红,半沈群山中,夜风转疾,吹拂著旌旗,低呜如泣。
大军寂然。那将领似乎也被荆夫诸人的壮烈所慑,一脸震撼,半晌终於回神,尽扫先前的轻蔑,遥对荆夫的尸体肃容
道:“本帅失言,不该小瞧女子,定会厚葬你。”
领著身後黑压压的大军上前,将近风陵群臣尸骸时他跃下马,叫了兵士去把那些尸体都搬开,事後再好生安葬,又吩
咐数人打开棺木,瞧个究竟。
棺盖出奇地沈重,五六个西岐兵士合力,使出了吃奶的劲才让棺盖稍有移动,发出“嘎嘎”几声沈闷的怪响。
那几人诧异地停了手,棺中声音却仍在继续,渐变急骤。
不妙!听到这类似机簧转动的声响,不祥的预感刹那闪过雷海城心头。
刚转头想提醒冷玄和幽无觞,身体已感到一阵晃动──
以白色棺木为中心,被积雪覆盖的大地正在急速往下沈陷。
看清积雪下露出的木板,雷海城猛然领悟,这整片广场竟早被挖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竖上支架,上面再用一片
片木板铺就平地。
发动的机关便藏在棺木里……
离棺木最近的人马无处躲避,转眼跌进坑中,惨叫不绝。
几乎两人高的坑里,积水没顶,冰冷彻骨。坑底,插满尖刀。
看著西岐将士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摔落深坑,雷海城一把揽住冷玄腰身,站到了马鞍上,对幽无觞疾道:“快走!
”
目光急掠,瞄准不远处的一面旌旗,他飞快甩出钩索,缠卷住旗杆用力一拉,将旌旗拖到了自己身前。
高高旗杆此刻成了最好的支撑杆。在坑底连撑了几下,再在尚未掉坑的西岐兵士人头、马身上借把力,雷海城与冷玄
很快跃到深坑外围。
两人踏到实地,方自松了口气。回头见幽无觞身轻如燕,一路踩著簇簇人头纵高跃低,飞奔而来。
“这些西岐兵,估计得九死一生了。”幽无觞跃落冷玄身边,望著坑里挣扎的众人,摇头叹气。
即使没当场被尖刀刺死,爬不出坑,夜间必定会冻死在水中。
他咬牙切齿地道:“这毒计多半是符青凤想出来的,他应该还在临渊。”
雷海城点头,心底对幽无觞的指责不以为然。两军对阵,本来就是用什麽计谋都无可厚非。
他反而很佩服荆夫等臣子,甘愿舍命来麻痹敌军,引众人入局。
只是照眼前情形看来,符青凤是铁了心在对付西岐大军。难道他和冷玄之前的揣测都猜错了方向?
西岐将士中有些机灵敏捷的,见机逃得快,躲过了此劫,正惊魂未定。远处杀声震天,大批风陵兵士手持火把,挥舞
著刀剑,纵马冲向幸存的西岐兵卒,大肆杀戮。
雷海城和幽无觞分站冷玄两侧,三人背靠著背全力杀敌。眼看周围的西岐兵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三人暗自心惊。
再打下去,他们三个的目标就太明显了。雷海城一刀割断了对手喉咙,对背後两人道:“得想办法找个地方把衣服换
掉!”
“还用你说?小鬼!”幽无觞酣战之中竟仍不忘斗嘴,手底不停,软剑矫若灵蛇,眨眼又刺死两人。
冷玄长枪刚刺破一人胸膛,听到两人居然此刻还在抬杠,无奈苦笑。
围攻的风陵兵士中已有人注意到雷海城这边,见三人身手高强,发声喊,齐向三人处包抄过来。
132
眼见攻势凶猛,雷海城三人边战边沿宫城墙根往後山处退去。
其时天色已然全黑,火光点点萤萤,在冰凉夜风里明灭摇晃不已。
雷海城和幽无觞顾虑到冷玄独臂难御强敌,都抢著断後,挡住大部分追兵,让冷玄得以先退。
风陵追兵陆续倒下,差不多到山脚边时,仅剩数人。雷海城早杀得性起,拧断身前最後一人颈骨後,擦了把面具上沾
到的血,转头见幽无觞正从敌人腹中抽出软剑,哼道:“符贼的走狗,真是阴魂不散!”
雷海城解著身上衣甲,“换上风陵兵的衣服,行事方便。玄……”
下意识往身後一看,忽然浑身冰冷僵硬──
不见冷玄。
幽无觞声音也变了,连叫几声玄兄,四下均无人应答。
他和雷海城相对骇然──适才一路乱战,杀得昏天暗地,竟不知道什麽时候跟冷玄走散了。
冷玄仅有单手作战,打斗时不似雷海城和幽无觞那般挥洒自如,极是谨慎。解决掉面前攻击他的数人後,他将身形隐
进墙根阴影里稍事喘息,边迅速打量著战局思索脱身之计。
黑暗里,蓦然有种被人窥伺的不适感爬上脊梁。
他猛回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碧绿生辉,赫然是本该远在天靖宫中的绿郎。
冷玄并不惊奇。出发前发现绿郎在殿外偷听,他任雷海城放出假消息,本就打算混淆视听,让绿郎将这假消息传给幕
後主子,造成他和雷海城将赴风陵与盟军会合指挥战局的假象,更方便暗中潜入临渊城行刺。
只可惜途中因那场风寒和脖子上的伤势耽搁了好几天行程,却也正好遇到西岐大军攻城,竟让他和绿郎在这时撞了面
。
一条筷子粗细五色斑斓的小蛇缠盘在绿郎手腕上,朝他“!!”吐著红信。
“冷陛下?”虽然冷玄戴著面具,断臂却无从遮掩,更何况绿郎曾在开元宫中侍奉过他不少时日,对冷玄的身材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