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熟稔,试探著叫了声,看到冷玄瞳孔微缩,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冷玄眼角余光朝雷海城两人处一瞥,那两人已经离他颇远,正被大批风陵兵士包围著,浴血苦战。
“他们自身难保,冷陛下你就别指望他们两个了。”绿郎仿佛看穿了冷玄的心思,拨弄著手上的小蛇。
只要一枪,足可以刺破绿郎胸口,不过冷玄不敢保证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躲过蛇吻。
他全身肌肉绷挺,紧盯著毒蛇,听见绿郎悠悠道:“冷陛下放心,绿郎只想请陛下去一个地方……”
……飞散的意识逐渐回归,冷玄从昏迷中睁开双眼,目光仍有些许茫然,似乎一时间还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
凝聚。
他身处的,是个开阔的天然洞窟。洞顶岩石缝隙里镶嵌著数十颗浑圆明珠,与洞穴四角点著的灯烛交相辉映,折射出
柔亮光线。
洞穴中央碧波轻漾,竟是片清可见底的小潭。
脸上面具已在昏迷时被人取走,他的左腕上多了只镣铐,铁链另一端吊锁在身後石壁的铁环上。
左手背遭蛇咬噬的伤口仍旧麻痹,看来先前绿郎用来咬昏他的那条小蛇毒性果真强烈,却不知自己究竟晕厥了多久…
…
“冷玄,你我终於又见面了。”
一阵嘶哑痛苦的咳喘声将他思绪拉回眼前,他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符青凤轻袍缓带,搀扶著说话之人慢慢走到冷玄跟前。
那人身材颀长却骨瘦如柴,每走一步都费力喘息一声,令人错觉若非有符青凤架著他,他随时都可能倒地毙命。
冷玄冷冷地看著御焰燎,他领兵夜袭坎离城那晚,御焰燎被人从十方城守将府里劫走,时隔数月出现在此,想来当初
得救也是出自符青凤安排。
视线转向符青凤背後──绿郎正垂眉敛目,低头伺立。手里,捧著株小草。
看到这株小草,冷玄沈静的黑眸里微起波澜,一闪即过,却没有逃过符青凤的审视。
轻盈风流的桃花眼浮起几分得意,符青凤笑吟吟地道:“冷陛下,你大概想不到,悉心栽培数年遣回西岐的眼线居然
是我派去天靖做细作的。”他瞄了眼绿郎,“以他的姿色,我本想让他被天靖的官吏买去,没料到竟然入了冷陛下你
的眼,呵呵。”
冷玄脸容丝毫不见怒气,只是静默了一下,沈声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之前几年内让绿郎传给天靖的军机消息也是
出於你授意,真假参半。”
符青凤笑了笑,“不如此,又怎麽能在两年前的大战中令贵国败北,割地求和呢?”
冷玄竟也微微一笑,摇头道:“天靖战败,是因为苍皇刚愎自用,未探清敌我虚实就贸然兴兵。不过话说回来,我还
得多谢你让苍皇吃了大败仗。”
他望著符青凤有点发僵的神情,略带讥嘲地道:“苍皇不亡,哪有我真正执掌天靖国印的机会?”
符青凤噎了半晌,终於悻悻笑道:“既然冷陛下也知道能登上天靖皇帝宝座,有我的功劳,那原某跟冷陛下要移神草
救人一命,想必冷陛下也不会吝啬罢。”
冷玄抬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毒蛇咬过的伤口,“你若只为了移神草,也就不会让绿郎替我解毒。”
“有冷陛下在手,不怕天靖小皇帝不对我唯命是从。陛下是聪明人,也不用原某多罗嗦了。”符青凤已恢复了从容,
自绿郎手里取过那株小草。
御焰燎一直在喘气,看著符青凤递到他面前的移神草,蜡黄的面容一阵抽搐,尽是痛楚,抬眼盯住符青凤,涩声道:
“你可知道,吃了此物,我便不再认得你?”
符青凤轻轻一震,闭口不语,良久才将移神草硬塞进御焰燎骨节嶙峋的大手里,缓缓道:“陛下不认得我了,我却没
有忘记,我会让陛下重新认识我的。”
他望进御焰燎唯一还流露神采的细长眼眸,淡然一笑,“青凤楼相遇之前,陛下跟我,不也是陌路人?你我既能相识
相知,再从头开始,又有什麽大不了?”
“你,你就不怕我今後都不会再引你为知己了?”御焰燎似乎还想再说什麽,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继续。
符青凤冠玉般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等御焰燎平定了喘息,他扶著御焰燎坐到地上,扭头看著那潭碧水,神色落寞。
“我欺骗陛下在先,又害风陵饿死无数无辜子民。原九重没错,可符青凤为友无义,为臣不忠,纵然陛下从此再不认
我,也是青凤咎由自取。”
御焰燎脸上终於露出丝苦笑,“你也会愧疚,不枉我信你一场。”
长吸一口气,细看手里的移神草,眉毛慢慢攒成一团,突然道:“我宫中医书虽多,却只闻移神草之名,从未见其模
样,你肯定这是移神草?”
他问著符青凤,视线却盯住了始终没做声的绿郎。
“这?”符青凤也是多疑之人,乍得移神草欣喜过望,也没深究,被御焰燎一提点,登时微凛,目光转冷,问绿郎道
:“你确定没有弄错?”
绿郎满脸惶恐,跪伏在地,“绿郎是在天靖时,亲耳听到冷陛下说要拿此物来解梦蛰。绿郎後来在宫中遍寻不到,就
猜定是被冷陛下和雷海城随身携带来风陵。”他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冷玄,续道:“这草是绿郎昨夜从冷陛下身上搜出
来的。”
符青凤一点头,倒消了疑窦。梦蛰发作无迹可寻,冷玄必然得随身带著移神草,才能及时救人。
133
他对冷玄笑道:“冷陛下,以雷海城的脾气,恐怕宁死也不愿吃这东西解毒罢,倒是平白便宜了原某。真要多谢冷陛
下,千里迢迢地将它送到我手里,哈哈……”
冷玄根本不理会符青凤话里嘲讽,只盯著移神草,道:“原九重,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手了,我无话可说。我只想
知道,究竟有什麽法子,可以根治梦蛰。”
符青凤朝冷玄凝视片刻,终是扬眉,挑起个没有笑意的微笑,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
“冷陛下,原某也很想成全你,可惜梦蛰确实无药可根治,恕原某无能为力。况且,即使原某拿瓶药出来,说是梦蛰
的解药,冷陛下你难道就肯轻易相信?你不怕雷海城吃将下去,过个几天又会复发?”
他“哗啦”展开泥金折扇,也不顾此刻是大冬天,优雅地轻摇著,悠然道:“神兵利器,能用则用,无用毁之。这道
理,冷陛下你不会不懂。”
冷玄俊脸如笼了片乌云般阴沈,不再出声。下巴一紧,却被符青凤折扇抬起。
端详著冷玄脖子上的牙印和伤口,符青凤啧啧两声,目光闪动,“绿郎说雷海城喝过你的血後就压制住了梦蛰的毒性
,看来不假。我当初曾想用梦仙藤要挟他留在梵夏替我西岐效力,既然冷陛下的血也能止毒,不愁雷海城不对我俯首
听命。”
轻合折扇,正待再揶揄几句,陡然间面色微变──
一只淡金翅翼的大彩蝶不知何时飞进了洞穴,在空中翩迁起舞。
风陵境内从未有过这种彩蝶……符青凤刚想到此节,一条半透明的细索携带劲风“呼”地朝他执扇的手腕袭来。绳端
尖锐的铁爪在他手上抓出几道血痕,猝痛之下,他拿捏不住折扇,掉落地面。
钩索凌空飞回,人影却迅疾无比冲到符青凤,瞬息间匕首已挥出一片寒影。
符青凤失了折扇顿处劣势,左支右绌勉强避开那人一轮急攻,踉跄退到御焰燎身边,衣襟已被划破数处,浅浅渗血。
他又惊又怒,定睛看那人,身穿风陵兵卒服饰,唇噙冷笑,竟是雷海城。
居然这麽快就找来他藏身之处!符青凤怒视旁边目瞪口呆的绿郎,定是绿郎擒冷玄时粗心大意留下蛛丝马迹给人追踪
而至。
他尚未来得及责骂绿郎,一人跟著跃进洞穴,同样穿著风陵戎装,撕开满脸虬髯的面具,眉眼浓丽,望向符青凤时,
毫不掩饰杀气。
迎风抖开软剑,力贯剑身,绕指柔刃立变笔直,震出“嗡嗡”轻响。
幽无觞剑尖遥指符青凤,剑身寒光四溢,令洞穴内的珠光和烛火为之黯然失色,照著符青凤面容也阴暗一片。
“符贼,今日必取你首级祭我亡妻珈素!”
“凉尹王夫?!”大敌当前,符青凤反而从最初的惊乱中镇定下来,看见雷海城已经在替冷玄解镣铐。
丢了冷玄这个人质,他可说是落尽下风。吸进一口长气,符青凤自宽大的袖底抽出柄尺许短剑。
抛开镶满华美珠宝的剑鞘,他横剑当胸,目不斜视嘱咐身後绿郎。“带御焰陛下走,绝不许有任何闪失!”
“那主上你?”绿郎犹在迟疑,被符青凤低叱一声:“滚!”
平素顾盼风流的桃花眼此刻凌厉如越闸猛兽,牢牢注视著对手每一丝动静,伺机出击。
绿郎咬了咬嘴唇,道:“遵命!”手一扬,那条五色斑斓的小蛇遽然弹出,闪电般咬住符青凤背心。
符青凤迸出声大吼,短剑反手力劈,登时将小蛇斩成两截。蛇头掉下,符青凤背心衣服上赫然破了两个细小的洞孔,
仍是被蛇咬到了。
“青凤……”御焰燎震惊地剧烈咳了起来。
雷海城和幽无觞也被这突来变故怔住,竟忘了乘机追击,眼看符青凤摇晃了几下,短剑脱手掉地,人也站立不稳,瘫
坐在御焰燎身旁。
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愤怒,“绿郎,你竟然背叛我?”
绿郎嘴唇咬到发白,听到符青凤嘶哑的质问,更周身剧震,忽地跪在符青凤面前,连磕三个响头之後直起腰,声音颤
抖得厉害,神情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决烈。
“主上对绿郎的恩情,绿郎从没忘记过。可主上逼死了绿郎此生最心爱的人,就算被天下人耻笑忘恩负义,绿郎也要
为他报仇。”
“就为了个湛飞阳而背叛我?绿郎,你难道不记得多少族人都被狼营将士掳掠为奴?我让你去监视湛飞阳时,你还信
誓旦旦说要为族人讨个公道,居然,居然……”符青凤越说越怒,气息却益发急促,按著胸口费力喘息,再也说不下
去。
冷玄手上镣铐已被雷海城打开,活动了一下吊绑多时而麻木的胳膊,对符青凤道:“感情之事,怎会有定数?原九重
,你自己不也对敌国帝君动了心麽?”
走到符青凤身前,居高临下看著脚边的符青凤,冷玄微笑。“以你的智谋,本可成就大业。只可惜你犯了兵家大忌,
当断不断,留著御焰燎这个弱点,才会为株移神草昏了头脑,轻信绿郎,替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符青凤目光怨毒,在冷玄和绿郎两人身上来回看,最终自牙关里挣扎著挤出声音。“你们……是串通一气演的好戏…
…”
冷玄看著自己手背上的蛇咬伤痕,淡然道:“若非如此,你又岂会轻易暴露行踪?”
134
“玄兄,原来你是早有准备故意被抓走的,害我跟这小鬼险些吓得魂都没了,该罚!”幽无觞算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抱怨一声後,飞步上前,软剑直指符青凤眉心,“符贼,授首罢!”
正要手起剑落,御焰燎猛地用力将符青凤环进自己胸前,仰头朝一边的雷海城道:“雷海城,符青凤下毒害你,你若
要取他性命,我也阻止不了。只是我御焰燎自问对你不薄,现在我只请你还我个人情,留他全尸。”
他以帝王之尊,说出这个“请”字,其实已跟哀求无异。细长的眸子紧紧攫住雷海城视线,不容他闪避。
雷海城默然,平心而论,御焰燎虽出於招揽笼络,但待他确实不错,赠匕首助他杀白虎在先,赐瑶光与他风光大婚在
後,而且知道他不愿为风陵效力时,御焰燎也没下杀手,颇显泱泱大气,也算对他仁至义尽。
只不过,要砍符青凤人头的是幽无觞,他也没资格阻拦幽无觞报杀妻之仇。
他对御焰燎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御焰燎蜡黄的面孔刹那惨青,倒似他才是被毒蛇咬伤的人,转望幽无觞,边咳边喘。“凉尹叛乱是我下令镇压。凉尹
王夫,你要报仇,找我才对。”
“陛下,不可。”符青凤抓住御焰燎的手,费力摇头。
幽无觞俊美的面容好一阵抽搐,终於受不了地收回软剑,嫌恶地道:“你们就快点自尽吧。两个大男人还这麽婆妈,
要死要活的……”
雷海城朝他一瞪,幽无觞倒是发现自己那句话大有嫌疑,心虚地看了看冷玄,见冷玄丝毫不动声色,随即定心。
御焰燎见幽无觞不再执意要取符青凤首级,终是浮起个苦笑。“凉尹王夫,多谢你成全。”
他轻轻放下符青凤,起身迈著艰难的步伐,从洞穴一角抱了个小木箱又走回。
取出里面的青玉酒壶和杯盏,他斟满一杯色泽暗绿的酒水送到符青凤面前,涩然道:“青凤,你先上路罢,我自会跟
你来的。”
符青凤怨恨的眼神一一扫过冷玄众人,最後落到御焰燎面上时化做凄凉,从御焰燎手掌中接过了玉杯。
仰头一饮而尽,他“当”地摔掉了玉杯,凝望御焰燎,仿佛想对他说什麽,但终究什麽也没说出口,缓慢地闭上了眼
帘。
暗黑的血,渐渐地自他口鼻涌出。
雷海城眼前,不由浮起湛飞阳临终前的模样,也是一杯毒酒,七窍尽流黑血……
冥冥中,这是否算报应?
微闭了下眼再张开,符青凤已然气绝。
御焰燎压抑著低声咳喘,拿自己的衣袖仔细地将符青凤脸上的血迹拭抹干净,又替符青凤理整齐发冠衣衫。
他自己,也从木箱里拿出月白色的皇帝朝服和帝冕,很郑重地穿戴起来。宽大繁复的衣物穿在他瘦得只剩副骨架子的
身上,更显空荡。
他动作非常地慢,但众人都静默著,没有去催促他。
众人心知肚明,这朝服和毒酒是御焰燎和符青凤事先备下的,只为万一兵败时自行了断,替自己保留最後一份王者尊
严。
系好皇冠上的金银丝绦,御焰燎弯腰抱起了符青凤的尸身,对冷玄肃容道:“冷陛下,云潼关前我杀你妃妾儿女,今
日当以命相偿。风陵从此无主,若最终落入你手,请善待我风陵子民,勿迁怒无辜。”
冷玄用沈默代替了回答。
御焰燎笑了一笑,不再看众人,横抱著符青凤,腰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跨入那潭碧水之中。
潭水不过一人深,清澈见底。御焰燎很快便被碧水淹没头顶。
他盘膝端坐在潭底,让符青凤的尸体横躺在他膝上。两人表情都十分的安详,似乎终於在这小小的水潭里得到了宁静
。
雷海城无言转开了目光──
脑海里,犹记得天靖朝堂上,符青凤一扇轻摇,舌战群臣,谈笑风云……
临渊城外三人登山远眺,御焰燎指点河山,睥睨乱世……
任他雄心万丈,豪气冲天,都逃不过命轮摆布。
冷玄一直凝视潭水,直到御焰燎嘴边的气泡完全消失,他才转身,问兀自跪得笔挺的绿郎:“你大仇已报,是否随我
回天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