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难堪。
这次,雷海城是不是又要走了?
“不要走!”几乎不假思索地,他用左手紧抓住雷海城肩头。
明周自获救後便尾随著冷玄,滴水不漏地将两人间的情形尽收眼底,咬了咬嘴唇,道:“海城,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
我父皇的吗?父皇他,他也对你很好,一定不会害你的。你不要误会他。”
雷海城根本不理会明周,只对冷玄惊惶不安又充满期待的清黑色眼瞳凝望片刻,终是静静地道:“不会害我,但可以
利用我,是吧?”
轻轻一拧肩,甩开了冷玄已僵硬的手掌,他继续迈开步伐。
阳光拂在脸上,竟有点刺痛。
只要走下这片山岭,一切纷争杀戮、尔虞我诈都与他无关……
“雷海城!”他听到冷玄在背後大叫了一声,像头濒临暴怒的雄兽。
他回头,男人的目光,却凄楚受伤,对他凝望许久,终於伸手拔下束发的金簪,旋开,将里面一株长仅盈寸的小草递
到他面前。
“这株移神草,你拿去给原千雪服用吧!他复活後记忆全失,武功应该还在,可以保护你……”
复活?!雷海城有些愕然,接过了移神草。
冷玄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随即扬袖转身,留给雷海城一个云停渊峙的凝重背影,与他脚下青山一样沈稳雄浑。
长发如墨,飘散风中,无声诉说著寂寥。
雷海城对著移神草怔了片刻,想再问清楚点,可冷玄那姿态已经明白告诉他,男人不会再理睬他。
臂弯里的身躯,正在渐渐失去温度……
他将草塞进公子雪嘴里,撕下幅衣摆替公子雪裹紧伤口,最後望了眼不动如山的冷玄,快步下山。
直到雷海城轻微的脚步声完全淡出了听觉,冷玄才缓缓地转过身。
西岐随从已经被全数歼灭,暗影也死伤不少。尸山血海,将原本青翠葱郁的挽书岭变成个修罗屠场。
两山坳间,大军见战局已定,振臂欢呼,声动四野。
冷玄神色却平静似水,无喜亦无悲,只凝神遥望尚在山路上移动的那个背影。
每跨一步,就与他远离一步……
他便挺立在最高处,一直看著雷海城的背影在阳光里逐渐地模糊,终至彻底消失。
158
三月中,烟雨正浓。
冷玄青衫淡淡,由侍女为他披上墨绿软袍,缓步踱出开元宫。任黄昏的斜风细雨沾了衣,湿了发,不紧不慢地走到那
株栀子树旁。
沿途,好几名侍卫宫女见到他,恭敬地向他行大礼,都被冷玄挥退。
自挽书岭上救回明周,为了完全洗脱明周弑父篡位的罪名,平定天靖人心,他不再藏身幕後。在明周第一天重主朝政
时,他也随之同上早朝,向惊疑万分的朝臣们宣称一切均是他和澜王及少年皇帝定下的诱敌之计。
群臣恍悟,经过这番动荡,有些老成持重者原本暗中对小皇帝心存藐视,此刻也不免刮目相看,倒让明周在百官面前
又立了几分威信。
天靖政局刚平稳没多久,边关便传急报。
西岐公然撕毁两国兄弟盟约,下令驻扎两国边境的西岐大军大举进攻天靖。
天靖军队早有准备,自然迎战反击。
这场战火,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点燃了。
冷玄和澜王私下揣度,当是原千雪离开西岐时已做了安排,如多少时日内无音讯或计划失败,西岐大军便只管开战。
西岐兵卒本就较天靖人骁勇善战,有了与天靖几乎不相上下的新型军备,西岐大军越发如虎添翼。双方交战月余,均
伤亡惨重,天靖更比西岐多折损逾万人马。
形势,对天靖不利……
冷玄出神地伫立细雨中,半晌,放下手里拎著的一长形黄金盒子,抽出腰间佩剑,在栀子树根旁开始挖土。
一个狭长的小土坑,很快成形。
他将黄金盒子放进坑里,盖土前似乎想到了什麽,抛剑,从怀里摸出那一小片人皮。
上面残留的血迹已变成深褐色,只有歪歪扭扭的“玄”字仍带暗红。
他清楚记得,那天,屋外风雪纷飞,雷海城当著他的面,缓缓拉开衣襟,露出还在轻微渗血的桃花和字……
雷海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鲜活得仿佛才在昨天发生过……
回京途中,雷海城像怕他离开似地紧搂住他,固执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霸道的宣告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刹那失了神。
那一刻,眼眶竟忽然微微发酸──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如此需要他……
可转瞬间,一切就被打回了原形。
曾经的温度、微笑、拥抱、誓言……脆弱短暂如朝露夕雾,在他眼前,纷纷地破碎幻灭。
到头来,只有手里这片刻字的人皮,和他的断臂,向他昭示著所经历的并非一场幻觉梦境……
三月雨水寒凉,打湿了他的发丝,顺著鬓角慢慢流……
蓦地,一把制作精良的竹骨伞,罩上他头顶,替他挡开了雨。
“父皇,我送你回去,小心淋坏了身体。”明周轻声劝慰。
冷玄略低头,凝视已经高至自己下颌的明周,终於淡淡一笑,“你当父皇是纸做的?那麽经不得风雨?”
“不是……”明周嗫嚅著,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却见父皇弯腰打开一点盒盖,将人皮放了进去,重新盖紧,然後提剑
,挑起了一拨土,撒入坑中。
虽然只是匆忙一瞥,明周已经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什麽,想问,可父皇脸上的神情叫他喉咙里堵得生痛,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看父皇平静地重复著单调的动作。
盒子不多时,便被泥土掩埋。
盖上最後一点土,冷玄用脚轻轻踩平地面,站在上方怔忡良久,归剑入鞘,缓慢往回走,不再回头看一眼。
湿衣沾身,勾出他背脊线条,依然硬挺笔直如标枪。明周却觉悲不可抑,丢开伞,叫著追了上去。
“父皇,我可以下旨通告天靖,把海城再找回来的啊!父皇……”
“不必了。”冷玄脚步不停,声音里甚至带点笑意。
“三天之後,父皇就要启程亲征西岐。你该做的,是和澜王同心协力稳定大局,谨防风陵故伎重演,趁天靖与西岐恶
战,进犯天靖。”
“可是,父皇──”明周拉住冷玄左手,还想再说什麽,被冷玄目光打断了。
抬手轻摸明周同样被雨淋湿的脸庞,冷玄微笑道:“父皇会平安班师回朝的。父皇还要看你将来大婚,看你做个有担
当的皇帝。”
明周想劝父皇不要亲身赴战场,但触及父皇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改变父皇的决心。
他垂下头,借著抹雨水擦去眼角涩意,拾回伞,与父皇商议著出征细节,陪冷玄走向开元宫。
出征之日须臾即至。临行前夕,冷玄正在最後查看自己的行军装备,开元宫外突然响起侍卫叱呵,还夹杂著几声兵器
撞击,好一阵骚乱。
“玄兄,是我!”
幽无觞的声音隔著院落传到冷玄耳里,中气十足。
冷玄意外地挑高眉,随後又无奈摇了摇头。如果无觞会循规蹈矩地投书求见等宣召,恐怕那人也不是幽无觞了。
他快步出外,将被侍卫们团团围困中间却仍一脸满不在乎的人引进殿内入座。
离别数月,幽无觞容颜除了略有点风尘仆仆,丝毫不见愁绪。冷玄见状倒放下了心。
“无觞,看你这麽轻松,珈素她没被人惊扰罢?”
“这事说来话长。”
幽无觞接过冷玄递来的香茗,一口气喝到见底,润润喉,俊脸难得显出几分狼狈,“总之,我回到凉尹後,算是被符
贼耍个够!唉,别提我这些糗事了。还好保住了珈素坟冢。”边说边拎起茶壶替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
冷玄正啜著茶水,闻言略一沈吟,继而哂道:“符青凤怕是没那麽容易打发吧?”
面对冷玄黑眸中的询问,幽无觞干笑两声,知道搪塞不过去,叹道:“玄兄,你也清楚符贼有多狡诈。我被他纠缠得
不胜其烦,最後只好找出迦素收藏的那株移神草,给了他换个清净。”
159
“你把另一株给他了?”冷玄面色微露异样,皱眉道,“他怎麽知道能从你处找到移神草?难道那天我们返回山洞时
,他根本就藏匿附近,未曾离开,所以听到了你我说的话?”
幽无觞用力点头,“玄兄你猜得半点没错。你没见符贼拿到移神草後那副得意嘴脸,气得我差点吐血。最可恨的是,
那御焰燎已经剩一口气了,吃下草,人醒了不算,居然还什麽都记得一清二楚,屁也没忘记,便宜他了。”
“怎会如此?”冷玄真正愣了一下。
“鬼知道。”幽无觞恨恨道:“吃了移神草会忘却前尘往事,还不是听传闻说的?我看多半最早说这话的人存心捉弄
世人。”
冷玄半天作不了声,许久方苦笑,“也可能是时日久远,以讹传讹。”
幽无觞甩了甩头,不打算再去寻根究底,道:“对了,玄兄,我这次来天靖除了看你,也正是想告诉你此事。既然移
神草不会让人失去记忆,你就把你手头的那株给那小鬼吃了吧,免得他发作起来,你又要遭殃。咦,说起来,那小鬼
呢?”
他连珠般说了一大轮後,终於发觉冷玄神情太过安静,惴惴住了口。
冷玄默默地喝完茶,搁杯淡然道:“他已经走了。”
“走了?!不会是已经,呃──”幽无觞险些就说出“死”字,总算反应快,及时刹住。但看冷玄面色,又不似悲痛
,他心中嘀咕,却也不再多问。
一时,殿内陷入寂静。窗外,夜色益发浓黑深沈,犹如冷玄双眸──
如此说来,原千雪若复活,又会掀起什麽惊涛骇浪?又会,如何对待雷海城?……
左手五指在不知不觉间已然紧握,捏到指节疼痛,冷玄才慢慢地,一点点松开了手掌。
“玄兄?”
他抬头,对面是幽无觞关切的目光。
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所有不该再出现的杂念,他对幽无觞肃容道:“明日我便要亲征西岐。无觞,你可否留下帮我
保护周儿,直等我回来?”
他虽在问,语气却令人根本无法回绝。幽无觞伸长手臂,一拍冷玄肩膀,笑叹道:“原本我还想说陪你去西岐的,就
知道你最放心不下你的周儿。玄兄,我会等你回来。”
冷玄终於露出点微笑。“谢了。”
翌日,天空扫净了连日阴霾,收雨放晴。
出征号角雄浑嘹亮,响彻京城云霄。
明周亲率群臣,在宫门前为父皇饯行,目送父皇骑上白马,领军绝尘而去。
父皇的黄金盔甲,在他视线里,留下一片耀眼光芒。
溪水清澈,从半山源头迤俪盘绕而下,流到山脚地势平缓处,水中逐渐多了落花轻红,与若有若无的雨丝缱绻著,画
出春山空蒙。
岸畔,三两间简陋木屋错落分布,炊烟嫋嫋。
雷海城把手里一碗刚出锅的笋片炒獐子肉端上桌,擦了擦手上油腻,推开门,顺溪流下游走去。
青草丛中,白发人双手抱膝,正悠闲地坐著,目光落在泛著圈圈涟漪的水面,似在看溪里鱼儿追逐嬉戏。
他颈中,有道鲜红触目的疤痕。
“回去吃饭了。”雷海城走近,毫不意外见到公子雪又在发呆。
那天他带著公子雪下山後,找了间医馆替公子雪治伤。大夫看见那等严重的伤势直摇头,直接叫他准备後事。
雷海城自己也不太相信那棵不起眼的小草能起死回生,然而将近黄昏,公子雪居然真的缓慢睁开了眼睛。
苏醒後,公子雪的第一个表情就是望著他发呆。
真的把什麽都忘了……雷海城想到自己,忽然一阵惘然无言上心头。
只有同样失去了记忆的他,才知道,过往一片空白的感觉,是何等彷徨无助,甚或,恐怖……
“你在路上遇到山贼,伤得很重,我正好经过,用移神草救了你。等你身体康复,行动自如了,我就走。”他看见公
子雪在摸脖子上被他包扎起来的伤口,便随口撒了个谎。
他对公子雪的来历,仅止於知道这白发男子是西岐国君。脑海里虽然闪现过一两幅似曾经历的画面,他却只觉惆怅。
或许,公子雪确实曾是他的“好兄弟”,可也已成过眼云烟。
听到他的话後,公子雪眼神起了很微妙的变化,又定定看了他一阵,然後闭目休憩。
公子雪失血过多,不是短短时日内就能痊愈。本著既然救了,就救到底的原则,雷海城等公子雪伤口血止後,便带著
他远离京城,最後在这座僻静的小山边落了脚。
几座木屋是一个年迈猎户的,见雷海城两人无处栖身,老人爽快地让出间屋子给两人居住。
山中走兽多,雷海城很轻松地解决了食物来源。有时打得多了,便请老猎户帮忙拿去集市上换点油盐米醋。
日子平淡如水,一天天流过。
公子雪伤势已愈,面容也慢慢添上血色,人却越来越迟钝,成天在屋外怔怔发呆,对雷海城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要不是雷海城在公子雪养伤期间听过他睡中咳嗽呓语,简直要怀疑公子雪变成了哑巴。
内心深处,竟有些羡慕公子雪这样无牵无挂无烦恼。不似他,夜间时不时被梦境惊醒。
还是那片凄白苍莽的无边雪地,冷玄毫无生气地仰躺著。
而他,在旁边如何努力地伸长手,都始终碰不到冷玄一片衣角、一丝头发……
多少次,他叫著冷玄的名字,从竹榻上惊坐起身。意识到那只是一梦时,他眼角,已经渗著为那个利用他的男人流出
的泪。
震惊、迷惘……都不足以形容他心情,可每当他想逼迫自己再深思下去的时候,头痛,欲裂。
心里周而复始的难言痛楚,几乎要将他逼至崩溃。他甚至有种错觉,如果不再跟那男人见上一面,他迟早会疯狂。
“……玄……”那个男人究竟有何魔力,相隔千里仍能在梦中将他的心牢攥、揉捏至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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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雷海城无意识溢出口的低唤,公子雪侧了侧头,对雷海城脸上表情端详了好一阵,缓缓站起,走向木屋。
岸边绿树成林,有低枝拂过公子雪肩头。他随手摘落两片被雨丝洗得青如翠玉的叶子,稍做折叠,边走,边抿唇轻吹
。
几个生涩的转折後,清音宛转流畅,随风飞出。
他吹的,是曾听雷海城唱过的那首《诀别诗》。
雷海城走在公子雪身後,简单而又熟稔的旋律飘进耳里,他霍然一震,竟无法再移动寸步。
依稀也是早春时节,雨过天晴,他骑著马,迎风而歌……
“……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歌词未经思索就从脑海流泻而出,随旋律喃喃低唱。
强烈到难以忽略的剧痛旋即侵袭心脏,一波波,仿佛永无尽头。
封印裂缺,眼前一片血红,似又回到了坎离城外血雨腥风的战场。
他额头被劈了一刀,鲜血流过眼帘。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下的,是冷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