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断臂处,裹缠著他从自己身上撕下的衣服。大片殷红血迹和男人灰白的脸无一不让他感觉到,冷玄即将消逝。所
以,他根本不顾男人厉声叱呵叫他走,反而搂得更紧。
即使死,也想要陪著冷玄,死在冷玄的身旁……
“啊!!!──”再也忍受不住头脑里噬骨钻髓的煎熬,他浑身颤抖,抱头狂喊。
“冷玄……冷玄,玄……”似乎只有不停地叫这个名字,才能减轻积压到几近爆发的痛。
公子雪抛下了叶子,回头看著雷海城,目光惊讶之中又带著了然,轻叹一声,揉身飘近,一指点晕雷海城,将人带回
木屋。
雷海城被放到竹榻上,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他脸上肌肉依旧在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公子雪静立榻边,许久,终於弯腰扶起雷海城上半身,另一只手抽掉了雷海城束发布条,拨开满头长发。
手指在雷海城後脑游移摸索,找到当日落针部位,他微一凝神,力透指尖。
三道红影细如毛发,从雷海城脑後激射飞出,落地全无声息,赫然是三枚带血银针。
雷海城满脸痛楚终是缓和下来,呼吸变得悠长,慢慢地进入梦乡。
公子雪凝望著睡梦中的人,最终悠悠吐出声叹息。“你救我一条命,我还你一世情。从此,你我各不相欠,永不相见
。”
最後看了眼他永远挽留不住的容颜,,他一甩白发,跨出门槛。
屋外,云收雨散,天边露出轮红日,蒸得山脚湿气氤氲。
负手走出木屋十来步远,公子雪陡然停下步伐,眼底精光倏闪,挥手掠过身边枝头,指缝间已捏了数片绿叶,微微冷
笑,反手弹指,朝身後几个不同的方向射出。
“啊──”几声低叫同时响起,草丛树身後窜出数道身著劲装的人影,没立稳便又摔倒地上。
柔嫩之极的叶子,贯注了无形真气,锋利如刀刃,划破那几人裤脚,割断了脚筋。
公子雪慢条斯理走到一人身旁,见那人满头冷汗地还在试图挣扎起身,他冷冷一笑,一指木屋,“你们,是冷玄派来
找他的?”
那人和同伴均为之一凛,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竟被人一眼看破来历。
“说!”公子雪神情不屑。
早在数天前,他就发现这几人来到附近,轮流监视著木屋动静,却并没有耍什麽花招。今天这几人想必是被雷海城先
前的狂叫声惊动了,才潜近窥探。
这几人,在乎的是雷海城……
他略一走神,忽见那人和同伴使个眼色,一起咬动下颌,他急挥袖卸脱那人下巴,还是慢了半拍。
众人已经咬碎了暗藏齿中的毒丸,眨眼工夫个个面色发黑,七孔流血。
公子雪怔了怔,却也无心去搜身查证这几人身份,展袖将尸体扫进了草丛深处。
他转身,扬长而去。
白发傲然飘飞,拂过青山绿水,再无羁留。
头脑一阵裂痛又转清凉,黑暗里,无数幕场景飞快地呈现切换。雷海城呻吟著,猛地弹坐起身。
大汗涔涔,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跳下榻,他摸著还在隐约做痛的後脑勺,目光在屋内急速搜索著,看到地面那三枚染血银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
公子雪居然替他解除了禁锢?
所有失而复得的记忆还在脑海里翻腾……雷海城呆了半天,突然抬手,狠狠赏了自己一巴掌。
“玄……”他竟然不顾冷玄的哀求挽留,把男人丢在了那个孤寂的山岭绝顶……
回想当时情景,雷海城惊愧难当,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算了。
匆忙收拾起简单行囊,他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公子雪人去了哪里,直冲出门。
但愿冷玄还肯听他解释,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161
距冷玄御驾亲征之日已整整一月,边关文书频频传回京城,军情不容天靖朝臣乐观。
冷玄初临阵前,确实令天靖士气大振,首战告捷,攻下西岐东疆两城。但西岐大军不久便在主帅卫臻指挥下奋起反击
,将天靖军队逼退百里,之後更不分昼夜发起猛攻,竟无消停。
没有了原千雪的进一步部署,西岐宛如无人驾驭的下坡马车,势头凶猛,一味狂冲乱撞,似要踏平前方一切阻碍。
无人能预见,这辆失控马车还将奔行多久才会停下。
明周端坐龙椅中,听著金殿群臣七嘴八舌争论战局,有人力主增兵,也有人主张议和。两派人吵得面红耳赤正不可开
交,皇座上传来少年皇帝一记清咳,声音不大,却令众人都一惊噤口。
“西岐之战,绝不言和。诸位卿家不必再争。”
明周目光淡然扫过那几名议和大臣,见那几人眼神回避著不再出声,他才转开视线,下令军司增派援兵粮草,随即拂
袖退朝。
出得金殿,他适才强装的镇定从容方有所松懈,心头为父皇担忧不已,寻思著是否该请澜王去将父皇换下疆场。
这念头其实已经在他心底盘旋了好几天,可想到父皇出征时的一脸决绝,他惟有苦笑著放弃了这个主意。
父皇,是铁了心赴战……
无声轻叹著,刚转过御花园角门,迎面小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视野,他一怔。
那人一身粗布衣裳,面目俊美,竟是雷海城。
“我正要去找你父皇。”雷海城也看到了明周,止步。
他额头还挂著热汗。离开木屋後,他去集市买了马匹便快马加鞭日夜赶路,片刻没有耽搁地直奔京城。
宫城侍卫都认得这定国王爷,雷海城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内,正往开元宫走去,可巧撞见明周。
“不用去找了。”明周也仅是微怔,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淡淡道:“父皇他月前就已离开京城,亲征西岐。”
他稍一沈吟,挥退了随行的侍卫宫女,道:“海城,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小鬼,似乎对他变得疏远了。雷海城记起失忆时曾为取信公子雪,将这小鬼一顿好打,定叫明周伤透了心。不禁有
些尴尬,转念又觉得正是个让明周彻底断念的好机会,倒把解释的心思打发了,默然跟上明周。
两人不消片刻,走到了栀子树下。
雷海城诧异地看著明周卷高衣袖,拿佩剑挖起树下泥土。
一方狭长的黄金盒子,渐渐露出。
明周打开盒盖,将盒子捧出坑,递给雷海城。
盒子里,是那片刻著“玄”字的人皮和一轴画卷。
雷海城气息骤停。慢慢取出画卷,慢慢地展开──
果然,是他的背影……
问世间 情为何物 看天下 谁主沈浮……
他凝望著那两行歪斜字迹,忽然间想起了挽书岭上,最後一眼看到的那个寂寞如渊的背影,万念纷沓,悲从中来,鼻
梁一阵酸楚。
“这是父皇出征前亲手埋的。”明周别转了头,不再去看雷海城的表情,一字字缓缓地道:“海城,我只想告诉你,
父皇他,也会伤心……”
“我知道。”用尽所有自持,才迫使声音听上去平缓些。雷海城深深呼吸,猛将画卷丢给明周,转身大步离去。
“我会去找他的。”
一骑风驰电掣,冲出京城,迎著残阳落霞飞奔。马蹄扬起烟尘滚滚,遮住了雷海城身後云天。
去找冷玄!这是雷海城此刻唯一的念头。
落日绚烂似火,耀疼了他双眼。心口那缺失了一片的地方,更绞痛不已。
竟然把他爱著冷玄的证明连同背影一起埋葬掉,冷玄,是不是又对他们的将来绝望了,决意将他远远推开?
上一回,用冰冷刺骨的微笑说著不再需要他,而这一次,亲手掩埋起他的存在。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冷玄是如何怀著一颗破碎无望的心踏上征途……
“我只是忘记了,不是真的要离开你。”他用力扬鞭,仰头,让劲风呼啸刮过面庞,吹飞眼角湿意。
他要的,绝不是这个结局。
再一次踏上前往西岐的路途,雷海城轻车熟路,尽挑捷径日夜兼程。那匹坐骑几天下来便已累垮,雷海城立即买过新
的脚力。
一路换了好几匹坐骑,等这天日落时分赶到十方城之前的一个小镇时,饶是他体力再好,也扛不住没日没夜超负荷地
骑马奔波,找了家客栈投宿休养,顺便添置路上的干粮。
越近西岐,战事阴云也越发地浓重。小镇上临时聚集了不少从十方城逃来避难的百姓。雷海城在客栈等著夥计替他包
烧饼的工夫,就听那些逃难之人大谈前方局势。
坎离和安若两城是天靖最西屏障。坎离城年前被大火焚烧,重建尚未竣工,天靖大军便死守安若城,已与西岐对峙颇
有时日。
西岐的攻势一次猛过一次,战火虽然还没有烧到十方,城中有些百姓已纷纷携家逃亡。
众人长吁短叹,雷海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焦虑更甚,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去阵前。
本打算在小镇休息一夜再上路,现在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等天亮。他回房後小睡片刻,就打起精神,纵马连夜西
行。
月夜下,风声萧萧,似乎已带来远方杀伐。
162
长空万里,风云翻涌。
碧草黄土的疆场,已被血色染红。断肢残骸凌乱散落,激战的双方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脚下踩到的是敌军还是己方
兵卒尸体,只知道呐喊、厮杀……
绣有“烈”字的天靖皇旗上,溅满了鲜血。
旗下白马亦浴血,男人黄金铠甲更被一层又一层的血迹覆盖著,黯然无光。
数不清的西岐将士不断向死守在天靖皇旗前的兵卒发动攻势,双方使用的新型武器大同小异旗鼓相当,人数多寡便成
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西岐国中经连番征战,剩余二十万大军,开战後倾巢而出,显然誓与天靖死战到底。在连续数天的攻打之下,终於攻
破冷玄退守的安若城,冲乱了天靖大军阵脚。
天靖军中身份最尊贵的男人,虽然被将士重重守护著,依然难敌潮水般永无休止袭来的西岐大军,边战,边向背後山
麓撤退。
天靖败势一经显露,西岐大军的进攻更加疯狂,黑压压的人马踏著满地尸骸,紧追不舍。
万马奔腾,如无数道滚雷,令大地也为之颤栗惊吼。
雷海城连夜绕过十方城,循著震天战鼓声赶到山麓脚下时,正看到那面千疮百孔的“烈”字皇旗轰然倒下。
心里,也猛然一凉,似乎有什麽跟著坍塌了……
风餐露宿,日夜无眠赶赴疆场,竟只能见证冷玄的死亡?
他不许冷玄死,绝不允许!
拔出短刀,他力踢马肚,冲入万千人阵中。
完全没理会自己刀下究竟葬送了多少西岐将士性命,他挥开漫天血雾,一点点接近前方那个背影。
男人脚上已中了一箭,滚下马背,倚靠著白马作战,还在往後撤。四周,死士用身躯替男人抵挡著来自西岐的刀剑枪
矛、火统箭、连珠弩……
血肉城墙终究无法持久,很快被打开了缺口。男人左臂再中一刀,兵器坠地。
围攻的西岐兵士狂喜,争先恐後杀将上去。
冷玄,已无路可退。
雷海城突然笑了,踩住马鞍全力一跃,越过前面数人头顶,落在男人宽阔的背後,用身体盖住了男人。
“玄,我回来陪你了……”
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他没回头,只起脚後踢,踹开了敌人,伸手从背後环抱住男人──
“谁?!”
男人发出声微弱叱呵,居然是一个雷海城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
他遽然震住。看那人回过头,同样陌生的容颜。
不是冷玄!竟不是冷玄!!!
相似的,只有身材。
这人,不过是个替身。这一切,恐怕也是冷玄诱敌的圈套。就如夜袭坎离那一役,牺牲天靖两万将士做炮灰,换夺回
坎离安若两座城池。
雷海城瞬间恍然,松开手,在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大笑。
是真心地在笑──冷玄,并没有遇险……
玄活著,就好。
山麓半腰的一处岩石凹陷後,冷玄浑身僵硬,望远镜从他冰冷僵直的左手里滑落掉地。
他张著嘴,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根本听不见身边将士的焦急询问。
雷海城!为什麽还会来?为什麽,明明看到那个是替身了,还在笑?……
他宁愿雷海城对他情断义绝,永远都不再回到他面前,也不想雷海城出现在此时此地……
“慢──”痉挛的喉咙里终於挣扎出一个字,立刻被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盖过。
数百门散落隐藏在山脚的铁炮同时开火,毫不留情地轰炸著被诱入埋伏的西岐大军,也包括做诱饵的天靖将士。
火统流箭,滚木蝗石,铺天盖地雨点般飞向大军。
地底,一早埋下的百十处火药也被点燃了引线,连环爆炸,携带著无数残碎肢体肉块和泥土飞上天空,撒落漫天血雨
……让他再也看不见千军万马中那个笑得欢畅的人……
再也,看不见。
热浪炙人,扑面袭来,周围血肉横飞,哀号不绝。雷海城的心情却异常地平静,嘴角,还微微带著一缕笑。
脑海里飞快闪过的,一幕幕,都是他和冷玄的画面──
锁云山上,他背著冷玄跳下悬崖,躲避风陵追兵……
十方府里,他和冷玄抵死缠绵……
坎离城外,他紧抱冷玄,在生命最後一刻,只想跟冷玄在一起……
开元宫中,他替冷玄穿衣、绾发……
还有雪地里那场狂放不羁的纵情欢爱……
满心、满眼,都是冷玄……整个感官世界,都已被冷玄填满,没有任何空白。
可今後,他无法再用自己的双手去拥抱那个寂寞的男人,无法再在那个男人冷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去焐暖男人……
今後,冷玄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还会不会再露出雪地里那样柔和轻松的笑容?……
千里而来,是为告诉冷玄,他真的只是因为失去记忆了才会离开,但现在,雷海城又无比庆幸冷玄并不知道他当时失
去了记忆。
就让冷玄以为他是个薄情人,那麽,他死了,冷玄也不会再伤心……
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震断他所有未尽思绪。眼前发黑的刹那间,他再度看见,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肢体横飞
……
163
爆炸接连不断,持续良久,最终停歇,唯留一两声余震。
战场上,尸横遍野,硝烟未散。无数残骸层层叠叠堆积著,许多尸体的衣服都已经炸成碎片,分不出究竟是哪国将士
。
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两军旗帜兀自在火舌中翻卷,直至化为灰烬。
守侯在山脚的天靖伏兵冲入战场,围堵住极少数炮火箭石下侥幸生还的西岐兵卒,一阵狂砍猛刺,将之赶尽杀绝。
此役,尽管天靖为引敌军入伏,也牺牲了己方万余儿郎,但眼见被引进埋伏的西岐大军全军覆没,萦绕在天靖将士心
头的悲伤之情亦被莫大喜悦冲淡,众人高举兵刃,朝屹立山麓半腰间的人影放声欢呼。
脚下,万人欢腾雀跃,冷玄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烈陛下?……”邰化龙站得离冷玄最近,发现冷玄不对劲,连喊几声,冷玄眼珠终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