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第二部 修改版)——千觞

作者:千觞  录入:09-26

冷玄凝重的神色未因冷寿劝慰而轻松,目光反而越发深幽,沈声道:“寿皇叔,雷海城既能借尸还魂,那尘烟的魂魄

若被召回,也不稀奇。不过,我相信那人应该还是雷海城。”

被布带包扎著的伤口传来隐痛,他吸著周围空气里的料峭春寒,微垂眼帘,轻拍了拍藤椅扶手,道:“雷海城多半著

了原千雪的道,或是受他胁迫,不得不来向我行刺。他借腹痛拖住原千雪,助我逃脱,但愿原千雪事後勿再迁怒於他

。”

轻叹一声,抛开纠结心头的千丝万缕,他振作精神,与冷寿部署起营救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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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落霞逐云残飞,金乌沈坠。

小院内曲径通幽,浅水淙淙,环著几间精致屋舍迤俪流淌。半卷的细竹帘後,烟气嫋绕。

雷海城安静地坐在张檀木椅中,面对窗子,似乎正在欣赏落日美景,然而走近,才发觉他目光散乱失焦,压根没有把

任何景物收入眼内。

“今天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公子雪拿起桌上的小香炉走到雷海城身前,把香炉凑到少年鼻端。

香雾一阵阵,袭向雷海城面门。本来静如木偶的人脸部表情开始起了变化,眼光也充满挣扎和痛苦。

“我……我不是尘烟,我是雷……海城……”简单的几个字,仿佛已经花尽了他无数力气,说得断断续续。

公子雪容色一变,用力抬起少年下颌,“你本来就是尘烟。”

“不,不是。”雷海城目光越来越涣散恍惚,却依然保持著最後一线清醒。公子雪几乎捏碎了手里香炉。咬咬牙,往

香炉里再加上几颗迷神药丸。

不甘心,为什麽一切都忘却了,却还记得冷玄,还要为冷玄来与他作对?

他看著雷海城的面容在益发浓烈的香气里扭曲,一字字道:“雷海城,你就是尘烟,尘烟也就是你雷海城。”

雷海城手脚都在轻颤,嘴皮子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公子雪反复说了好几遍,可雷海城就是不肯再出声。他终於也消了声,抖著双肩,低笑起来,愤怒而绝望。

陡然掴出一掌,将雷海城连人带椅扇倒在地,却又立刻跪下身,把已被他打晕的雷海城紧搂进怀里,喃喃道:“都是

冷玄害你的,我不会放过他,绝不会!”

胸口,气息翻涌,宛如有什麽要撕开皮肉,破体冲出。

他忍了又忍,终是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血色,暗紫。

自从心法大成後,他已经很久没有遭魔功反噬了……公子雪不可思议地盯住地面这滩血迹,猛地,又有股比方才更剧

烈数倍的奇痛游走四肢百骸,最後汇集在胸腔内。

那种感觉,像有群怪兽用牙齿利爪死命咬扯著他的身体,想扒开个缺口钻出来──

即便当日身中符青凤四枚毒针,也不曾疼到这般地步。

他放开雷海城,骈指疾点自己心口,发力一逼,再次呕出口紫血。胸中的骚动似乎也随之平静许多,公子雪却彻底变

了脸色。

这迹象,分明是中了剧毒……

究竟是何时沾染上的?他在脑海里飞速寻思著,清楚记得自己根本不曾给任何人有机会近身,就算他带来的西岐随从

也不例外,只除了,除了……

思绪突然间定格──

惊愕、愤懑、恍然……种种表情在他脸上轮番浮现。怔了半晌,公子雪终於放声大笑。

“冷玄,你够狠!”

他一把拽过雷海城,用力摇晃著,想让雷海城苏醒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给冷玄骗了?你真的以为他喜欢你麽?

告诉你,冷玄只是在利用你对付我!他一直都在利用你!”

最後那句尖锐愤恨到了极点,远远传了出去。

雷海城依然未醒,却有数人闻声来到门口,见屋内狼籍凌乱,公子雪又状若疯癫,浑然不似平素孤高冷绝的模样,不

由心惊。叫道:“主上,你怎麽了?”

“滚!”公子雪看也不看,一掌反手击出,竟隐约有风雷之声。

门外那几个西岐随从只发出半声闷哼,便被这股无形大力打得骨断筋折,身子腾空飞起,落地再无声息。

“呵呵呵……”笑声逐渐转低,伴著落日余晖,慢慢地,消逝。

公子雪凝望著雷海城,最终抱紧他,白发如纱幕,将两人的面容尽数遮掩。

“我不会再让你被冷玄欺骗的……”

他声音很轻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岭名挽书,形似笔架,横卧京城郊外。山势起伏平缓,所经处,嫩绿浅翠的初生小草上,犹挂露珠,沾湿了靴底。

冷玄稳稳地踏上最後一步,站上山岭最高点。

一片平坦,无木遮目。放眼,即可看遍头顶长天万里,浮云变幻。脚下京城繁华,红尘熙攘。

身後,是个简陋的茅草亭。不知是哪年间何人建起,供人遮风蔽雨歇脚小憩。用来支撑亭子的三根竹子都已在日晒夜

露下斑驳皲裂,透著岁月沧桑的印痕。

他身上穿著纯黑衣衫,金簪束发,长发和衣带被山顶强劲的风吹得向後飞起。冷玄的目光却沈凝如脚下这片山岭。

离约定的时辰尚早,安排的伏兵业已隐藏各处。整座挽书岭可说均在他掌握之中。然而冷玄心头并没有丝毫得意松懈

,反更沈重──

十天内,原千雪竟然未派人来挽书岭设伏,太不合情理。是原千雪自恃武功盖世?还是在暗中酝酿著更大的阴谋?

抑或是他所期待的事已发生?……

正想得入神,山脚扬起声尖哨,提醒他敌踪已现。

冷玄一凛,望向来路。

一群人纵高跃低,正快步上山。当前那人素衣翩飞,双手还各拉著一人,身影奇快,转眼便踏上岭顶,在与冷玄相隔

丈许时顿步,冷笑。

“冷玄,你要的人就在这里,有本事拿去。”

他右手拉著的,正是明周。

见到冷玄,明周两眼微红,想开口,脉门被公子雪一紧,痛得出不了声。

给了明周一个稍安毋躁的抚慰眼神,冷玄转望公子雪左手牵住的少年,心倏地猛沈──

雷海城明明面对著他,那双眼眸却呆滞茫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个空壳。

难道,真的如原千雪所说,雷海城已经消失了?……震惊和痛惜一下子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冷玄左手在袖里慢慢握

拢,可抓得再紧,也不过是团空气。

“你到底把他怎麽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刮过耳廓,艰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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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公子雪目光冰冷,仿佛想用视线将冷玄的肉一块块剐下来。“在他身上布了毒,再让他进

宫夜探,把毒传给我。冷玄,我和他,都看错了你。”

他冷笑几声,悠悠道:“你这样对他,还妄想他会再留下来麽?他是伤心绝顶,连魂魄也不愿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明周手骨疼痛稍褪,闻言不禁打个寒战,望著冷玄说不出话来。

冷玄嘴角微微扭曲著,却没有反驳只字片言,只任由眼中的伤楚一点点地变暗、变碎,最後化为飞灰……

“没错,原千雪,你想要解药,就拿人来换罢。”他缓缓地道,目光里所有的情感都已沈淀,沈静得叫人找不出一丝

波动。

公子雪狠狠瞪著他,“那点毒,花上些时日便能化解,你不用枉费心机,想威胁我。”

长啸一声,松开了雷海城的手,立掌凌空拍向冷玄。

劲如排山倒海,卷动空气发出惊人呼啸,但未近冷玄,数条人影遽然从冷玄脚边土地里窜起,激起半墙高的尘土,挡

在冷玄身前。

血肉残肢立时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预先被挖空的地皮下冒出更多暗影,将冷玄围护得水泄不通。

两侧山坳里也瞬时升起人头簇簇,铁甲寒衣,几乎覆盖了整片山岭。

一片刀剑光影中,赫然有百门铁炮。

“保护圣驾!”大军齐声呐喊,回音震天。

公子雪身後那百余西岐随从眼见己方身陷重围,无不色变。

“原千雪,留下他们两人,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冷玄的声音从数层人墙里传出,却换来公子雪仰天大笑。

“冷玄,你当我无知小儿麽?放了你的宝贝儿子,你只怕立刻就会命人炮轰吧。呵,告诉你,这区区火炮,我还没放

在眼里。”

他甩开满头白发,双眸血气泛红,厉声道:“今日之战,我本就不求生还。冷玄,你给我出来,否则我先杀了小皇帝

。”

左手五指,应声捏住了明周咽喉。

山顶上,众人均为之一震,看公子雪神情决烈,决非虚张声势,是真的打算玉石俱焚!

刹那间,双方人马都沈寂无声。

就在众人数百双眼睛尽皆期待著冷玄走出人墙时,一直呆立公子雪身旁的雷海城蓦然动了。

他的目标是公子雪。

手肘像道铁箍,牢牢从背後扼住了公子雪的脖子,右手快如闪电,翻出片边缘锋利的小石块,抵在公子雪大动脉上。

几个动作,流畅迅速得无懈可击。等众人回神时,公子雪已落入敌手。

“放了他。”雷海城在公子雪脑後,轻声下著命令。

变生肘腋,天靖这边人马情不自禁面露喜色。一干西岐随从各自撤出兵刃想救主,却又投鼠忌器。

雷海城无法看到公子雪脸上是何表情。对方虽然被他劫持,身影依然纹丝不动,令他丝毫不敢大意。

他手上加重了力度,缓缓重复道:“放了他。”

石片锋锐边缘微切入皮肤,公子雪喉结一阵轻震,仿佛遇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事情,竟大笑起来。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公子雪才用平静得叫人心里发毛的声音问身後人:“你既然一直都清醒著,那冷玄下毒之事

你也听清楚了。即便如此,你还要帮他?”

雷海城抿紧唇没说话,只将石片又向公子雪肉里送了送,权做回答。

丝线般细长的一缕血沿颈线挂上素色衣襟,公子雪目光漠然,看著胸口血迹,神色间毫无痛楚,只有点淡淡讥笑。

他五指,却仍旧紧扣明周咽喉。

正僵持不下,围护著冷玄的人墙从中分开条过道,冷玄越众而出,与公子雪遥相对峙。

两人的眼神,暗流汹涌。

天穹亦风起云涌,急骤地遮蔽日头,阴沈沈地竟似乎即将倾下一场暴雨。山坳里天靖的炮手忙著替百门铁炮盖上蓑罩

,以免被雨淋到。

“原千雪──”冷玄终於率先开了口,打破僵局。“你输了。”

简单一句,却似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把公子雪原本天衣无缝的面具划出道裂口,淡漠与自持荡然无存,怒极反笑。“

冷玄,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万千大军,敢跟我单打独斗麽?”

冷玄未因他的挑衅动气,反而微微一笑,自有傲气十足。“论武功,你或许无敌於天下。我又何必硬逞匹夫之勇来与

你单打独斗?原千雪,输便是输了,不用再拖延时间。”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天空。就说话的当口,原先浓密的黑云团已被阵大风刮散,重新露出朗朗红日。

“连天都不帮你,原千雪,你气数已尽。”

公子雪狠盯著冷玄,倏忽一笑,凄厉决绝。

“苍天本无眼,生死由我定。冷玄,即使输,我也不会输给你!”

手一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明周这个大护身符推向对面天靖阵中,再不理会冷玄父子,侧转头,凝视还紧箍著他脖

子的雷海城。

公子雪眸中,除了目空一切的骄傲,更有太多太多雷海城看不透的情绪……

“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有朝一日,我跟冷玄决战,你怎麽办?你当时没有回答我……”

那个在秋阳下踌躇著不肯回答他问题的少年,现在正毫不犹豫地挟持著他。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还是原来的雷海城,会怎麽办?

答案,他永远也找不到了。

就像尘烟,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stupid! fool! ass!……呵呵,说得真对……”

纵然能得了天下,却已经失了他……

公子雪轻笑,用力扭转脖子,向石片上蹭去。

那几个英文单词蹦进雷海城耳朵,脑海里,忽然像有某根弦被触动了。

很熟悉的感觉,依稀,他曾对谁说过……

心神恍惚飘荡之际,腥热的血已洒上他手掌。雷海城悚然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急忙撤手放开公子雪。

石片仍是割开了公子雪的大动脉。

殷红刺眼的血急飙著从伤口喷溅出来,染上苍茫云天。

素衣顷刻变红,白发三千,挽著血珠凌乱纷飞,在空中划过华丽的轨迹,徐徐铺满他脚下。

公子雪双目半阖,眉宇间孤高不减,嘴角犹噙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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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公子雪倒地,双方人马一时间竟鸦雀无声,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谁先叫了一声,那班西岐随从才从震

撼中惊醒,怒吼著朝雷海城扑来。

雷海城仍怔怔望著血泊里的公子雪,浑然忘了闪避。冷玄一个手势,暗影也呐喊著迎上,奋勇回击。

暗影人数远多过这百来名西岐人,更何况山坳里还有大军严阵以待,天靖可说已稳操胜券。

见己方大势已去,西岐人骨子里的彪悍好斗也被彻底挑起,个个泯不畏死,如落入陷阱的猛兽,做著垂死挣扎。

耳边,杀喊咆哮和兵器挥舞声回响不绝,雷海城罔若未闻,只缓慢蹲下身躯,指尖颤抖著抓起一缕沾血白发──

热气氤氲迷蒙的大水桶里,万千雪白长发漂浮水面……

他扳转白发人双肩,正色道:“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

这些散乱如碎雪的画面,就是他遗忘的过往吗?为何心脏还会钝痛难言?

“海城……”有声音低声呼唤著他。

冷玄半蹲在雷海城身旁,迟疑著伸手去拭雷海城眼角不自知积聚的点滴水光。

雷海城茫然抬起头,面前,是他在梦里也念念不忘的容颜。

可眼下,这张脸却叫他心脏抽搐得越发剧烈,几近窒息。

冷玄为什麽要在他身上下毒?

为什麽?……

他无法理解。遽然发觉,山顶虽聚满了人,他却只得自己可以信赖。

木然笑了一笑,他托起公子雪尚留余温的身体,避开还在恶战不休的人群,慢慢往山下走。

“雷海城?!”指尖骤失温度,冷玄愣住,但随即回神,忙起身追上少年。可雷海城背对著他,周身都散溢著拒人於

千里之外的气息,让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真的在我身上布了毒,借此再对他下毒?”雷海城微微顿住脚步,等著身後男人回答。

冷玄沈默了一下,低声道:“是。不过我也是因为──”

所有还没说出口的解释就在雷海城回过头来那哀绝的眼神里退缩了。瞬间,冷玄似乎又看到了那天被他从厚厚积雪里

抱出来的少年。

雷海城那时的目光,跟此刻同样苦涩无望……

当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不牢牢抓住,雷海城便会从他身边离开,不会再回来!

所以他什麽都不顾了,抛掉帝王所有的威严、高傲、自尊……一遍遍哀求著雷海城不要走,卑微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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