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小嘴有一下没一下咂着。
“她是不是想吃奶了?”雷海城瞧着有趣,凑过来伸手指轻触女婴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想到自己向婷正式求婚那个晚
上,两人躺在床上对未来着实憧憬了一把,他和婷不约而同地都想婚后要个女儿。
那时候,根本就无从想象,自己竟会死而复生,还跟一个男人纠缠入骨……
微一怔忡随即清醒,偏首见冷玄目光停驻在小公主脸上,容色却有些凄凉。
雷海城心知冷玄定是忆起了死去的那对小儿女,无言劝慰,低唤一声:“玄……”
冷玄胸腔深处缓慢呼出口长气,敛了伤感,微笑着道:“就叫思云吧。”
雷海城猛地一震,是思念云潼关那惨烈一役,还是那迷乱了一切的锁云山?……
前尘旧梦,刹那如潮水,百转千回,尽数上心头。
他想着往事,也就没留心冷玄父子说了些什么,等定下心,听到明周正略带得色地说起秦姜近况。
“秦姜已派了使者来,愿就风陵那三座城池与我朝会盟。天靖取其二,剩下那一座归入秦姜。儿臣允了那使者,冬至
之日与那秦姜王在东境会盟。”
冷玄黑眸一凝,“你要亲自去?”
“不错。”明周自信满满道:“父皇你不必担心,儿臣既敢答允,自然不会莽撞行事。”
“借会盟之机,真正立威于天下,让各国不再小觑你年幼无担当,也是件好事。”冷玄颔首。
明周笑道:“父皇说得是,儿臣正有此意。”
这时小公主蓦然“哇”的一声,在冷玄臂弯里大哭起来。
“孩子饿了,带她回宫去罢。”冷玄将女婴递给那两个乳母。明周见已近正午,也惦记着原慈君,起身告辞。
冷玄挺立院中,目送明周一行出了宫门,才回头,面对走到他身后的雷海城。
“在看什么?”男人那异常专注的眼神让雷海城竟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似乎也发现自己看得太过执着,冷玄一笑摇摇头,移开了视线,转过身往回走。
擦肩而过时,他顿了顿,沈声静静问:“海城,你喜欢孩子?”
“啊?”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雷海城一愕。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
“嗯……”雷海城还在思索男人说这话的用意,冷玄轻咳两声,缓步踱回殿内。
196
雷海城无奈地甩了甩头,跟上冷玄,跨过门槛时脚板轻勾,带上了殿门。伸臂从背后紧锁住冷玄,下巴搁在男人颈边
,叹道:“那天你还叫我不要离开你,现在你又乱想,不会是想劝我娶老婆生孩子吧?”
冷玄身躯微微一动,却不转头,抬手轻抚着雷海城脸颊,终是一笑:“我想得太多了。”
“知道就好!”雷海城佯怒地在冷玄脖子上用力吻出个红痕,算做小惩,扳过男人的脸,直视冷玄道:“在一起,是
你我自己选的路。难道走到今天,你还想要我回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冷玄轻喟,揉了揉雷海城头顶,“对不起。”
雷海城原本还打算再发两句牢骚,听到冷玄这声道歉,却也说不下去,只能紧了紧胳膊,把男人搂得更牢。低头,在
冷玄看不到的地方苦笑。
明周会盟之行既成定局。离冬至日时日尚远,天靖宫中已开始着手为明周登基以来的首次离京大肆筹备,仪仗排场都
力求极尽奢华,以示大国天威。
精兵数万亦在明周部署下开赴东境会盟地,屯兵戒严,肃清闲杂可疑人等。
相对京城内外忙碌景象,开元宫里益发地清净安宁,雷海城却悠闲不起来。
一夜欢好过后他忘了拉上被子,结果第二天冷玄便染了风寒,咳喘得厉害,服了十几帖汤药毫无起色。雷海城虽然心
急,也无计可施。
“你别再走来走去了,风寒而已,再服几天药自然痊愈。”冷玄和衣躺在床上,声音有点沙哑,精神却不错。
但愿如此……雷海城心里咕哝了一句,见床脚铜炉里烧的暖炭已大半成灰烬,他又添上了些。殿内温度不久上升,温
暖如春。
冷玄的手,依然发冷。
雷海城替男人慢慢搓揉掌心,活络血脉,边给男人讲笑话解闷。
说完几个小笑话,他一时也陷入沉默。
宫墙外,隐隐飘来鼓乐丝弦。笑语喧哗随风扬散。
今天,正值小公主满月,宫中大宴群臣。
“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雷海城低头看着冷玄,“你肯定还是不想操办张扬的。玄,今年生日,你想要什么礼
物?”
没想到雷海城会把他的生辰记得这么牢,冷玄黑眸微澜,嘴角漾开丝淡淡喜悦。
雷海城终于也了然地笑。不用冷玄开口,他也知道男人想要的是什么──
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其它。
两天光阴飞快如风逝,秋夜凉似水,月光昏黄,凭窗映出叶影婆娑。
跟上次生日时同样的一金盘寿桃,同样摆放成一圈,插着蜡烛。
“玄,许个愿吧。”雷海城提醒隔着跳跃红焰坐在桌对面的冷玄。
男人披了件墨色龙纹锦袍,双颊带着病态嫣红,不时闷声低咳,但在雷海城殷切注视下仍是打起精神,无声说了句,
蜡烛吹到一半,就忍不住喉咙痛痒,剧烈咳嗽。
雷海城忙起身给他抚背顺气。
冷玄喘了口气,缓过呼吸,歉然仰头道:“我没事的,海城,你别慌,海城?……”
幽暗摇曳的烛光里,雷海城正定定凝视着他,眼神哀绝。
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地看着他?……冷玄不安地又唤了雷海城一声。
青年终于伸出手,摸向他的面庞──
两条殷红血线,细细的,正缓慢地从冷玄鼻中淌落……
可冷玄自己,并没有觉察。
指尖轻轻抹去男人鼻血,雷海城凄然笑:“玄,你还想继续瞒我么?”
冷玄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雷海城在说些什么,只对雷海城指尖沾上的血迹怔怔发了半天呆,才蓦然惊醒,用衣袖使劲擦
着鼻端,仿佛想将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都用力抹掉。
“玄!”心脏痛到像被人拽出身体再狠命扎上两刀,雷海城大吼一声,扣住男人手腕,阻止男人近似自虐的举动。
冷玄瞬息安静下来,眼底却慢慢浮起惶恐……
一点点的慌张、一点点的混乱……在男人深黑的瞳孔里逐渐扩散,占据了雷海城眼里整个世界,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海城……”冷玄居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般茫然无措,只能喃喃重复着“对不起”。
男人的手,一直在轻微战栗着。
雷海城努力吸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松开冷玄手腕,转而摸上灯火里男人那头墨亮如绸缎的长发。
一根白发也找不到。
手指滑向男人原本有着浅纹的眼角,如今也平滑得似乎没有过衰老的痕迹。
“你收服西岐回天靖后,身体就开始变差了,头发白了却悄悄地又变黑,皱纹出现又消失,受了伤,那么长时间都难
愈合,小小风寒拖到现在也好不了……玄,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以为可以一直隐瞒下去?”
他抱住几近呆滞的冷玄,把男人的头按贴在他胸口,让男人可以清楚地倾听他的心跳。阖目,锁住了自己即将溢出眼
眶的湿润。
“我不想再逼你说任何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既然你不想我知道,我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每天都很高兴、很欢喜
。我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可你一直都不肯说……”
滚烫咸涩的液体终究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挣扎着涌出紧闭的眼皮,无声滚落。
沉默了良久,雷海城才压下堵塞在咽喉口无处宣泄的钝痛,轻声道:“那个五年之约,你也明知自己做不到,为什么
还要给我假希望?你想瞒着我,到你死去的那天也不告诉我实情么?玄,你真的很,狠。”
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比谁都更清楚怀里这男人究竟有多隐忍狠绝。纵使在他面前笑得再如何温和,转过身,男人依旧
是那个可以弑父舍子、心如铁石的冷血帝王。
连对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欺骗。
“……不是……”
低沈沙哑的嗓音在他胸口缓缓地响起,每个字,夹在竭力压抑的咳嗽之间,都说得很慢,很清晰。“我许诺,绝不是
为了骗你。”
冷玄抬头,凝视雷海城,左手替雷海城擦拭着面上犹湿的泪痕。
“我以为自己能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活下去,可惜,我想得太容易了……”
他涩然微笑,竟似带些许解脱的轻松。“父皇十多年前就拿周儿威胁我,逼我服了慢性剧毒,每年秋冬时节便会发作
,从前都靠父皇赐下解药压制。父皇死后,解药也就没有了。”
197 上
又是苍皇!雷海城暗地磨牙,强忍住想掘墓鞭尸的冲动,道:“你怎么不逼问出解药再杀他?”
“我自然追问过。”冷玄低咳着,闭起双眸,神情恍惚而遥远。“天靖臣民都以为父皇在攻打西岐时积劳成疾,回朝
病逝,其实他是当了我的阶下囚。父皇他也明白,一旦交出解药,就是他的死期,所以任凭我如何动刑,都没能从他
嘴里掏出一个字。”
雷海城默然,知道冷玄轻描淡写的语气背后,必是无数酷刑。
冷玄似也陷入昔日追忆里,沈静好一阵,才续道:“我拷问了他多日,也开始失去耐心。况且父皇不死,始终是个心
腹大患。可巧那时无觞来替我庆贺三十寿辰,送了株移神草给我。解药于我,已非势在必得。当晚,我便送走了父皇
……至于移神草,都说吃了以后将忘记所有。我才刚登基,朝中大局未稳,外有强敌环伺,周儿又年幼懵懂,我怎能
放心?这草,留到最后关头用也不迟,却没料到,移神草会令人失忆竟只是讹传。”
他自嘲地笑了笑,抬眼看着雷海城脸上微微扭曲的肌肉,黯然道:“海城,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你不用自责。”
雷海城双手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得皮破血流,用力深呼吸,可胸口依旧像有几十把尖利的刀子在轮流乱刺蛮搅,
疼到他想撕开皮肉,却还是难以释放那股痛楚。
张嘴想狂叫、怒骂,到了喉咙口全变成哽咽。他死死捏着冷玄双肩,半天终于挤出一句:“那你还把自己留着救命的
东西给我,你……傻子。”
他至今犹记自己初饮人血从梦蛰中清醒的那一天,他还责怪冷玄要他吃这鬼东西。
男人当时低下头没回答。
拿出移神草的那刻,男人也已断了自己的生念罢……
“……玄,世上一定还有第三株移神草的,找到就可以救你了。”整个人已被悲痛紧攫,所幸脑海里尚残存理智,雷
海城宛如在绝路上看到一线生机,道:“幽无觞那家伙呢?他知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移神草?”
冷玄叹口气,“两株草都是珈素找到的,珈素既死,没人知道她当初从何处得到移神草,无觞也没有头绪。我派了暗
影去往各国寻找,可天下之大,要找出小小一株草,谈何容易?或许,永远都找不到第三株,也或许,等找到,已经
太晚了……”
他瞥了眼自己垂落胸前的发丝,苦笑。“这几年毒发时,我都命御医配制药丸止痛。那些药丸,本身就含剧毒。饮鸩
止渴虽然能缓解疼痛,却又同我体内本来的毒性混杂,变得更猛。从西岐回来后,我就发现那些药丸再也镇不住毒性
发作……”
冷玄声音渐低,一阵轻咳后,握住雷海城跟他同样冰凉的手,柔声道:“海城,今后的日子,我没法再陪你了。可只
要我还活着,我还是想看你每天都过得快活,没有烦恼。海城,你懂吗?”
所有的希望均被无情扑灭,雷海城如泥雕木塑般呆立良久,突然笑了,眼角尽是泪光。
“你觉得这世上,还会有人比我更懂你么?”他仍在笑,弯腰对视男人双眼,
“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就是梦见你的死。如果你真的不在人世了,我会疯掉,彻底疯掉。你忍心把我一个人留下
来吗?”
“我……”冷玄才低声吐出一个字,便被雷海城以吻封缄。
一点点勾勒完男人苍白的嘴唇,雷海城轻抚着冷玄脸廓,微笑:“我早说过,黄泉路上会陪你。现在不过是早些上路
。死了,你就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也一样,永远是你的。”
他看着冷玄神情微震,得意地勾起了嘴角。“你那天说的话,我可没听漏。你没得反悔。”
197 下
当一切都已预见,雷海城心里所有的担忧、疑虑、彷徨……反而如朝露夕雾尽皆烟消云散。
原本,他就是寄居世间的一抹孤魂。唯一的羁绊,也只有冷玄。
失去冷玄,这个时空也再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留恋。
平静地陪着冷玄聊天解闷,安然等待着那一天到来,成了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
生辰那晚被剥去了伪装,支持着冷玄强忍病情的支柱也随之轰然崩坍。多年来的伤、痛,仿佛全集中在这个深秋急遽
爆发。
秋光明媚,男人的生命,却如枝头树叶,在雷海城眼前一天天干枯、凋零……
落叶满庭,晨鸟啁啾,淡淡的药香,充满了寝殿每个角落。
冷玄靠在雷海城臂弯里喝完了每天例行那一大碗黑糊糊的汤药,低咳一阵,疲倦地躺回床上,闭目假寐。
惨白的面色与漆黑长发,对比鲜明到令人心悸。
雷海城搁落药碗,轻轻摸着冷玄凌乱散在枕上的头发,始终没去碰男人的脸。
冷玄身上每处肌肤,若非迫不得已,他都不敢再抚摸碰触。
因为男人会痛。
这个秘密,也是他几天前替冷玄擦身换衣时无意发现的。哪怕是最轻柔的力道,都足以让冷玄痛出一身冷汗。
接连几个夜晚,冷玄都会中途醒来,肩背剧烈抽搐,拿帕子死力堵住喘息声。移开手后,帕子已染红湿透。
可男人神智清醒的时候,却只字不提病痛,只凝望着他,像要用尽能抓住的每一寸光阴,把他的样子深深地印刻进瞳
孔最深处……
头深埋在冷玄黑发间,无声颤栗。半晌,雷海城终于缓慢抬起头,对已经昏睡的人看了许久,悄然起身走出寝殿。
朦胧中,有一滴水珠掉在脸上,很烫。不多时,又一滴。
是雷海城又在哭?……冷玄吃力地睁开眼皮,凝足视力看清楚坐在床沿的人,他露出点笑容,轻声道:“周儿,这条
路父皇迟早会走的,别哭。你可是天靖的皇帝,不能这么软弱。”
明周不语,举袖慢慢拭干泪水,好一阵才理顺呼吸,哀伤地道:“父皇,儿臣问了御医,你近来仍在靠那些没用的毒
药牵制毒性。那只会让你毒入五脏六腑越来越痛。父皇你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