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玄怔了怔,随即微微摇了下头,“那些药也不是毫无用处,总能让父皇多活些时日。”
“是为了雷海城?你怕他跟着你去,所以能多拖一天就多一天?”明周红着眼圈盯住冷玄,“父皇,你还要折磨自己
到什么时候?你──”
冷玄蓦然响起的一连串剧喘令明周无法再责备,看见冷玄指了指桌上的银制水盂,他会意,忙去倒了杯清水送到冷玄
嘴边。
喝完水,涩痛如火燎的喉咙稍觉舒畅,冷玄又喘息片刻,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趋于平稳。他阖目,低低道:“我欠海
城的,只能拿命来偿还。他总是要我别觉得欠了他,可我做不到。周儿,你知不知道,父皇的心里,一直有根刺扎着
?只有死了,父皇才能安心,才不会再痛。”
“父皇!”明周痛心地想阻止冷玄说下去,但冷玄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还在继续说,“不用多久,我终于可以还清
了。可海城他还,咳,还那么年轻,我不想他陪我一起死,真的不想……”
明周默默打量着冷玄日益消瘦的脸容,哽咽道:“父皇,你其实最清楚海城的脾气,你若离世,他绝不会独活。你可
知道,海城这几天已经命人打造与你合葬的灵柩了?”
虽是意料中事,但亲耳听闻,冷玄还是为之一震。
父子俩一时都陷入静默。
明周垂着头,漫长的沈寂后,道:“父皇你若真想海城活下去,将来也不再受梦蛰缠身,只有用你当初的法子。”
他转头,眼神中带着几分决绝,一字一句,对冷玄缓缓道:“让海城彻底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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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玄浑身轻颤,本就惨白无血色的脸更发了青,呆了好一会,才用艰涩得不似自己发出的声音道:“海城不会喜欢的
,他会恨我……”
“他不会!”明周陡然拔高了声线,但立即发觉自己失态,放缓了语气。“如果海城忘记了一切,不再认识父皇你,
又怎么会恨你”
他背转身,隔着窗纱遥望窗外缱绻飘零的飞花落叶,幽幽道:“儿臣知道,父皇你如今就是靠那些毒药在续命,熬得
很辛苦,儿臣,儿臣也不想再看你活受罪……”
两滴水珠掉在明周衣袖上,晕开淡淡水迹。
明周做了几个深呼吸,恢复平静,回头道:“父皇,海城忘了过去,忘了你,就可以重新开始,自由自在地过他想过
的日子。父皇你……也可以真正解脱,安心地去了。”
最后一句,从他嘴里慢慢地吐出,仿佛已花了他无数力气。说完,明周再无言语。
冷玄目光如死灰,找不到丝毫情绪波动。五指握紧了又最终逐渐松开,倏忽一笑,隐隐然透着讽刺,看尽红尘浮华的
沧桑倦怠……
“就让他忘了吧。送他去西岐梵夏,澜王和碧桥定会善待他。这三年,有我记得,足够了。”
他望着明周震惊神色,淡然道:“没想到父皇居然会答应?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很残忍?”用力咳了一轮后,他精疲力
竭,轻喘着笑。“呵,父皇只恨自己还不够狠心!不然,就可以把海城永远留在身边,永远都不放他走,永远都不许
他再喜欢上别的人。”
明周木然听着冷玄一口气不停地自言自语,悲不可抑,想劝慰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更无法再在寝殿长坐下去,他胡
乱抹去面上湿意,起身道:“那儿臣就去命御医准备给海城的药了。父皇你也累了,儿臣不扰你清休。”
走出两步却被冷玄沙哑的声音叫住,明周转身,等着冷玄示下。
“周儿,过来。”冷玄勉强支起上半身。
明周依言走回床边,面庞一凉,冷玄清瘦修长的左手摸上了他的脸。
他的周儿,是真的长大了……锋芒锐利,英气日渐夺人,不再像儿时那个总爱拖住他衣角,哭着跟他要娘亲的小娃娃
了……冷玄快慰地垂下手,凝视着明周,出了神。
久久都听不到冷玄出声,明周略一迟疑,问道:“父皇?你还有什么吩咐?”
冷玄终是自恍惚醒觉,无声笑了笑,道:“我走后,你就将父皇的衣冠与你娘亲的遗骨合葬皇陵吧。”
“那父皇你呢?”明周脱口道,却见冷玄已倦然闭起了眸子。
“……化骨成灰,跟海城那幅画像放一起,长眠树下……”
明周对着冷玄泛出惨淡青色的面容怔了半天,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可冷玄只是静静地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理齐衣冠仪容,明周踏出寝殿大门,院中秋高阳艳。满地的碎金,在他履下悉索细响。
雷海城笔挺地伫立树底阴影里,几片落叶沾在他衣上,颤舞不去。
他也没有伸手拂落,只看着明周缓步走来,近前时脚步顿了顿,随后擦身而过。
“你想去漠北沙海?”雷海城愕然放下了粥碗,看着沈浸在夕阳余晖中的人。
冷玄靠坐着,脸颊被阳光笼上层若有若无的淡红色泽,精神出奇得好,点头道:“我说过,要带你去漠北看沙海,我
们明天就启程。”
“可是……”想驳斥男人这荒唐提议,但望见冷玄眼底那抹温柔和期待,所有的言语都梗在了雷海城喉头。
这,也许是冷玄最后一次向他要求什么……
“好。”他重新拿过碗,笑道:“吃完药粥,我就去收拾行李。”
一切拾掇停当,回到床边,冷玄已沉沉睡去。
雷海城除了鞋袜,和衣轻手轻脚躺在男人身侧,聆听着冷玄微弱的气息,任月光烛影交错摇映,洒满了空旷冰冷的宫
殿。
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合眼。
翌日正午出发之际,明周得了音讯赶来,知道是父皇执意出行,他心里虽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忍拂冷玄的意,
交代随行侍从好生侍奉冷玄,依依不舍送行至宫门。
雷海城登上马车前回头一瞥,正与明周视线交会。
被大批侍卫围护其中的少年天子强作沈稳,目中却水光闪动。
他和明周,都明白,漠北之行永无归期……
最后望了眼飞檐雕梁的九重宫阙,雷海城转身,扶着冷玄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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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去漠北,千里迢迢,路途艰辛。沙漠中更是天威难测,时有险象环生。冷玄此行不敢托大,带上了大批精锐侍
卫。几名御医亦奉命随行,沿途侍奉汤药。
一行百余人车马鱼贯,出京城后直向西行。
为赶时间,雷海城和冷玄定了最快捷的路线,横穿西岐北部疆土再绕道许昌,深入大漠腹地。
愈往北上,气候愈发寒冽。众人披星戴月,临近许昌国境那天,距离离京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
虽是白昼,空中却灰蒙蒙的,阴霾深重。鸿雁声哀飞渡关山,四下旷野苍莽,荒草伏地瑟缩,极目无边萧条肃杀。
车马队伍驻足山峦脚下。前方马背上,一名瘦削微髭的中年男子放低镜筒,向身边骏马上的雷海城请示道:“雷爷,
对面山坳约有万名许昌屯兵,您看……”
“先下马休息,别动烟火。等入夜再出发,绕过山口。”雷海城跃落坐骑,将缰绳扔给中年男子,径自朝队伍中间的
马车走去。
那中年男子柳刃也是暗影之一,生性谨慎,此番出行将旅途打点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众侍卫仆役之首。听了雷海城
吩咐后,自去安排众人休憩。
雷海城甫钻进车厢,一股浓郁药味立时萦绕鼻端。靠坐着厚实熊皮垫褥闭目养神的男人被惊醒,睁眸低声道:“到许
昌了?”
“天黑后再上路,你尽管好好休息。”雷海城拿过水囊,用干净帕子蘸了清水,轻拭冷玄有些干裂的嘴唇。
出发至今,冷玄便一直徘徊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容颜一天天清减,精神却始终不错。越近大漠,冷玄睡的时间也越短
暂,大多数时候就坐着,凝望雷海城,仿佛那里有他永远都看不够的东西。
有时雷海城梦中苏醒,总觉察男人冰凉的指尖在若即若离地抚摸他的脸,描绘着他每一寸轮廓……
眼眶一阵发涩,他垂头,听到冷玄喘了几声,道:“昨天冬至刚过,不知道周儿与秦姜王会盟进展如何?”
“就算有消息,也没这么快传到你我这边。”雷海城无奈地在心底摇头,怕冷玄越想越担忧,他笑道:“你那宝贝儿
子心眼多手段又狠,绝不会给秦姜算计了去,你就别操心了。”
冷玄笑一笑不再多说,微微掀起车厢侧窗一角沾满灰黄尘土的锦帘,纵目远眺寥廓天地。
他与雷海城自冰川回宫后,只将许昌国主被诛杀冰川之事告诉了明周,父子俩都认定这是扶立傀儡掌控许昌的良机。
许昌国主失踪,举国臣民人心惶惶。四个王子如冷玄三人所料为争国主之位反目成仇。明周暗中扶持四兄弟中的两人
与另两人争锋,一场混战已如箭在弦上。
耗尽许昌国力,夺下许昌,继而蚕食金沙各国,将诸小国在联手之前便分头各个击破,彻底孤立秦姜,再倾巢灭之。
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这千秋功业,他注定无法亲眼得见……
惘然间,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雷海城──
与之携手看尽如画江山,已经成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奢望。他看不到的,就让雷海城代他永远地看下去……
雷海城静静坐在冷玄身侧,没有打扰男人。直等暮色逐渐蔓延到车厢内每个角落,他才轻伸手,将已靠在窗边入睡的
冷玄放平褥上,盖上厚厚丝绒被子,下了马车。
众人均已饱餐干粮,整装待发。所有牲畜脚力也都上了口嚼子,四蹄包以软布,以免行进时惊动许昌戍边将士。
夜里摸黑行路自然快不了。一行人绕着山脚走到月上中天,仍不过走出十来里路。突然身后传来数声巨响,紧跟着火
光熊熊直冲夜空。
万人杀喊与战马嘶鸣声纵使隔着层峦叠嶂,依旧激烈无比。
雷海城听到那几下炮轰,心下已了然。回头,见许昌边境烽火燎天,照得半边天空尽赤。
这场由天靖力促的内乱,无需多久便将波及许昌全境。
他只淡淡看了眼,就收回视线。
成败都无关他痛痒。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众人不用再顾忌行踪暴露后会被许昌将士追截,尽可放开手脚赶路。
马鞭虚甩一响,雷海城力夹马肚,冲在了最前方。
长丘是进入大漠南部前的最后一个集镇。方圆不过数里,林立着不少土瓦屋,为往来商旅提供食宿牲口。因入了冬季
,几乎旅人绝迹。
雷海城一行在长丘补充足够清水食物,又重金购买了几十头健壮骆驼,踏进沙漠。
大漠边缘多沙砾滩涂,遭风沙侵蚀的戈壁岩石数量渐增,姿态各异矗立地平线上。黄沙时不时被风吹移,露出白森森
的人畜残骸。
尽管正值冬季,沙漠里白天仍酷热惊人,日头肆无忌惮地喷射着毒火,几天走下来,未进真正的沙漠区,已有好些个
体质稍弱的仆役抵挡不住。冷玄干脆留下病员,带了柳刃等精壮侍卫弃马车改乘骆驼,直奔大漠腹地。
刚入沙漠时尚有车辕痕迹可寻,等进入腹地,四方均是滚滚沙浪,瀚海茫茫,只有日月星辰和!翔苍穹的鹰鹫,伴着
众人昼夜前行。
一连数日的单调行程后,这天近黄昏,徜徉无垠的地平面上终于隆起绵延不绝的巨大沙山。
金黄残照落在龙骨般峥嵘盘旋的沙脊上,将万里黄沙染成大片深浅变幻的橙红,与霞光交映着,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翻过那片沙山,就是漠北最美的沙海。”
冷玄骑在骆驼背上,扭头看着身后雷海城微笑道:“今晚我带你去爬最矮的那座沙山。人只要夜间在上面走动,沙山
会发出五彩火花。”
那不过是沙粒在外力作用下相互摩擦产生火光罢了。雷海城没有说破,只用最轻柔的力道搂紧了胸前日益瘦弱的身躯
,用力呼吸着掺杂了冷玄汗水的气息。
倘若可能,他但愿自己和冷玄永远都像这刻,留在沙山前。
“那是什么?”几个侍卫倏地指着沙山交头接耳。
雷海城凝目望去,离众人最近的一座沙山上有数个人影正从山顶翻滚滑落,刀剑映日闪着雪亮寒光。
一人身上显然已经受了好几处伤,滚经的沙粒全被鲜血染红,堪堪落到山脚时,一箭自山顶斜射而下,正中那人后背
。
那人迸出声大吼,顺着风势飘近众人。声音虽然因为痛楚走了调,雷海城却一怔。
这声音,他一定听过。
谁主沉浮 200(完结篇)
十来匹骆影浮现沙山巅顶,骑士均是白衣黑巾,手持弓箭。中间为首之人一挥手,又有数支利箭离弦,破空劲射。
这次的目标,是摔倒在负伤男子身旁不远处的同伴。
那负伤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怒喊着飞扑过去,赶在箭矢之前,整个盖住了同伴身躯。
那些箭转眼尽数没入了他皮肉,血光飞溅。
一声凄厉大叫从他身下传出,尖锐的女子嗓音,充满绝望意味。
冷玄咦了声,轻咳问道:“金河储君?”
“对。”叫声入耳,雷海城更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揣测,可以百分百断定,那被负伤男子护在身下的人便是当初气焰嚣
张的金河储君越霄。
心头忍不住微震,一国储君居然被人追杀至大漠,这批白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正暗自惊疑,山顶上的白衣人也望见了雷海城一行,箭矢如流星,居高临下竟朝雷海城等人射来。
把他们当成寻常了商队,想杀人灭口?
雷海城冷笑。翻腕撤出短刀,打落飞近身前的两支箭。耳边“叮当”声不断,余下箭矢亦被柳刃与侍卫们纷纷挡飞。
众侍卫都是伶俐之辈,不待下令,就提起弓箭回击,将两个白衣人射落骆驼。
山上的白衣人显然受惊不小,起了阵骚动。见雷海城这方人多势众,为首那人掉转骆驼领着属下朝山坡背面逃去,卷
起半天黄沙飞尘。
雷海城心知追不上,也就不浪费众人的体力,驾着骆驼走向金河储君。
女人已经坐起,怀抱男子,呆如泥雕木塑。
殷红的血,还在缓慢地从男子各处大小伤口里流出,渗进她身边沙地。
男子脸上沾满血污沙粒,双目怒睁,呼吸却已被突出心口的半截箭矢夺走。
听到驼铃声停在了身前,女人终于仰起头。
此刻的越霄蓬头垢面,完全找不到当日半分妖娆风姿,左颊精心描绘的花蔓亦被汗水冲淡,露出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
。
她定定地望着雷海城和冷玄,目光却空洞得没有映出任何人。半晌,伸手慢慢替萧云起合拢眼皮,抱着尸体吃力地站
起身。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绕过骆驼往东走。
“追杀你的,是什么人?”雷海城看越霄表情,知道多半问不出答案,但还是代冷玄发了问。
越霄头也不回,依旧缓缓地挪动着脚步,身后留下串血脚印。
凭她这样子,绝对走不出大漠,早晚和萧云起的尸体一起沦为秃鹫腹中餐。雷海城皱了下眉,盯住越霄背影道:“你
不想回金河故土么?”
越霄双肩轻微耸动,竟出人意料地笑了起,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却令人情不自禁遍体生寒。“我根本就不是金河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