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通宵的夜市终于散尽,青石长街上行人绝迹。
烟花爆竹的碎纸屑随冬日寒风飞旋,飘摇似寂寞红雪,诉说着繁华落尽后的苍凉……。
雷海城放步奔行,途径青瓦粉墙的洛水舍馆时,足下一滞。
婚宴上,接任了洛水郡王的公子悠自然跟其它几个郡王也列席天靖群臣之中,坐得离他并不远。
直至散席,公子悠也没跟他攀谈只字,唯独离殿时带着愧意望了雷海城一眼。
雷海城不想再去追究当日炮轰梵夏宫城,公子悠是否和公子雪一起合谋算计他。往事已矣,是与非,都已经追不回昔
日友情。
突然想到,他与公子悠初遇,正是在两年前的冬季。
两年的光阴,短暂如一瞬,却已像砂石,磨平了他最初满腔仇恨,只想携起那个人的手,与之同老……
阳光冲破云层,抚上长街屋宇。
冷玄醒来如果见不到他,一定会心急……雷海城加快步伐,直奔宫城。
一脚跨进开元宫大门,就明显发现气氛不对。
侍卫比平日多了好几倍,人人握紧刀柄,如临大敌。
冷玄寝殿前的地面湿漉漉地,被水冲洗过,依然可见砖缝里残留血迹。甚至门窗上,也溅着血。
雷海城一颗心猛地吊到嗓子眼,拨开正向他请安的几人,冲进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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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看到坐在书案边的人影,雷海城叫了半声便收口。
冷玄已穿戴整齐,神色平静,手持碧玉茶盏,正跟坐在对面的幽无觞慢慢品着茗茶。
雷海城绷紧到极至的神经顿时松开,暗嘲自己太过紧张。如果冷玄真出了什么意外,院中那些侍卫也不会还有闲功夫
来向他请安。
“是刺客?”他走近书案,拉过把椅子入座。
“一共十二人,全数授首。”冷玄在啜茶的间隙淡然道。
幽无觞横了雷海城一眼,满是责备。“还好我昨晚来找玄兄叙旧,不然──”
冷玄忽然轻咳,幽无觞即刻会意,悻悻收了声。
雷海城看院中那些血迹,就知道昨晚那场打斗必然激烈异常,自己偏偏不在冷玄身边,虽然男人没露出半分不悦,他
却忍不住汗颜,三言两语说了自己夜探收获,又对刺客的来意蹙起眉头。
即使要行刺,对象也应该是天靖如今真正的皇帝明周,不该是已经退居幕后的太上皇。
他想了想,问冷玄:“那些刺客的尸体呢?侍卫们有没有检察过?”
有心谋刺肯定不会留下线索给人追查,雷海城也不过是抱着侥幸一问,果然见冷玄摇头。
“那些人身上除了衣服和用来迷晕外面侍卫的迷香,没别的东西。”
冷玄放下茶盏,静静道:“衣服和兵刃,都是天靖京城内能买到的普通样式,那些尸体的面容,也早已被打斗中幸存
的同伴划毁,无法辨认。”
他伸指,轻弹着碧玉杯身,凝眸看茶气氤氲萦绕。“我刚才已叫周儿来商议过,早朝之后,便将我险些遇刺的消息公
诸朝堂。也正好有了理由可以对付金河。”
雷海城听到最后一句,微凛,目注冷玄嘴角那缕算计的微笑。
金河储君求婚遭拒,金殿上各国使臣有目共睹。眼下又出了这档子行刺太上皇的大事,金河国的确是跳进黄河也洗不
清。
如果不是知道冷玄不会隐瞒他,雷海城简直要以为这些刺客就是冷玄自己安排的苦肉计,好有籍口向金河发难。
这一招,非但灭了金河嚣张气焰,还可以借机观测各国使臣的反应,揪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一石二鸟,确实好主意。
不过单凭几个刺客尸体,尚不足以定罪,但看冷玄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显然已有打算。
说话之际,天已大亮。
侍女奉上糕点。三人用着茶点,边编排刺客来历。
雷海城始终不信冰月冥月那师兄弟两人,问起,却得知昨晚不少外围侍卫都因中了迷香手足发软,反是冰月冥月两人
与暗影联手作战,杀伤好几名刺客。师兄弟俩也伤得不轻,幸好幽无觞赶到,同夜鹰歼了敌。
师兄弟俩事后,便被送去太医院救治。
雷海城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一时又说不上原委,沈吟着,突然瞧向幽无觞。
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一闹刺客就出现。
等人走后,他得跟冷玄好好交流一下,就算会惹冷玄不高兴也顾不上了。
斟过一圈茶,夜鹰黑衣飘然,回到开元宫复命。
幽无觞虽然粗枝大叶,也知道接下去的事情牵扯到天靖与金河,他这局外人理当避嫌,当下起身告辞。
雷海城关上殿门,回头正见夜鹰将柄腰刀呈上书案。
刀鞘和刀柄均以黄金打造,更镶嵌了不少的珍珠宝石,豪阔之极。
这刀,雷海城绝不陌生。正是萧云起的随身腰刀,而今却落到了夜鹰手里。
雷海城一惊,随后想起萧云起昨晚都在越霄公主房内逗留,私会情人兼主子,身边自然不会配凶器,这腰刀定是放在
了萧云起自己卧房之中,被监视金河使臣的暗影伺机盗得。
之前夜鹰不见踪影,原来是奉冷玄之命去搜罗嫁祸金河的赃物。
腰刀珠光宝气,照得冷玄黑眸也闪出片耀目光华。
男人瞳孔深处笑意淡淡。
“金河储君,今番,你如何给我天靖一个交代?”
天靖皇帝大婚次日,太上皇寝宫便遭刺客夜袭,血溅宫苑。
这消息,自早朝时从明周口中宣布后,没半天就飞遍京城各个角落。
众人议论最多的,莫过于刺客遗落在行凶现场的那柄昂贵腰刀。
腰刀在金殿上一展示,百官中不少都认出是金河国伏藏将军参加宫宴那晚佩带之物,再想到天靖拒了金河储君的亲事
,多半由此惹来祸端。有些脾气暴躁者已经当场骂出声,极力奏请明周立刻下令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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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海城脱下了夜行衣,换过衣衫,回到冷玄身边,夜鹰正一五一十向冷玄禀报早朝时的情形。
特使奉明周旨意,已经拿着腰刀领兵前往金河使臣下榻处。
“用不了多久,金河储君想必便会入宫喊冤了。”冷玄一笑后问夜鹰:“秦姜使臣那边昨晚有何动静?”
“据探子回报,昨天凤璃先生离开宫中就返回住处,路上没跟任何人说过话。昨晚也只是喝酒、沐浴、就寝,并无异
样。”
雷海城挑了挑眉。有时候,太过正常反而正是种不寻常。
冷玄目光深沈,指尖在木质扶手上轻敲着,最终嘱咐夜鹰命暗影继续监视各国使臣团的动向。
九国使臣云集京城,要想拨开层层疑云迷雾找出真凶,并非易事。
雷海城本想提醒冷玄注意幽无觞,见冷玄并不因为幽无觞的缘故对凉尹另眼相看,一样派人监视,倒是放下了心。
朋友私交与国家正事,在冷玄眼里显然泾渭分明,毫不含糊。
他先前还在担忧冷玄会因友情而失去判断能力,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男人的头脑,仿佛永远都那么冷静,近乎
绝情。
帝王无情,亘古常理。这一点,他望尘莫及,也是他时常为冷玄心酸的地方。
为了皇权社稷,即使面对生死之交的朋友,也不得不将理智凌驾于情感之上,步步设防。
感慨之余,雷海城心头突地一动,“你看,会不会是那两只狐狸搞的鬼?”
话出口,他就立刻摇头,推了自己的想法。那两人若有心行刺,也绝不至于派这么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刺客。
“应该不会是他们。”冷玄眉心微微拧出几道竖纹,沈吟道:“我倒觉得卫臻之流近来太过安分守己,如果是他遣人
刺杀,也不是不可能。但澜王那里并没传回什么不利天靖的音讯。”
雷海城耸耸肩,再次体会到这时空没电话电视等通讯设备的无奈,道:“西岐与天靖京城相隔何止千里,就算有什么
消息,等传到京城都迟了。”
冷玄点头,“等方朝行走无碍,我会命他去西岐襄助澜王。倘若卫臻等人确有不轨,也怪不得我以牙还牙。”
雷海城嗯了声,明周大婚既成,天靖西岐为一家已经是大势所趋。卫臻那几人纵使遇刺,也不会对西岐政局有太大影
响。与其留着养虎为患,不如早些斩草除根。
只不过,看方朝那副窝囊样,雷海城着实怀疑起这暗影首领的实力。
“他去暗杀,你不怕他再失手?”
冷玄怔了怔,随即轻笑,“你以为他失陷秦姜,真的是因为失手?方朝武功或许略为逊色,论机智,暗影中向来不做
第二人想。否则,我也不会派他去秦姜刺探。”
雷海城暗叫一声人不可貌相,也即刻想通了方朝是故意被擒,好混进对方老巢,一探究竟。
“那凤璃把他救出来,不是反破坏了他的计划?”
“确是如此。”冷玄微叹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两扇花窗。
院中梅树三五,暗香疏影,仔细看,才能发现树身还溅着昨夜激战留下的深褐血迹。
冷玄出神地追逐着天边浮云流絮,直至背后传来雷海城低声呼唤,才转身。
被男人清黑的眸子盯着,瞬息不眨,雷海城胸口也似乎被只无形的手揪紧,隐隐作疼。
男人缓慢伸出左手,抓住雷海城臂膀,一字一句道:“今后别再悄悄离开我。”
五根手指,深嵌入肉,还在不断加重力道,仿佛恨不能捏进骨髓,叫雷海城永远也忘不了这痛。
“玄……”除了轻唤男人的名字,雷海城全然不知该如何驱散升腾积聚在男人眼里的不安。
一如那场大爆炸后的深深惶恐……
“不要离开我。”冷玄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横臂将雷海城揽进胸前。
靠得最近时,雷海城才听到男人的呼吸褪去了人前伪装,粗而乱。
这一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伸出双手,牢牢抱紧冷玄。
如果自由的代价就是换来冷玄再一次陷入恐慌的深渊,他宁可余生都被男人束缚。
早在动心的刹那,他已经觉悟这命运……
静听着冷玄一声声有力的心跳,雷海城轻轻拉开自己与冷玄的距离,微笑。
“昨晚你睡得早,我忘了告诉你,别再去管那个五年之约。”
一抹惊愕划过冷玄眼瞳,“你?……”
“别多心。”看出冷玄极力想掩饰的慌张,雷海城心尖一阵颤栗,深呼吸──以为男人已经放下了一切愧疚,所有负
罪,却原来时至今日,男人竟然仍在害怕留不住他,怕他会提出分手。
他抚过冷玄眉骨,慢慢地滑向眼尾那丝缕淡淡纹路。“你放不开天靖,我就在天靖陪着你。到老,到死,都陪着你。
你有的是大把日子,不用再那么拼命地为天靖操劳,累得白头发和皱纹都出来了。”
冷玄怔了良久,面上终于浮起些许淡然笑容。“好。”
午后,风和日丽。天靖皇帝伉俪新婚燕尔,于御花园设宴,款请皇后娘家人以及各国使臣。金河使臣牵扯上刺客之事
,自然不在其列。
因是家宴,规模远不及大婚之日庄严隆重,尽显奢华,却多了几分随意亲近。
酒宴设在默林中,丝竹靡靡,衣香鬓影。梅花如雨雪,缤纷摇落。
众宾客先前尚略显拘谨,酒过三巡,明周夫妇又始终笑吟吟地,众人也就逐渐放开性子,高声谈笑。
那许昌国主更是喝得面红耳赤,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直围着在中间雪白绒毯上献舞的几个美姬打转。
雷海城和冷玄亦出席作陪,见状不觉对望一眼,各自皱眉。
几个领舞的美姬都是自暗影中精心挑选而出,本打算宴后赠予许昌国主。但看这国主一副唯恐天下人不知他好色的丑
态,也忒过火。
再不济,好歹也是一国的君主,好色如斯,若非天性,便是故意装作来乱人耳目。
这美人计恐怕没想象中容易施展。
雷海城正冷冷地暗中打量着这大胖子,侍人来报,金河储君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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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周收敛起挂在脸上的微笑,一挥袖,示意停了丝竹歌舞。
众人也都止了说笑,安静下来。
越霄今日穿了袭火红长裙,更显妖。面对众人幸灾乐祸的注视,她丝毫没露出窘态,落落大方地向明周施礼。
萧云起亦步亦趋跟在越霄身后,沉着脸,双手横捧那柄镶满珠玉的金鞘腰刀。
“金河储君入宫,想必是为刺客之事来给本皇一个交代?”明周开门见山,眉宇间不怒自威。
越霄柔声道:“冷陛下,这刀确实是萧将军之物。只是不巧,昨晚来了贼人,盗走了萧将军的腰刀。多亏陛下找到此
物。越霄还求陛下彻查,捉住栽赃嫁祸的奸人,还我金河和萧将军清白。”
她笑颜盈盈,三言两语便把行刺嫌疑撇得一干二净,一双媚眼直瞅着明周。
雷海城却觉察到越霄纵使强作镇定,声音里终究有丝不自然。这批刺客显是不在她预计之内,打乱了她的阵脚。
明周早料到越霄会来喊冤,扬眉淡淡道:“那依金河储君看,谁会是幕后之人,想嫁祸贵国,坏我两国交情?”
“这──”没想到明周转眼又把个烫手山芋塞回她手里,越霄一呆,看见与宴的各国使臣都刷地把视线集中她脸上,
不禁大为踌躇。
这场合下,她只要对任何一国稍露疑心,梁子便结定了。
她硬着头皮道:“越霄也只是猜疑,还请陛下明查。”
明周冷笑,“储君求亲未成,众所周知。这腰刀是贵国将军之物,也是在座各位有目共睹。储君一句腰刀被盗,如何
叫本皇相信刺客与金河无关?何况贵国萧将军威名远扬,谁能将萧将军随身腰刀盗走?”
他故意将“随身”两字说得格外响亮,萧云起本来就沉着脸,此刻拉得更长,额角青筋横起,却在越霄一个眼神下闭
紧嘴。
冷玄一直旁观,见越霄主仆落了下风,他微微一笑,“金河储君乃性情中人,本皇相信刺客不是储君派来的。”
他突地替金河开脱起来,越霄愕然后大喜,“烈陛下果然明理。越霄对天靖大国和烈陛下仰慕已久,怎会纵人行凶?
”
“储君自然不会,只是,”冷玄目光一转,带上几分凛冽。“本皇想问萧将军,你说腰刀是被贼人所盗,那昨晚,将
军人又在何处?又与何人在一起?”
越霄俏脸一白,随即娇笑道:“萧将军一直在舍馆内,我金河随从都可以为将军作证。”
明周冷冷道:“贵国随从的证词,不听也罢。金河储君,贵国萧将军也不是三岁小儿,自会回话,不劳储君代他开口
。”
越霄被他一顿抢白,脸上阵红阵白,竟说不出话来。
众人瞧这阵势,天靖皇帝和太上皇一搭一唱,分明是要逼金河吃下这哑巴亏,都竖起了耳朵听好戏。
萧云起一张脸已经阴沈欲雨,咬紧了牙关。
即便说出真相是跟公主在一起,也无济于事。而他,绝不能累公主坏了名节。
缄默间,已听到周围人因他迟迟不答而小声议论起来。
他霍地长笑,“锵啷”拔刀出鞘。
森冷刀光立刻映上他面容,泛出一片青影。
“萧将军!”越霄似乎意识到了萧云起想做什么,失声惊叫。
默林中的侍卫也纷纷抽出兵刃,围护住明周夫妇。
群情汹涌之际,坐在冷玄下首的雷海城倏忽笑了一声,足以令众人听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