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伸手捏了捏胤禟冰凉的左手,上头还有雪融化的水迹,嗤笑道:“你还想不想要这只手了?”
“儿臣知错。”胤禟吸着通红的鼻子道。
“平日跟着你们的内侍呢?”
“唔……儿臣是偷跑出来的,他们不知道。”胤禟的话语越来越小。
“哼,有出息了。”他收回手,掏出绢巾擦了擦雪水,冲后头的人道,“梁九功,你这个总管怎么当的?主子丢了这么久,奴才竟一无所知。”
胤礽闻言,停顿了一会,还是细声提醒道:“皇阿玛,梁公公不在。”
康熙瞬间不说话了,半响才对胤禟二人道:“尔等先回去。”
“儿臣遵旨。”二人见无处罚,松了口气。
“哼,别给朕想歪主意。过会儿,朕要派人去贵妃和宜妃那,将尔等今日的壮举一一告诉她们。”康熙恐二人又钻到别的地方去,威胁道。
54、起居注案
胤禟二人受了威胁,老老实实地回去。可不想,康熙说到做到,一回到乾清宫,就命人将胤禟和胤俄二人的“伟大举动”报予宜妃和温僖贵妃。宜妃刚醒来不久就听这事,忙令宫人将九阿哥寻来。可当她披头散发地打开门,就看到胤禟满身是雪籽地跨入延禧门。
宜妃心下气极,踏着花盆底就冲出正殿,握着胤禟的手腕将他扯了进来。胤禟被宜妃大力扯着,心知宜妃恼怒得很,便趁着宜妃未回头的功夫,冲自己的奶嬷嬷眨眨眼,以示让她帮帮自己。
宜妃把胤禟带到椅子便,托着他的腋下,抱上椅子,冲他沉着脸道:“若不是你皇阿玛派人来与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本事有如此之大。是不是还想瞒着我?”
胤禟不敢看宜妃,低头掰着手指头,不作答。
倒是胤禟的奶嬷嬷上前,冲宜妃笑道:“娘娘,奴才知道您心里有气,可九阿哥身上都湿透了,您先让他换身干净的衣服,别让他着凉了,可好?”
宜妃冷着脸打量了他脏兮兮的一身,甩了甩帕子转身冲里间走去,道:“哼,他既喜欢玩雪,还会怕冷死?”
胤禟听着宜妃这话,心头涌上一股委屈,一撇嘴就哭了起来,眼泪直往外涌,嬷嬷哄都哄不住。宜妃是死鸭子嘴硬的主,听着胤禟的哭声,只是回头瞥了眼又合上门。胤禟见宜妃还不理他了,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蹬蹬地跑出延禧宫,也不顾在身后追着他的嬷嬷。
他跑出延禧宫,抹着眼泪左右看看,又听见嬷嬷的叫声。心生一计,撒腿就往日精门跑。日精门的侍卫见一小人欲冲进去,忙拔刀阻拦。胤禟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刀吓了一跳。他止住脚步,举了举挂在腰间的玉佩,轻声道:“我是九阿哥,你们让我躲一躲。”说着便钻到门后去了。
胤禟的奶嬷嬷沿着胤禟踩在雪地里的足迹跟至日精门外,便断了线索,日精门内便是乾清宫,她不敢多留,寻觅无果,无奈回了延禧宫。侍卫们对视了一眼,聪明地选择不做声。
待嬷嬷的声音远去,胤禟才从门后伸出个脑袋,问道:“侍卫大哥,我奶嬷嬷回去了么?”
“嗯。”侍卫点头道。
胤禟这才放心地走出来,左右看了看,确实无人才松了口气。
“九阿哥可是要见皇上?奴才可替您入内通报一声。”一位侍卫问道。
“皇阿玛。”胤禟捏着衣角嘟囔了一句,而后一边沿着墙角离开一边轻声抱怨道,“才不要见皇阿玛呢!就是他害我被额娘骂!害我没有地方可去!”
此时胤禟的外衣有些地方都湿了,天上还在不断地下着雪,靴子也进了少许雪水,冰凉的脚趾头欲蜷缩起来,却越发显得僵硬疼痛。他不想回延禧宫,也不想去翊坤宫拖累胤俄,便寻了个被树丛挡住的角落蹲了下来。想着额娘方才的话,越发地委屈,眼泪又掉了下来。
此刻天空又飘起了雪,胤禟往角落里缩了缩,企图抵挡雪花飘到他身上。树丛那头不时有人叫唤着“九阿哥”,胤禟想兴许是额娘派人来寻他了,却赌气般地不肯出去。就在此时,胤禟的头顶出现了一把浅白色的伞。他顺着伞骨看向撑伞人。
只见撑伞人冲他笑了笑,伸出手道:“九弟,起来吧。”
胤禟冲他眨着眼睛,叫了句:“八哥。”
又瞥了眼他的手,却始终不肯去拉,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胤禩听他这话,轻笑道:“我听到哭声了。”
胤禟微窘了会,胤禩再道:“起来吧,你额娘要再找不到你,就要去告诉皇阿玛了。”
胤禟扭扭捏捏了会,才把手搭了过去。
“九弟,我送你回延禧宫可好?”胤禩牵着他的手边走边道。
胤禟捏着衣角不作答。
胤禩展颜轻笑一声,道:“宜妃娘娘不会怪你的。”
胤禟身子刚好不久,这番在雪里滚了一圈,通红的手不出几日就开始生冻疮,当日被箭射中的左肩胛骨也开始有些疼了,指头又痒又肿地,连拳头的握不紧。每当胤禟难受得紧,要伸手抓红肿的指头时,宜妃都伸出戴玳瑁甲套的手狠狠地拍他的手背。胤禟虽是委屈却不敢多言。
短暂的元旦三日过了,康熙的御案上又开始出现奏折。元旦刚过,折子虽多,但以请安折为主,康熙便将折子推给胤礽和张英,自己呆在慈宁宫。这些日子天气不好,太皇太后时常有恶寒发热昏迷的症状。太医看了也只说是“邪风入体所致”,依照太皇太后这一年多的症状,康熙猜测她怕是患了中风,但除了让太医开最好的方子外,也别无他法。
太皇太后如今已是下不了床了,康熙只得移个凳子放在床边坐下,听她说些有的没的,时不时应上一两句,待她累了,便回乾清宫。直至过了上元节,太皇太后的身子比之前好了些,御案上的奏事折多了起来,康熙才恢复了一日一请安的习惯。
这日上元节刚过,康熙步入南书房,瞥见外间角落里的德格勒,只见他手上拿着一本册子跪在地上。他身为日讲起居注官,平日御门听政、朝会宴享、出京谒陵之时,虽时常随扈,康熙却对此印象不深。唯一的记忆便是康熙二十四年时,他在箭亭外与徐元梦相互谩骂,康熙那次未革了他的职,他也就一直在翰林院待至如今。
起居注虽是记载自己平日言行,康熙却很少翻看。此番兴致一来,便踱步至德格勒跟前,道:“你手上的可是起居注?”
“禀皇上,正是。”
“呈予朕。”
起居注不厚不薄,搁在手里掂量着也不重,康熙一边翻着一边问道:“尔等这是如何记载?可需审查?”
“禀皇上,记录起居注分三步。奴才于御前记载,此为一次。奴才于当日将记载的内容上呈予侍讲学士审阅,此为二次。三则为由掌院学士誊入起居注。至此完毕。”德格勒陈述道。
“如此繁琐,大约需多长时间?”康熙翻至末尾几张,问道。
“掌院学士有规定,两日内需誊完。”
康熙未再说话,他翻至最末一页时发现了德格勒所言的第一道程序,便是他的粗略手稿。展开一阅,里头确切记载了自己与诸位内大臣的对话,不过是年前的事,还能与记忆对上号。再对照起居注上记载的东西,康熙却发现了端倪,他问道:“二次审阅之时,可会删去一些东西?”
“禀皇上,奴才等人若得不到皇上您的应允,不可擅自篡改起居注。”
康熙皱着眉将起居注和德格勒的手稿各摊开,并列搁在书案上,细细对照,发觉确实有异,且手稿上写的才是自己的原话。康熙召德格勒起身,指着起居注道:“既是如此,为何你的手稿会与起居注上记载的有异?”
德格勒在听到“手稿”二字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康熙见此,微眯细长眼,暗想这个德格勒心定有鬼。趁着他“对稿”之时,康熙朝另一日讲起居注官曹禾问道:“你可知是何缘故?”
曹禾如实道:“臣不知为何手稿与起居注有异,但臣另有一言需上奏皇上。”
“说。”康熙抚着微凉的小指道。
“照律法,日讲起居注官不得私藏初次手稿,需在一日内尽数上交处理。”
那份手稿的日子为约摸十五日前,康熙挑眉问道:“依你所言,他这是私藏初次手稿?”
曹禾稍有沉默,半响才道:“未有确凿证据,臣亦不能断言。”
“既然不能断言,那朕倒想一查究竟。”康熙看着已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德格勒,冷笑道,“梁九功,宣翰林院掌院学士觐见。”
“喳。”
掌院学士库勒讷甚少受康熙召见,此番面圣之前,一路上是一边走着一边整理行头,行至南书房外头,又拉住梁九功问道:“梁公公,您看我这一身面圣可妥当?”
“妥当妥当,您还是速速入内吧,别让皇上等急了。”梁九功一言稍着苦口婆心的意味。
“好好好,您别催,我这就去。”
梁九功望着库勒讷跨入里间,松了口气,又腹诽道,咱家可没跟你说皇上宣你就是为了治你御下不严之罪。你如今这行头就是再妥当,皇上看着也不妥当!
库勒讷一入里间,里间紧绷的气氛让他悬着心,上前行了个礼。康熙也不耽误,将起居注与德格勒手稿给他看了,接着又是劈头盖脸地道:“朕今日抽查起居注,却见起居注与朕的言语大为有异,又在起居注末页发觉德格勒的手稿。朕对记录起居注规定实为不熟,你来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库勒讷看后,将起居注搁在地上,跪奏道:“皇上,奴才一无所知啊。”
康熙最不耐听这种推卸责任的话,他将视线转向德格勒,道:“德格勒,这可是你的初稿?”
德格勒沉默片刻,答道:“是。”
“初稿既在此,那当日审查的是什么?”
德格勒自知躲不过,便照实道:“上交的稿件为奴才私自誊抄的一份。那份的内容与起居注的内容相同。”
“换言之,就是你誊抄之时做了手脚?”
“是,当日誊写之时,侍讲学士徐元梦派人催奴才速将手稿上交,奴才一急,便让依图缩减了内容。”
“依图是何人?”
“翰林院侍读学士。”
“那你为何又要特地誊抄一份?”康熙转而问道。
“奴才……奴才的字,恐侍讲学士难辨,便让依图替奴才誊写一份。”
康熙想想,他的字确实有够不入眼了。但仅凭德格勒一家之言,尚不可断案。康熙这边尚有成堆的折子未批,不想分太多精力与他们,便命人将德格勒和依图押至刑部大牢关押听审,另将此案交予刑部全权审理。
目送了德格勒,康熙望着下头跪得得得索索的库勒讷,不耐地挥手道:“你跪安吧。”
“奴才遵旨。”库勒讷瑟瑟缩缩地跪安离开。
康熙撑着头暗道,翰林院果然鱼龙混杂,前年已清除了才学不佳的闲杂人,如今不过两年,又有德格勒此等斯文败类冒出来,也不知翰林院究竟有几个能用之人。如今张英年纪越发大了,徐乾学将升至礼部侍郎。至于高士奇,此人油嘴滑舌得紧,他召来高士奇问道:“上回你与朕在养心殿欣赏一幅字画时,你向朕举荐一人,你再说一遍。”
“奴才当日所言是,张英张大人之子张廷玉。”
“明日申时,你带他来见朕。”
“喳。”
55、议开海禁
今日御门听政是胤褆入朝第一次觐见,康熙见他穿朝服的样子还是头一回,不免多看了几眼。余光又瞥眼坐在他侧下面的人正望着他,康熙转过头,只见那人无声地张着嘴一字一顿地做着嘴型,言曰:“大哥好看吗?”
康熙看明白后大囧,忙离开视线不理他。胤礽见此,吐了口气,舔了舔下唇,亦看向胤褆二人。
康熙当日斟酌再三还是决定把胤褆扔去兵部整理卷宗,并嘱咐他初来乍到,要虚心学习,不可颐指气使,更不可对兵部大臣指手画脚。他初涉兵部事,自然是无事可奏,只是随着兵部尚书将本匣搁在御案上,而后跪在一边听兵部尚书奏事,直至兵部尚书说完才随之离开。
待翰林院学士呈上折子奏事毕后,康熙便领着太子从后头离开。
“皇阿玛,您上次不是说要给儿臣另择一位汉师傅吗?”
康熙闻言,本是一愣,而后才回过神,停下脚步,转身道:“当日事情一多,朕给忘了。”
“儿臣知礼部事繁重,不忍汤大人每日操劳,宫里宫外两头跑。是以,才来提醒皇阿玛。”胤礽解释道。
“朕今日会将此事提上九卿议案。”康熙答道,并腹诽一定要寻个比汤斌更严厉的师傅。
“谢皇阿玛。”胤礽回道,又见康熙没有接话的打算,忙凑了上去,侧头望着康熙问道,“皇阿玛可知道方才兵部尚书奏事前,儿臣说了什么?”
康熙朝他瞥了眼,淡定道:“不知。”
胤礽闻言,努了努嘴,又换了副脸色,道:“您可要儿臣再说一遍?”
“不必。”康熙断然拒绝道。
胤礽有些失望,但他依旧不死心,转了个问题道:“皇阿玛以为您的几位皇子谁的相貌最优?”
康熙将几个儿子的脸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无果。说实话,除了胤褆和胤礽,其他几个年幼,五官没张开,他哪能比较相貌优劣,便随意选了个刚出生不久的胤祥,道:“朕以为十三相貌最优。”
“为何?”胤礽想不通那整日嚎啕大哭的十三弟有何好看的。
康熙叹了口气,他对胤礽的穷追不舍很无奈,自从上回胤礽对他倾诉心思他未做回应,之后胤礽便是频繁地对他做各种“小动作”,康熙想着他若是新鲜劲过了,就好了,便对他无视到底。
胤礽见他不答话,转而嘟囔着问道:“儿臣的相貌不合你的意吗?”
康熙斜眼瞥着他,见他黝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自己。心下按耐不住便脱口而出:“你可曾想过,你对朕的只是孺慕之情?”
胤礽的身子一僵,故作可爱的脸也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细长的眉眼微垂,继而又抬头冲康熙勾唇道:“皇阿玛,孺慕之情也是情。”
“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你若投朕以孺慕之情,朕可报你以护犊之情。可你若投朕以倾慕之情,朕却不能以报你以同样的感情。”
康熙最后一句话让胤礽唇角的笑凝固了,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康熙再道:“胤礽,你是太子,朕是你的皇父。”
胤礽沉默了,康熙转开眼看着汉白玉阶梯下的石板。春意降临,石板间的狭小缝隙已有浅绿的嫩草冒出,就在康熙定睛观察那颗绿草时,胤礽突然抬眼凑至康熙的侧脸处,轻言道:“皇阿玛的理由儿臣接受。”
康熙转过眼,视线与胤礽对撞了一下,继而向下移动,只见胤礽浅红色的嘴唇上下开合着。与此同时,耳边穿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可儿臣也想要您。”
康熙的牙齿微动,欲再说什么时,只见胤礽对他作了个揖,后退了几步,而后转身快步离开。康熙站在高高的汉白玉阶梯上,抚着白玉栏杆雕刻的柱头,望着胤礽远去的身影,神色不明。胤礽的最后一句话只说了后半段,让康熙不禁浮想联翩,胤礽你是既要储君位又要朕,还是既要皇位又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