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辅最后一句说得轻言细语,几人听着也心酸难受,纷纷默然不语。
51、靳辅入京
太子被康熙支去祭天,七日后才得以回宫。至东华门内下驾,穿过文渊阁便看到箭亭。此时正值下午,几个皇子都在习骑射,自九阿哥中箭一事后,康熙便宣侍卫将箭亭周边围了起来,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胤礽朝领班侍卫点点头,直径朝那头站着的胤褆走去。
胤褆正拉弓瞄准了对面的靶子,直至拉至满弓,右手手指微松动,箭射了出去,刺破空气发出轻微的响动,正中靶心。胤礽一直在他身后看着,直至胤褆放下弓,才道:“大哥真是好身段。”
胤褆闻言,不痛不痒地作揖回道:“谢殿下赞誉。”
“日子过得真快,过了元旦,大哥就得出宫建府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在箭亭看到大哥一展身手。”胤礽想着明年胤褆也有十五了,道。
“太子爷若是喜欢看,接下来三个月多,您可以尽情地看。”胤褆反讽道。
“那本宫要珍惜了,这七日没看到,本宫可是分外遗憾。”胤礽嗤笑道。
胤褆听这话,火从心起,祭天本是天子该做的事,若非天子龙体不适,其他人不得代劳。如今康熙没老没病的,一道圣旨下来,就让太子代行了,九卿连反驳的时间都没有,当真是偏心至极。想来胤褆对太子还是有几分嫉妒的,掩去神色,转头不答话。
胤礽看着无趣便恹恹然地离开了,路过景运门时,他停下脚步,望着里头的乾清门,内心充满了忐忑和纠结,他当日有意占了人家便宜,之后就开溜,细数下来,已有九日未见皇阿玛了。若是见了,皇阿玛问起那日的事,他该怎么回呢?
德璟见此,暗想这景运门时常有内大臣出入,殿下贸然在此徘徊怕是不妥,便出言道:“殿下,您是要进去还是不进去?”
胤礽回头瞥了他一眼,思来想去,觉得一直琢磨着也不是个方子,迟早都要见面,不若进去看看。
康熙听到奏事太监的通报,微愣一会,“宣。”
“儿臣叩请皇阿玛圣安。”
“平身。”康熙瞄了眼他尖细的下巴,又看着折子道,“怎的?在斋宫没吃好?”
“不是,儿臣许久未见皇阿玛,甚念圣体躬安与否,茶饭不思。让皇阿玛忧心了。”
康熙听着太子的“调戏之言”,抬头望着他。二人视线对撞了一瞬间,只见太子微红着脸、不自然地撇开眼,康熙顿时囧然,抽出一本折子道:“你过来,这有份理藩院的折子,罗刹欲遣使臣来京城。”
胤礽上前,稍稍阅览后,道:“罗刹遣使臣递交国书,想必是来请求谈判。”
“去年萨布素将他们赶出雅克萨,朕恐其卷土重来,便让萨布素驻扎于雅克萨城。他们这次主动请求合谈,恐是心怀诡异。”
“若是谈判,言语不通,该当若何?”胤礽习惯性地坐在康熙身边,问道。
“朕本欲让在京传教士充当翻译,可又恐其与罗刹暗结珠胎,对朝廷不利。”
“不若用钦天监的满人?”
“寻个日子宣他们来看看吧。”康熙叹气道,“钦天监官吏担不得重任,胤礽可另有举荐之人?”
胤礽想着,这人选他来举荐不太妥当,便道:“儿臣尚未有意中人选,以为择亲信即可。”
“无事,过些日子再议也不迟。”康熙合上折子,揉着眉心道。
“皇阿玛可是倦了?”手肘搁在御案上,撑头侧脸看康熙道,“儿臣也倦了。”
说着便起身,伸手环住康熙的脖子,将头搁在他肩上,闭上眼。
自胤礽五岁离开乾清宫后,康熙便未抱过他。此番亲近,又想让想起那日的吻,倒让他显得有些僵硬,轻拍胤礽的背部,道:“若是倦了,就回去安寝吧。”
“您不歇着吗?”胤礽的下巴离开康熙的肩部,将二人的额头紧挨在一起,吐气轻言道。
少年的气息轻轻喷在他鼻尖,眼眸微张地看着他,水润的眸子映着他的细长眼。
胤礽见康熙迟迟没有反应,便重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停顿了会才贴着对方的耳朵轻声道:“儿臣思慕您。”
轻如喟叹的一言听在耳里却如惊天之雷,脑子里久久充斥着这句话。半响才寻回意识,握着胤礽的肩部缓缓推开他。只见胤礽突然跪了下来,他的脸微垂,隐藏在背光下,让康熙分辨不清,神色复杂看着他,心里暗叹了句:你又何必捅破这层窗户纸。
想了半刻才开口道:“你……”
康熙一言未说完,却被胤礽突然打断,“儿臣不敢有逼迫皇阿玛的意思。”
他这话,让康熙本酝酿好的言辞全无用武之地,“朕……”
“儿臣自知心怀不齿之念,本不该说出,是儿臣鲁莽了。”胤礽再打断道。
“胤……”康熙缓了口气,再道。
“若是让皇阿玛有困扰,儿臣该当死罪。”
这已是胤礽第三次打断康熙的话了,一时间,本是纠结的情绪被激成了愤怒,他深吸了口气,拍着龙椅的扶手起身道:“朕当然困扰了!你能否不要打断朕的话?”
胤礽抬头,看了眼康熙,动了动嘴唇,又低头喃喃道:“儿臣知错。”
康熙冲他那样子,火也慢慢下去了,深呼吸一口气,坐下扶着额道:“你与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胤礽此刻忐忑至极,分不清康熙所言具体为何物,问道:“皇阿玛是问过程,还是问日后?”
康熙一口气梗在胸口,抚额的手垂了下来。他不禁要指着他问:你还有日后?难不成还想占朕的便宜?
胤礽见康熙盯着他,目光中带着冷然,心头一突,忙垂下头。
康熙见此,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无力道:“朕问你过程。”
胤礽想了片刻,才道:“儿臣不知,只是……日渐加深。”
康熙换了个姿势,撑着头暗想,换言之就是日久生情,再道:“你以为朕哪里足以吸引你?”
“皇阿玛圣德明朗,事事无憾,动皆可法,与天地合德,与四时合序……”
“先停下。”康熙听着这些与平日大臣的奉承之言无异的话,终是明了,今日他与胤礽是牛头不对马嘴,话不投机半句多了,“你先回去吧,朕还有折子没批完。”
胤礽抬头瞥了眼他,作揖道:“儿臣遵旨告退。”
而后起身离开。
胤礽回到毓庆宫后,褪下朝服,坐在床上,靠着床柱朝一旁站着的德璟问道:“唉,你可有意中人?”
德璟闻言,脸瞬间充血通红,他七岁入军营,而后随着太子入宫,家住京畿远郊,不便归家。即便如今已有十四,也未与女子有言语之外的交流。太子这般问话倒是难为他了,只见他支支吾吾道:“主子,您……奴才不曾有这般心思。”
“本宫要听实话,就算你看上哪个宫的宫女,本宫也想法子赐给你。”胤礽摆手道。
德璟瞬间煞白了脸,八旗女入宫后便是宫内主子的人,他岂敢抱这种心思,忙跪下申辩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也不敢有痴妄之心。”
胤礽不耐道:“得了,本宫知晓。不过是问你个问题,何须如此惊慌。”
他又扫了眼里间其他人,将视线定格在何玉柱浑圆的脸上,又默默地转移了视线,暗想还是寻个正常的男人问比较可靠,便依旧朝德璟问道:“你说,若是你意中人询问你,你看上他哪点,你怎么回答?”
德璟想了想,道:“奴才以为,当照实说,或多说些蜜语。奴才听那些年长的侍卫说,女人最喜爱听好话。”
胤礽闻言,抽了抽嘴角,索性不管他了,钻入被窝里蒙头大睡。
前些日子接到圣旨的靳辅已随着伊桑阿过了朝阳门。伊桑阿拉住缰绳,对后头的靳辅道:“靳大人,如今已入了京,我也该入宫赴皇命了。你且带着圣旨和官印去行馆住上一宿,等候宣你入宫的圣旨,我便先告辞了。”
“承蒙钦差大人一路照顾,告辞。”靳辅作揖道。待伊桑阿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忧忧叹了口气,下马朝城西的行馆而去。
靳辅虽常年为地方官,但每年元旦也得入京朝贺。久而久之,在京城也有些面熟的人,这方从对面来的提鸟笼人便是。那人一边走着一边冲笼子里的鸟儿吹着哨子,身着便服戴个帽子,看似颇为悠闲。他一见靳辅,面露喜色,上前道:“哟,靳大人,少见啊。”
靳辅也作揖道:“高大人,这是逗鸟呢?”
“唉,当了一日的差,总该出来走走、散散心。”高士奇搁下鸟笼,看着靳辅马背上的行李,凑近了一步,细声道,“我听闻,明珠的案子牵扯了靳大人,你可是接到圣旨了?”
靳辅点头道:“本是我办事不利,有负圣恩,应当受罚。这正要去行馆候旨。”
高士奇一直以为靳辅是个正人君子,此刻他既有难,便有意提点道:“靳大人也不必过虑,皇上能派礼部尚书请你入京,想必不会对靳大人看轻了。”
“高大人也不必宽慰我了,该受什么样的处罚,我都无异议。”
“话不能这么说,靳大人此次为明珠所累,是郭御史的奏折所致。总所周知,贿赂明珠之人朝野上下不计其数,靳大人就没想过,皇上为何单单宣你入京吗?”
靳辅听这话,皱眉暗想伊桑阿一路上与他接触不多。高士奇这般一问,他也有几分疑惑,“我平素不在京城,消息不灵通,还请高大人明示。”
“如今弹劾你不止郭御史,还有事中刘楷、御史陆祖修、新任工部尚书阿兰泰、礼部侍郎孙在丰、新任漕运总督慕天颜。”高士奇凑至他耳边耳语道,“如此多的折子送至御前,皇上想装作无视也难啊。”
靳辅暗自琢磨着,刘楷与陆祖修二人他不熟,但孙在丰与慕天颜他却熟悉得很,二人素来与自己的宿敌于成龙交好,又是姻缘亲家。当即他便怀疑二人是有意陷害,碍于未有证据,也不便多说,便道:“多谢高大人提点,靳辅自当好生琢磨着。”
高士奇站远了些,提起鸟笼笑道:“我那住处便在不远处,拐个弯便到了,靳大人可要上我那饮上一杯茶,稍作休息?”
“我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还恐牵连了高大人。”靳辅忙拒绝道。
高士奇闻言,也不再婉言,道:“天色也不早了,靳大人早些歇着也好。高某告辞了。”
“告辞。”
52、罗刹来使
第二日巳时,靳辅迎来宣他面圣的传旨内侍,一入南书房,见康熙和高士奇在说着什么,在下头站定,叩首行礼。康熙将头转正,望着殿下人,冷下脸,将几份折子丢给他,道:“自己先看着。”
厚重的折子砸在地上,响声惊得里间几人都紧绷了身子。靳辅捡起折子,一一翻看,上头的康熙也不闲着,道:“工部弹劾你治河多年,未见成效、听信奸人、靡费银钱数百万。御史说你筑堤屯田,劳民伤财,堪比舜殛禹。这些朕暂且先不论,待择日宣工部来,再做定论,朕就说你挪用河银贿赂明珠,此事可属实?”
“臣不敢欺瞒皇上,却有此事,可绝非用于受贿。”靳辅连忙将明珠一门生亏空库银,自己暂借河银之事照实说了出来。
康熙闻言,反倒冷笑道:“清江浦库银亏空,你便送上银子填补,当真是大好人。”
靳辅自知理亏,不敢多辩,“奴才有负皇恩,请皇上治罪。”
康熙想着若是现在便革了他的职,工部和都察院怕会愈加穷追不舍,不若先搁下来,“该治何罪,待你与工部辩驳再做定论,先跪安。”
高士奇在丹陛下朝靳辅瞥了眼,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可正当靳辅后脚离开南书房,康熙就提着他的名字道:“高士奇,你怎么看靳辅的?”
“臣与他不熟,不知其为人如何。”高士奇小心翼翼地道。
“既然不熟,那缘何邀他入府饮茶?”康熙挑眉问道。
高士奇闻言,脸色煞白,忙解释道:“靳辅入京过几次,臣与他仅有几面之交。”
康熙不置可否,将明珠的抄家清单展开,视线定格在“高士奇”三个字上,瞥了他一眼才道:“出去候着。”
高士奇这般算是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垂着脸提着心应了声:“喳。”
今年京城的冬季特别冷,早早地就下了雪。乾清宫的空心墙里烧着炭火,整个宫殿温暖如春。天气冷了,康熙也不愿跑去南书房,直接让人将折子送至乾清宫,又将乾清宫的门窗闭得紧紧的,自己坐在正殿里头看折子、接见内大臣。
此刻,他正摸着膝上一铜质镂花暖炉,撑着头皱眉,袖口软质的狐毛擦在侧脸处,平添几分痒意。他又将狐毛袖口放在脸上狠狠地蹭了蹭,压下瘙痒感,才对梁九功道:“宣佟国纲来。”
“喳。”
康熙将明珠这颗恶瘤切除后,并未舒心多少。如今朝堂索额图一党独大,虽索额图近年来安分许多,但康熙依旧不敢放心。如此一来,便想到自己母族佟家,如今皇贵妃殁,佟妃在宫中被贵妃和四妃压一头,稍稍抬举佟家至牵制索额图即刻。
这几日康熙一直在甄选与罗刹谈判的大臣,索额图主动请命代劳,康熙想着此事关于朝廷的颜面,又是代自己前往,当选朝廷重臣。斟酌再三,还是依了索额图,又让佟国纲随他一块。
不过几日,罗刹使臣冒着风雪抵达京城,康熙让理藩院尚书将他们领至行馆,好生招待。第二日御门听政后,康熙在乾清宫接见了两个戴着毛茸茸高帽的罗刹使臣。
二人在殿下站定,脱帽朝康熙弯了一下腰,算是行了礼。康熙在上头看着没什么,正欲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可他无异议,不代表大臣无异议,索额图当即站出来冲着两个使臣斥责道:“尔等见了我大清的皇上,为何不行跪礼?”
两个使臣听得一愣愣地,好奇地望着索额图不知其所云。钦天监属官上前一步,将索额图的话翻译与使臣听。其中一位使臣闻言,又用罗刹语说了句话。钦天监属官朝康熙作揖道:“禀皇上,这位使臣说这已是他们行的最高礼节。”
这般几番周折,康熙才听懂使臣的话。他心知罗刹人不兴行跪礼,倒没有多在意。索额图却不干了,指明曰:“入了大清的国土,就要随大清的风俗。尔等这分明是对皇上不敬。”
而其他几位大臣也一脸赞同的模样,让康熙着实有些无奈,朝一直未有动作的太子问道:“太子,你以为呢?”
康熙一言,遏制住了使臣与索额图他们的争吵,转而向太子看去。只见太子作揖道:“儿臣以为若应允他们依照罗刹礼节向您行礼,他日我大清遣使臣往罗刹见他皇,便要行跪礼。”
太子一言,让康熙禁不住失笑,不想太子也是“斤斤计较”之人。可太子所言确有理,如今他们罗刹仅对自己行脱帽礼,他日我大清使臣却要向罗刹皇帝行跪礼,虽说是公平起见,却怎么看都是大清比他们低了一头。
而索额图见太子站在他一边,更是来劲了,丝毫不让步。一时双方各不让步,康熙又不说话,场面是越发激烈。太子听着几人鸡同鸭讲般的争执,已有些不耐,出列对康熙道:“皇阿玛,儿臣有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