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康熙再问,索额图心生一计,狠下心道:“奴才以为,左都御史余国柱尚可。”
康熙闻言,面色暗沉,索额图看明珠不顺眼是总所周知,但他断没想到索额图竟如此胆大,至明珠于不利之地,冷言道:“爱卿可是唯恐天下不乱?”
“奴才不敢。”索额图跪道。
康熙不置可否,转而道:“先依爱卿之言,即刻召萨穆哈与施世纶入京。令马奇和张廷枢为钦差,再往江南重新查案。”
翰林院侍读张廷枢虽品级不高,但是康熙熟知之人,三年前的江南乡试也正是他主持的,康熙也想着他能协同马奇扭转局面。
挥退了索额图,拾起御案上另一份折子,搁在手上掂量着,康熙撑着头皱眉暗想,这已是于成龙第三份请旨严办噶礼的折子了,萨穆哈的结案折的内容已是天下皆知,他请旨将于成龙革职。朕前年南巡之时,还嘉奖过于成龙严谨自持、奉公守法,若朕当日革了于成龙的职,已让江南士子愤慨不已,这番再如了萨穆哈所愿,岂不寒了天下人的心?思来想去,康熙还是将这几份折子压了下来。
康熙正为政事烦着,门外的梁九功突然出言道:“皇上,太子爷求见。”
康熙抬头。皱眉撇嘴,将整张脸扭成一个“苦”字,不悦地道:“宣。”
胤礽一看康熙的脸色,就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硬着头皮跪道:“儿臣请皇阿玛圣安。”
“你不是在上课吗?”
“是,可是方才的骑射课,九弟被四弟的羽箭射中,已被送回延禧宫。只是宜妃娘娘那……儿臣冒昧打扰皇阿玛,请皇阿玛移驾。”
康熙暗想怕是胤礽招架不住宜妃了,才来请自己这尊大佛,搁在朱笔,问道:“胤禟伤在哪?”
“正中左肩。”
“去延禧宫看看。”康熙叹了口气,起身道,“你与朕详细道来。”
“是,今日儿臣等人于箭亭习骑射时,谙达让四弟对准百尺开外的靶子习射箭,也不知九弟怎会出现在箭亭,且正离儿臣等人的靶子不远处,四弟初拿重弓,一时射不准,便重伤了九弟。”
“尔等就未在这之前看到胤禟出没?”
“儿臣当时正低头拭弓,未注意九弟,至于其他人,儿臣不知。”胤礽垂首道。
“胤俄那家伙呢?”想起和胤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胤俄,康熙问道。
“十弟也出现在箭亭中,未有损伤。”
“哼,那是他运气好。”想着两个不省心的儿子,未到上学的年纪就贸然出现在箭亭,这回重伤了,不可谓不是活该。
胤礽听着康熙的嘲讽之声,顿时对康熙是饱含唾弃,暗道:您从前也不是不知道九弟十弟喜爱往箭亭跑,可您也没阻止过,这回出事了,您倒作壁上观起来了。
二人行至延禧宫,刚跨入门槛,宜妃就哭丧着脸跪道康熙跟前道:“皇上,您这次可得给胤禟做主啊,他这可是遭罪了。”
康熙看着她那期期艾艾的模样就不耐烦,绕过她,直接往里间走去。众太医见康熙,纷纷侧身让道。康熙看着床头搁在的盘子里放着一把带倒钩的长箭,箭尖还染着血,胤禟的左肩也包扎过了,皱着眉看似很不舒服的模样,
“九阿哥可有不妥?”
“禀皇上,奴才已为九阿哥疗了伤,暂时是无大碍了,只是……”太医吞吞吐吐地道。
“只是什么?”
“只是此箭刺穿了左肩胛骨,九阿哥日后怕是……左手用不上太大的力道了。”
康熙愕然,门口站着的宜妃听这话,又是一阵抽泣。康熙未再斥责她,只是对太医道:“尔等先开最好的方子吧。”
48、查办明珠
德妃现在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火气并非针对胤禛,而是对宜妃。佟皇贵妃刚殁,宜妃这般朝皇上闹着要给九阿哥做主,到底是欺胤禛一稚儿还是欺她不如皇贵妃。想着心头虽有气,但还是随着胤禛去了延禧宫。
一见康熙从里间出来,德妃上前道:“皇上圣安。臣妾来向皇上请罪。”
康熙不理她,望着跪在德妃身后的胤禛,道:“胤禛,你可有话要说?”
“是儿臣伤了九弟,儿臣向皇阿玛请罪,向宜妃娘娘请罪。”胤禛叩首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平静。
“你可是无意?”
康熙此句诛心之言一出,连胤礽都忍不住皱眉。胤禛身形颤抖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是。”
“既是如此,那便是你学艺不精。在此跪上两个时辰再回乾西五所。”
宜妃抹着红肿的双眼,上前道:“皇上,可是……”
“你有何意见?”康熙冲她微眯细长眼,冷笑道,“四阿哥都说了他非有意,你可是要他们兄弟相残才满意?”
刹那间,宜妃的脸色血色全无,跪倒在地,请罪道:“臣妾不敢。”
“胤禟擅自去箭亭,朕尚未治你看护不严的罪。你且在这好生照顾胤禟,休再言让朕给他做主的混账话!”
“臣妾遵旨。”宜妃不敢多言,赶紧应道。
德妃偷偷瞥了眼宜妃,也低头不语,正殿一时静若无声。康熙扫了他们一眼,负手离开。一直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的胤礽赶紧跟上,依他的经验判断,康熙现在八成极为不悦的,还是不说话为好。
康熙走到半路,没听见后头的脚步声,以为胤礽未跟来。一回头,却见胤礽缩手缩脚、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冲他嘲讽道:“跟那么远作甚?朕会吃了你?”
胤礽小跑上去,用无辜的语气道:“皇阿玛您走太快了,儿臣跟不上。”
“哟,装嫩了。”康熙嗤笑着伸手拉拉他的脸皮。
胤礽吃痛地吸了口凉气,将康熙的手从脸上扯下来,揉着发热的脸蛋无声地控诉康熙的暴行。
康熙垂眼看着两双手的相连处,默默从胤礽手心抽出手腕,道:“莫要磨蹭了,快回去做功课。”
胤礽放下手,瞄瞄康熙的脸色,确定其未生气,正色道:“儿臣遵旨。”
“朕欲将礼部尚书杭爱革职,让汤斌顶上。”康熙道,“若是如此,汤斌便要抽出时间掌礼部事。是以,朕想另择一位汉大臣教你。”
此次江南乡试出了这等大事,杭爱这尚书位置必是不保,不过,胤礽关心的是另一事,他凑上去细问道:“那汤大人可还教儿臣?”
康熙止住脚步,侧头看着胤礽,反问道:“你是盼着他教还是不教呢?”
“汤大人博闻强识,能得此师傅,是儿臣之幸。”胤礽作揖道。
“既是如此,朕还是让他继续留在你身边好了。”康熙转身离去道。
胤礽望着他的背影,道了句“儿臣恭送皇阿玛。”而后,默默抚摸刚好不久的左手掌。
新任钦差马奇与张廷枢一边赶路,一边了解科考案的始末,二人明了两江总督噶礼是脱不了受贿之嫌。马奇想着即使这次得罪前任钦差和两江总督,也要将这案子了结了。张廷枢平日在翰林院就低调得很,若是无异议,他也就随马奇了。二人齐心,效率了快了许多,一到扬州,先提出此案全部卷宗,细细研究了几天,才开堂审案,将此案证人重新提出,收集证词,梳理条理。不出十日,二人将新的结案折送至御前。
康熙看了眼,算是达到自己要的效果了,满意地将折子递与九卿议事。九卿得了康熙的授意,不敢做太大的改动:将贿人吴泌和程光奎收监绞监候,令其永不得入仕;推举吴泌和程光奎的两个知县、副考官翰林院编修赵晋收监斩立决,正考官副都御史左必蕃失察革职;两江总督噶礼革职听参,于成龙官复原职。
当日申时,礼部将审判结果公示天下。于此,拖延了近三个月的科考案算是告一段落。江南士子是满意了,京城里却依然是乌云密布。第二日御门听政一结束,康熙并未先行离开,而是走下乾清门,在列队的大臣间一边走着,一边道:“江南科考案可算结束了,尔等可是高兴了?”
他走至余国柱跟前,突然停顿了下来,继续道:“别高兴得太早,那些举子满意了、无事了,可尔等还得把脑袋安紧些。”
余国柱听这话,顿时冷汗直流,又抬眼见康熙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慌忙跪倒在地。
康熙不再看他,继续晃悠至工部尚书萨穆哈跟前,道:“朕当初以为简单的一个科考案不出一个月便可结案,可结果却是用了近三个月。这些耽搁的时间用去哪了?第一任钦差为了求个两全其美,在扬州行馆里足足呆了近十日,无任何作为。尔等可是以为江南离京城甚远,天高皇帝远,朕是闭目塞听,就等着尔等的欺骗?萨穆哈,你可是这么以为的?”
萨穆哈自皇上遣马奇二人去江南起,就知自己是逃不过,此番听康熙的问话,倒是显得很平静,打着千字跪下,摘下头顶的官帽,搁在地上,叩首道:“奴才自知罪该万死,请皇上处决。”
“哼,待会再来议处你。”康熙狞笑着走开,继续道,“噶礼多年总督两江,为人飞扬跋扈,今天参这个,明天弹劾那个,全是无中生有,难道尔等就没有耳闻?尔等却从未站出来说过一句话,朝廷养尔等这些京官,不是让尔等欺上瞒下的。依朕看,今日该办的不只是噶礼,更该办的是尔等!”
“奴才(臣)该死。”众大臣纷纷跪道。
“这种话不必再说了,朕都听腻了。”走过了一圈,回到乾清门,道,“有功夫请罪,当初怎么没功夫站出来说句实话!传朕谕旨,即刻将工部尚书萨穆哈、漕运总督施世纶、礼部尚书杭爱革职听参,下朝。”
“奴才恭送皇上,恭送太子殿下。”
康熙将众大臣训斥了一通,一转头,就收了阴沉的脸,换上一张颇为轻松的脸,他放慢了脚步,对身侧的太子笑道:“朕不过说说而已。水至清则无鱼,大清数千名大臣,朕不求每个人都是于成龙,但求不要每个人都是噶礼。”
胤礽了然,点头不语。
科考案一了结,康熙就将索党一众大臣分派至各部,远离内阁。这一举动又让刚经历变动的朝野风起云涌。摸不清皇上的意图,索额图也不敢妄揣圣意,只是每日安心做好手头的事,看似颇为平静。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看得明珠纳闷得很,皇上虽未动他这一党,若是议事,也是经常询问他的意见,可细细一想,却又不对劲。
几日后的御门听政过后,明珠等来了康熙的召见,一入南书房,多日未见的索额图竟出现在御案一侧,明珠收敛了神色,冲上头的康熙行了个礼。
康熙未看他,只对索额图扔去一份折子,道:“爱卿给他好好读读这份奏章。”
索额图想起当日自己儿子闹事时,康熙就是让梁九功给他读御史的弹劾折的。风水轮流转,今日换做明珠这厮倒霉,这般想着,索额图就来劲了,接过折子摊开,转身对着明珠一字一句念道:“臣监察御史郭琇谨奏:
恭请皇上圣安,
臣闻自古帝王御天下之道,举直错枉。臣窃以为皇上用人明察秋毫,孜孜求治,圣德渊深,实为千古难寻。如今,朝堂之上,内阁之内,奸臣植党以树私,日益骄纵,皇上知情伪于一切,用人皆以踊跃思奋为据。臣承蒙皇上破格提拔,感激涕零,不知所为何报,谨将武英殿大学士、左都御史余国柱背公营私之事具列于此:
凡内阁票拟,皆由明珠指麾,余国柱受其意,即使有差错,百官也莫不敢反驳。
明珠凡奉谕旨,则力举私推。平日于百官,或要结群心,或挟取贿赂。各部院满汉诸臣多为其心腹,多次于中左门外窃窃私语,私议朝政。各部院若有与其有关系之事,其心腹必要先向其请命,方才行事。
明珠连结党羽,满洲佛伦、葛思泰、傅腊塔等、汉人余国柱皆为其死党,唯明珠之命是从。
余国柱多次向地方官员私索贿赂,直至其满意为止,诸多地方官莫不敢言。
靳辅与明珠、余国柱交往甚密,每年河银,多半分与明珠。当日圣上查探河银所用何处,靳辅多次遮掩,又与于成龙议不合,一力阻扰。
科道官有升迁出差者,明珠多向其索要贿赂,又与科道官订约:凡是有奏章,必先行请问,诸多言官受其牵制。
明珠自知罪孽,对人多为柔颜甘语,实则阴狠鸷害,意毒谋险,最忌恨言官,恐弹劾其奸相。当日御史吴震方参劾明珠,却被明珠借事排挤陷害,朝野上下闻之,无不色变。
康熙二十三年地方学政额满之时,明珠借此机会,任意遣心腹往地方就任,一时士风文教因其大坏。
以上八条只为略参。明珠一人窥探圣上旨意,足以弥其罪恶,又有余国柱等奸党附和,罪恶罄竹难书。臣感戴皇上圣明无尽,恳请皇上睿鉴施行,谨此请旨。”
一篇言辞激昂的奏章,索额图念完已是心虚不已,朝堂之上,结党的不止明珠,也有自己。他将折子放回原位,顺道瞥了眼康熙,不想康熙也抬头冲他微勾唇,假笑了一下,看得索额图愈加心虚,忙离了康熙,去御案的另一头老实地站着。
49、日蚀之吻
康熙看索额图的样子,心知目的已达到,不再纠结于他,转而望着下头已是面如土色的明珠,轻言道:“爱卿可有话要说?”
明珠不语,看似还沉浸在方才的折子中不可自拔。康熙再道:“爱卿不想辩解,朕就替你辩解。”
他摊开郭琇的奏折,一边看着一边说道:“第一条罪行:指麾内阁票拟,当日朕推行耗羡充公新政时,也不知爱卿在内阁给朕下了多少绊子。第二条罪行说爱卿推举之人皆为心腹,结党索要贿赂。所谓眼见为实,朕未亲眼所见,不敢断言此罪属实。三为连结党羽,朕未亲政之时,鳌拜骄纵跋扈,结党营私。爱卿这般作为,可是要做第二个鳌中堂?”
一句诛心一言,让明珠几乎瘫软在地,言语中带着惊慌,“皇上,奴才……有负皇上圣恩。”
康熙朝他瞥了眼,又继续道:“四为余国柱私索贿赂,余国柱是爱卿一手推举出来的,他做的事想必爱卿最清楚不过。往后的几条,朕就不多念了,爱卿可要认罪?”
若说皇上以前对他的所作所为丝毫不知情,那是自欺欺人。可皇上这般主动提出来,想是定了要查办他的心思。回想入内阁二十余年,其中虽多有起起伏伏,此刻却越想越平静,将帽子摘下,叩首道:“奴才认罪。”
康熙看着明珠微参白的发色,心下微楚,明珠如今已过了知天命年,为官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非他行事太过飞扬跋扈,独揽朝政,威胁皇权,康熙也不愿摘除他的顶戴花翎。感慨一番后,照样召来侍卫,令其将明珠收入刑部大牢,革职听参。又召来高士奇,拟旨罢免余国柱、佛伦等人的官职。由此,权倾一时的明珠一党分崩离析。
康熙暗地里授意郭琇弹劾明珠,又将前些年汤斌、于成龙状告明珠的折子公诸九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除各部院内明珠党人,一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康熙此事做得可谓是不动声不动色,太子刚听到这消息时,也是愕然。当日骑射课后,去了南书房,一入门便见康熙神气自定地提笔在折子上写着什么。想着明珠作为康熙昔日的亲信转眼间便沦为阶下囚,胤礽对康熙猛然升起心寒的感受。
康熙不知其心思,只是见他久久不出声,便道:“九卿正在议处明珠,你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