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神记——迟眠客

“啊？”夕夜不乐意了：“桑峻！你以下犯上，不听命令！”

桑峻淡然一笑：“小姐，你任性妄为，枉顾自身安危！”

两人互不示弱地对视片刻。

忽地，双双“噗哧”一笑！

“哼！我不与你说了！”夕夜忿忿转头，唇边却不可自抑地溢出一抹浅笑。

桑峻敛眉跟上，脸上笑意渐至深进眼底。

“看起来，七小姐今日心情不错嘛！”事情告一段落，王掌柜眯起一双小眼睛，乐呵呵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也难怪，林家那小子回来的事，我也听说了，呵呵！”

王掌柜在桑家算是颇有资历的老人，算是看着夕夜长大，故此可以不顾及地与她开起玩笑来。

夕夜眼睛一转，笑道：“我心情不错是真的，这倒与他林少堂有何干系？”

王掌柜哈哈一笑，只当她面皮薄不愿承认，便也不再逗他：“有干系也好，没干系也罢！夕夜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自然无须我们这些老家伙操心！只是这终身大事……”

他叹了口气：“……你须得仔细想想，你爹娘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有多着急呢！”

嘴角笑意隐没，夕夜敛眉：“这些……夕夜自然晓得……”

出了玲珑阁，桑峻看出夕夜心情不佳，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夕夜径自想着心中事，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闷闷地走着。

人群中忽有骚动，有人温声唤她的名字：“夕夜！”

夕夜抬头，正看到锦衣白袍，嘴角含笑的林少堂。

察觉到身边人忽然冷凝的气息，夕夜轻轻一顿，扬起一抹笑来：“少堂。”

林少堂走到她面前，脸上笑容渐深：“刚才去你家，听他们说你来了玲珑阁，便准备去寻你。在这儿遇见你，倒也算巧！”

夕夜微笑点头。

林少堂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桑峻，对他有礼一笑。尚未等他回礼，便对夕夜道：“现在时至中午，我在浅湖包了一间画舫，想寻你一同进膳，顺带游湖，你意下可好？”

夕夜略沉吟一下，点头：“乐意之至。”

她侧头看桑峻，尚未开口，桑峻便冷声道：“我在舱外呆着便是！”

夕夜抚额叹息。

林少堂虽不甚乐意，但笑容不减：“自然不会如此怠慢桑护卫，夕夜放心，我定会安排妥当。”

夕夜轻横桑峻一眼，对他点头应好。

浅湖名浅，却并非水浅之意。实则湖面甚广，湖水也颇深，但湖水清澈见底，倒有浅水错觉，便名浅湖。

虽已入秋，万物有些凋零，但湖面仍有许多大大小小画舫在上，远远看来，颇得其乐。

夕夜手执酒杯，微侧身体斜躺在座，目光透过窗子看着湖外景色，神情中一片淡然。

林少堂几番迟疑，问道：“夕夜可是有心事？”

夕夜微怔，片刻后点头，却未说明。

林少堂眉心微动，脸上露出真挚表情：“你若愿意，倒可以与我一说，看我能否相帮……我实不愿看你愁眉不展。”

夕夜眼中莫名笑意一闪而过，轻声道：“我心所想，无非就是一事。”

“嗯？”

“终身大事！”

林少堂一窒。

夕夜轻抿杯中酒：“少堂心中想必明了，我今年已二十有五……父母着实为我担忧。”

林少堂心中一动，叹了口气：“我知今时今日的我，已没有资格置喙此事，只是——”

他猝不及防地抓住夕夜的手：“夕夜，我只恨知你心意太晚，如今纵然想与你厮守，终是怕辱没了你……”

夕夜冷脸甩开他的手：“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如此？我桑夕夜纵然被人笑称老姑娘，也必然要明媚正娶，风光大嫁！断然不会与人作妾！”

林少堂讪然：“我明白……”

夕夜饮尽杯中酒，情绪也似有所平复，低声问：“少堂，你与她……感情可好？”

林少堂有些尴尬，想避开此事不谈，却见她目光灼灼，只得苦笑一声，答道：“她是大家小姐，自然有其气度端庄之处。只是……”

他摇头叹息：“感情之事不比其它，终不能奢求尽如人意。”

夕夜微眯双眼，注视他良久，忽然问道：“少堂，你此次回来，所为何事？”

林少堂没想到她如此突然转换话题，怔了片刻，苦笑加深。

“怎么？”夕夜柔声问道：“可是遇到了难处？”

林少堂几番踌躇，虽对她眼里光芒看不甚明，但见她脸色柔和，便深吸口气，道：“不瞒你说，我此次回来……实有所求。”

24、梁上燕（三）

“不瞒你说，我此次回来……实有所求。”

夕夜沉默不语，静等下言。

林少堂看她不语，面现苦涩：“我想……借一些银子。”

“嗯？”夕夜微诧挑眉。

林少堂面现尴尬：“夕夜，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林家虽是望族，其实……外强中干……你我情深意笃，我本不想让你得知实情，更不想向你伸手。”

他声音干涩：“但……实在是无法……”

他不再说下去，带着些微希冀看向夕夜。

夕夜沉吟半晌，忽尔低低一笑：“少堂，你可是真心喜欢我？”

林少堂微愕，虽不知她为何为这个问题，但随即点头，神情坚定：“那是自然！”

夕夜淡笑：“既然如此，我自然不会不帮你。”

见他面带喜色，她又道：“其实还有一法，你不但不必低头向我借钱，也不用担心以后生计。”

林少堂眼前一亮：“当真？是何办法？”

夕夜抬起下巴：“娶我！”

“呃？”林少堂怔住：“可是，你不是……”

“我自然不会做妾！”夕夜道：“我虽不会让你为难你妻子，但我要与她平起平坐！”

她眉角一挑，媚惑自成：“倘若你能说服与她，便拿了聘礼来我家提亲。我若嫁你，桑家所有银钱自然供你屈使！”

林少堂怦然心动。

夕夜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径自起身：“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细想。”

她出得船舱，桑峻已在舱外等候。见她出来，便上前挟了她，也不等画舫靠岸，纵身一跃，便带着她跃上岸去。

夕夜低低笑起来。

桑峻皱眉：“你这不是胡闹么？”

“你都听到了？”夕夜眼中黠光一敛，指控：“阿峻，你竟然偷听！”

桑峻对此毫不理会，只冷着脸道：“老爷、夫人不会容你如此胡闹！”

夕夜“哼哼”一笑，也不理他，径自走了。

“莲，还认为她像我吗？”碧莲笑问。

隐莲摇头，略有些无奈。

初见桑夕夜，隐莲恍然觉得，她竟与阿姐甚像！也正是如此，他才会如此留意她。

只是现在看来，纵然有神似之处，性格上仍有许多不同。

碧莲成神多年，心平如水，鲜有事能让她动怒；而桑夕夜，是活生生的人间女子，聪明、慧黠，却又在不经意见流露出浓浓的孩子心性。

飞光低头不语，心底有些许奇怪感觉。

虽然刚刚所见，足以表明桑夕夜喜欢之人正是林少堂，可是明明如此笃定的他，却在刚才有些迟疑起来。

但迟疑的具体原因，他却说不上所以然来。

罢了！他摇头：只要我保证她成就好姻缘，管她喜欢谁！

秋意渐浓，天气也越发凉了，夕夜坐在院中，裹紧身上大氅，指尖冰凉。

桑峻无奈摇头：“明明这么怕冷，却不愿进屋去，怪得了谁？”

夕夜哈哈一笑，却不说话。

不远处的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有喧闹声越行越近。夕夜懒懒地抬眼，招了招不远处的丫环：“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小丫头应声去了，不一会儿便急急跑回来：“小姐！林公子派人来提亲了！”

夕夜一怔，小心去看身后的桑峻，瞥到他脸上僵硬的神色，不可自抑地开心起来。笑着站起身：“走，去前厅！”

按照当地习俗，林少堂请了本地的媒人来提亲，预备了份量充足的聘礼。许多人皆听说过七小姐与林家公子互有情意之事，如今见林公子上门提亲，一路行来，着实惹来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媒人喜姐喜滋滋地走进客厅，问旁边的丫环：“桑老爷、夫人可在？大喜事呢！”

丫环尚未回答，夕夜便轻笑着走过来：“我爹娘还未回来，喜姐有何喜事，告诉我便可！”

喜姐笑道：“唉呀！我知道桑家一应大小之事全都由七小姐作主，不过这次可是七小姐你的终身大事……”

“自然也由我作主！”夕夜在主位坐下，笑眯眯地说道：“喜姐有话不妨直说！”

喜姐似是要笑出朵花儿来，道：“好，直说！直说！七小姐，大喜事！林少堂林公子着我替他向您提亲来了！”

她挥手让人把满满几大箱的东西抬进来，喜滋滋地道：“您瞧，这些全都是聘礼！这林公子对您可真是——”

“抬出去！”

“……呃？”喜姐愣住：“七小姐，您说什么？”

夕夜慢条斯理地抿口茶：“我说、抬、出、去！”

喜姐愕然：“这、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夕夜轻笑：“自然是不愿的意思。喜姐，麻烦你回去和林公子说一声，我桑夕夜不愿嫁他！这亲事嘛，休得再提！”

喜姐张大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七小姐不是一直对林公子有意吗？

而且，嘱咐自己来提亲时，林公子可是满满的自信加得意啊！

“七、七小姐……”

“怎么？”夕夜冷冷斜睨：“喜姐可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想让我着人把这些东西扔出去？”

喜姐浑身一凉，讪讪笑着，忙着人把东西抬出。

一行人喜气洋洋而来，灰溜溜而归。围观众人亦是惊讶异常，纷纷猜测。这一天，倒是异常的热闹。

“夕夜，你这是何意！”林少堂眉间羞愤之色渐深，却强行抑制住情绪，僵硬道：“可是嫌我所下聘礼不足？你有何要求可直接告诉于我，我即刻令人准备……”

夕夜淡然一笑，打断他的话：“少堂，我无他意，只是不喜罢了！”

“不喜？”林少堂皱眉：“可是，我们明明说好……”

夕夜似笑非笑看他：“说好什么？”

林少堂满脸通红，四下一看，低声道：“我们不是说好，倘若我可以以平妻之礼娶你，你便愿嫁我吗？”

“平妻？”夕夜轻笑，眼角却带了冷意：“我平生最恨，便是男人三妻四妾，用情不专！又怎甘作你的平妻？况且——”

她眯起眼，微微抬高下巴：“林少堂，我桑夕夜，何时、何地说过喜欢你？”

林少堂一怔，蓦地脸色灰白。

他忽然有所明悟，恨恨地指着眼前嘴角带笑的女子：“原来、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骗？”夕夜扬眉，满脸讽刺之色：“你竟来指控我骗你？林少堂，我倒真真小看了你的厚颜无耻！”

她眉眼一竖，冷声道：“阿峻，把他赶出去！”

桑峻低应一声，冷声对林少堂道：“出去！”

林少堂脸色极其难看：“桑夕夜！”他咬牙切齿：“你这个变幻无常、满口谎言的女人！你如此歹毒心肠，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敢娶你！”

“滚出去！”桑峻怒喝！

夕夜浑不在意一笑：“不劳费心！”

“夕夜，你真是太胡闹了！”从外地回来的桑老爷满脸无奈：“我和你娘这才出去几日？你竟给我闹出这么大一出事来！这、这以后要我怎么有脸见林老爷子哦！”

桑夫人也是一脸的不认同。

夕夜撒娇地抱住桑夫人：“爹、娘，女儿不是咽不下这口气嘛！我和林少堂虽然一起长大，可也顶多算个关系还好的玩伴而已。可他非要在外面说什么我和他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之类的话！结果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对他念念不忘！连我尚未成亲也归到他身上去！”

桑夫人无奈：“纵然如此，你如此对他，也有些过份了！”

夕夜轻轻皱眉，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有些事情，她并不希望父母知晓。林少堂之所以回来，并非如他所说家道中落，更非顾念旧情。

他在京中多年，一心想入主仕途。此时也是急需大额银两去买通各路官员，四处打点。

然而他却摆出一幅旧情难忘、情深意重的嘴脸来！她桑夕夜并非无知少女，对林少堂如此作为只有厌烦，自然要好好教训他一次！

又和父母说笑几句，她笑着退出厅来。转过弯的当下，她听到母亲轻轻一叹：“老爷，你看……依夕夜的性子，何时才会安心嫁人……”

她脚步一顿，随即略微苦涩一笑，不再停留。

回到房内，挥退一众下人，在桌边坐下。

嫁不出去……也好……

这样破败的身子，不嫁，便也免了连累别人……

桌子上摆着之前看的书，她目光轻转，眼神微微一缩。

那是一首《长命女》。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忽然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心底有些微不甚明显的痛，慢慢地沉淀下来，有些积压似的沉重。

慢慢俯下身子，她目光微动。

若有幸可得一愿……

悠悠叹了口气，她闭上双眼，抱紧了自己。

25、梁上燕（四）

冷，好冷。

好似漫天冰雪一瞬间融化，所有温度皆被席卷而去，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留在黑沉沉地夜里，暗无边际。

真的好冷……

四周一片静寂，夕夜有些惶恐地四处张望，却只能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寒冷，纵她抱紧自己也无法逃避。

不远处恍惚有光一闪而过。

夕夜有些惊喜地抬起头，跌跌撞撞跑过去。那束光渐渐近了，同时映入眼前的，是一名男子的背影。

“……阿峻？”夕夜低声呼唤。

男子缓缓回过头来，光在此时越发亮了起来，映在男子坚毅的脸上，竟有种奇异地柔和感，温暖而明亮。

“小姐”男子嘴角含笑，对她伸出手来：“是不是很冷？快过来！”

喜悦从心底蔓延开来，夕夜微弯了眼角，伸出手去触碰眼角近在咫尺的温暖。两人指尖相触，男子却忽然皱眉呻吟一声，倏然间火光消散，四周又恢复满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