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涟漪却在悄然中出现。
“汤做好了吗?”川穹探出头来问,只见灶台前的徐小宁忽然一愣,紧接着就把唇边的右手垂了下去。川穹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然后将徐小宁手上的烟取了下来,放在自己唇边吸了一口,徐小宁立即制止道:“唉,别。”
川穹看着他,将烟扔在地上,碾碎了,“小宁,少抽点。”
徐小宁惊惶地看了川穹一眼,无地自容。
徐小宁知道,他和冯建国的事情肯定瞒不过川穹的眼睛。那一日,徐小宁被冯建国带走后,冯建国只是让他脱光了衣服,他没有做任何事,傻傻地看着他,冯建国说:“徐小宁,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徐小宁沉默着,他不是不知道爱,而是不愿把自己对川穹的情感分享给一个连他都看不上的人,他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冯建国掐掉烟头,说:“我告诉你,爱就是那种,你看到那个人就想上他,但又不想上他的感觉,因为你干了他,就觉得很没劲了,但是没干呢,心里永远都是痒痒的,就算进局子,蹲号子,被剁老二,但也一定要憋足了劲干,就是这种感觉。”
徐小宁垂着头,显然冯建国所谓爱情的表述离他的认知太过遥远,他对一个流氓所谓的“爱”不屑一顾。
“但是,徐小宁,我一想到干完你就觉得没劲了,所以我暂时不想下着个手。”冯建国穿着蓝布褂子,说话时喷着浓重的烟味,趿拉着的布鞋没完没了地在徐小宁跟前晃着,他把一只滚烫的手搭在了徐小宁肩上,徐小宁忽然抖了一下,很小声地说:“你放我回去吧!”
冯建国上下瞧了他两眼,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个哥,每天会去黑市。”
徐小宁赫然抬头,冯建国说:“以后,你每个星期来我这一趟,我保证能让你哥赚了钱,但你要是不来,那回去让他小心点,收拾不了他,我还能叫冯建国么?”
徐小宁顿时面如土色。
从那日后,他每个星期都会去找冯建国,然后,他发现冯建国的世界和他以往所认知的世界那么不同,而粗蛮的冯建国在远处冷冷看着手下人打群架的时竟然也会绽放出异样的类似领袖样的风采,更何况冯建国对他那么好。在经历了人情冷暖之后,徐小宁知道,冯建国是真的对他好,从父母辞世至今的岁月中,徐小宁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只要有一点点的温暖,他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没有满足,只有永无止境的需求,时日一长,冯建国并没有威逼他,是他自己愿意的。
从此,徐小宁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责的情绪中,他对不起川穹,却又无法拒绝冯建国,无法拒绝那种以他为尊的生活。川穹是对他好,但是好的太平淡了,无法支撑青春绚丽的画卷,但是无论他跟冯建国走多么近,徐小宁都清楚地知道,他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一片海市蜃楼中,而川穹才是荒漠里的唯一绿洲。
有时候,徐小宁甚至恨川穹,如果他对自己不这么包容,如果他逼他不再去见冯建国,他宁愿跟着他逃出成都。
可是,川穹没有,他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平静地让徐小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就这样,徐小宁自责地享受着诱惑,像吸食了鸦片,再也无法脱身。他对自己说:我是为了保护川穹。
……
秋,虽然已经过了炎热的季节,但秋老虎的威力并不亚于酷暑,川穹一手拖着腮一手看着同学们高谈阔论,拜“白卷英雄”张铁生的“一封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所赐,学校成为了全校师生参加各种频繁政治集会的场所。先是批判孔孟儒教,后来又是批判林彪,打倒邓小平,就连中国古典名着《水浒》里的宋江、卢俊义之类的历史人物也没能幸免。
然而,无论批谁还是赞谁,对于川穹来说,都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看着班长义愤填膺地讲话,他脑子里不停地回忆着刚才看过的英文课文。这时,班长的讲话忽然变了方向,“乔青,你去哪里?”
“出去一下。”
乔青转脸笑了一下,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屑的神情,“厕所。”,班长挑了下眉毛,她是一个粗壮的青春期的少女,又红又专,最讨厌的就是像乔青这类漫不经心的人,学工、学军、学农的时候总是晃晃悠悠,就连批判会都溜号,实在不能容忍!于是,班长一拍桌子站起来,开口刚说了一句:“坐下!不准外出!”话音刚落,王建设一群人咋咋呼呼起来,“毛主席说过埋葬帝修反的重任要靠我们这一代去完成,上厕所是人的生理需求,要是憋坏了我们,革命的事业科怎么办啊?”说着话,一个推一个,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地冲了出去。川穹和徐小宁离门口近,他们清楚地听到乔青在掠过川穹身边时说:“完事之后歌舞团门口见。”
川穹笔直地看着光秃秃的课桌,没有动弹,倒是徐小宁的视线一直随着乔青,他抿了抿唇,寻思很久,问:“乔青找你做什么?”川穹笑了笑,他低声说:“我欠乔青一个人情,没事。”徐小宁继续问:“什么人情?”
川穹不说话了,他继续垂下头看着课桌,徐小宁忽然想起来,就在他被冯建国带走的那一日,乔青去了,他只身来到了冯建国的房子里,对冯建国说:“我是来找徐小宁的。”而当时,徐小宁披着一条毯子坐在一旁,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已经出卖了他。
冯建国手里拿着一把三棱刮刀,他吱呀呀地划着桌子,对乔青说:“你小子有种,你把我弟弟打的这辈子都下不了床,你还敢来?”
“我就是要个人,没别的意思,你弟弟是你弟弟的事,徐小宁是徐小宁,一码归一码。”乔青从兜里掏出烟叼着,“你也不见得就要弄死了徐小宁,迟早还是会放他回去,不然他哥哥找上门来,你还能对他哥动手?你对他哥动了手,你想想徐小宁会怎么样?”乔青冷冷地说:“冯建国,玩也玩了,现在让他走也不丢人,说出去也好听,是我亲自上门求你的。”
“乔青,”冯建国笑了,他剃了平头,偌大的脑袋刮得青光,顶上留了一撮硬如猪鬃的黑发,一张肥厚的嘴翻翘咧开的时候会露出硕大的发黄的门牙,衬着左脸的刀疤使他笑比哭还难看,“你少给老子来这套,就你这副大模大样的德行,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怕了你,才把徐小宁交给你了,谁给谁长脸?”
“那你想怎么样?”
“来,把胳膊伸过来。”冯建国说,“敢不敢让我扎一刀?扎了的话,人你带走。”
乔青咂了下烟,就看到徐小宁哆哆嗦嗦站起来了,他说:“我……这不关乔哥的事……”冯建国挥了下手,豪气万千:“你先把衣服穿上,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我可等着呢,一星期一次。”徐小宁看了看乔青,欲言又止,接着就转身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乔哥,你别管我了,我自己会回去的,你走吧。”
乔青继续抽着烟,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是你哥让我来的,我既然答应了你哥,总不能不带你回去,行了,废话不多说,”乔青扔了烟,伸了胳膊过去,说:“冯建国,你扎吧。”
冯建国得意地笑了笑,在三棱刮刀触到乔青皮肤的那一瞬间,乔青掏出一把短棍挡住了刀锋,但冯建国到底不是白混了这么些年,他一脚将乔青踹翻在地,速度极快地抓住乔青的胳膊扎了个血洞,乔青的腮帮子鼓了鼓,他没有喊疼,而是扬脚踹在了冯建国的肚子上,踹得不轻,接着,乔青打了个口哨,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伙与乔青年纪相仿的小青年闯进屋来,二话不说就按住了冯建国。
乔青手底下的人是红了眼,乔青是谁?他可是成都名声赫赫的人物,除了军区一片的混混们,就是外面的混混也都让他三分,这下乔青着了道,人人都开始眼红,掏出怀里揣着的管具就等着乔青发话。
乔青看着冯建国,冯建国看着乔青,乔青慢条斯理地跟旁边人要了件衣服裹在伤处,对冯建国说:“我是不爱占人便宜的,我乔青说一是一,胳膊让你扎了,人我就带走了。”说完,几个人架住软成一团的徐小宁,出门的霎那,冯建国嘿嘿笑着说:“我等你。”乔青若有所思地看了徐小宁一眼,只见腿软脚软的徐小宁傻呆呆地看着冯建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走——”乔青喊了句,尔后扬长而去,其实他不是不想收拾冯建国,只要冯建国在成都一天,他就别想能逍遥自在,他和冯建国之间的梁子注定越结越深,而这次不动手,不过是因为乔青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没有见惯风浪的,下手没轻没重,打到了兴头上收不住手,出了人命就不好了,玩归玩,闹归闹,乔青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更不愿惹麻烦上身。
从那日后,徐小宁就不再跟乔青来往了,他甚至不敢看乔青,而更令他心惊胆寒的是乔青跟川穹开始交往,川穹的平静使得他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也许乔青并没有把他答应冯建国的事说出来呢?但是这份侥幸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切都是因为川穹出乎寻常的镇定,他的不管不问使得徐小宁每日里心神不宁,虽然只隔着一张窗户纸,但是被捅破了,一切就算完了,所以,当徐小宁听到乔青的低语时,一阵血液直直冲上了徐小宁的脑门,而川穹的沉默则更让他胆战心惊。
“今天你先回去吧。”川穹说着完,拖着腮听着班长继续批判孔子,徐小宁吞了口口水,仿佛全身力量被抽空了,他轻飘飘地说:“好。”
1.2
川穹见到乔青的时候,约莫是五点的光景,乔青一脚踩着地,一脚跨在自行车上,专心致志地玩着车把上的铃铛,而他身边簇拥着的一些小青年们则穿着新旧不一,深深浅浅的绿色军装,聚集了各个时代的款式,像一支杂牌军队,但乔青不同,乔青是有身份的人,他的名字就是招牌,不需要像那些毛头小伙子一样再计较军装是不是四个兜,塑料纽扣有没有五角星,而他似乎更喜欢穿白衬衣,披着一件朴素的劳动布工装,没有系扣,露出的白衬衣将他的脸色衬得愈发白皙,在人群中异常扎眼。
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
“你们先走吧!”看着川穹出来,乔青对身边的人说,王建设不放心地说了句:“乔哥,冯建国……”
“没事,走吧!”乔青推了王建设一把,有些不悦,王建设倒是很识相,立即带着人跨上自行车走了。
乔青问:“会骑车么?”
“会。”
“那你骑吧,找个说话的地方,去我家。”
川穹点了点头,直奔军区大院而去。
川穹和乔青仅有的几次接触都是在乔青家。乔青的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每每看到川穹过来就二话不说的出门去了,而乔青的母亲死于难产,姐姐在外地读书,所以川穹每次置身于那个空旷的屋子,就觉得压抑,虽然川家小,生活清苦,但至少是个家,而乔家不是。川穹有时会想,乔青也会觉得孤独吧,虽然他威风八面的。
“你打算怎么收拾冯建国?”乔青一边泡着茶一边问,他喜欢喝茶,姿势像个温吞的老头子,说话却像把刀子,犀利简短,直奔主题。
“冯建国身边有个叫徐立的,你知道么?”川穹问。
乔青翘着腿,忽然笑了一下,说:“徐立?我当然知道,他跟冯建国四五年了,出了名的能打,黑市那一边,冯建国就靠徐立顶着呢,我听说固定的串串,都要给徐立交钱。”
“嗯。是的,我也给徐立交过钱,那徐立有妹妹你知道么?”
乔青定定地瞧着川穹,问:“那怎么才能让冯建国见到徐立的妹妹?”
川穹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听到乔青这么问,他还是惊奇地看了乔青一眼,乔青实在太聪明了,一点就透,跟他沟通确实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你也知道冯建国这几年势大,看得上眼的人都不放过,早三个月还抢了一个串串的老婆,徐立的妹妹,很像……”川穹顿了顿,“小宁。”
“哦,接着说。”乔青把杯子推了推,“喝吧,毒不死你。”说着话,乔青笑了,川穹也忍不住笑了,他端起茶杯品了品,到底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茶也比别的地方好入口多了。
更难得的是,乔青就这么简单的化解了他的尴尬。
“徐立算是个有血性的,他知道冯建国的秉性,把他妹妹藏的很好,送到外地念书去了,但是他妹妹每个周会去找他吃顿饭,就在春熙路……”
“冯建国一次也没撞上过?”
“冯建国腰不好,那个点会找人按摩。”
“哪个医生,打听到了吗?”
“嗯,宁夏街的麻子那里,不过他很少出诊。”
“那行了,我知道了,不过这些日子,我要经常去你那里,要让冯建国知道我俩关系很好,不然我猛地出现在黑市上,太突兀了,等到了时候,我找人给麻子说说,在按摩的时候跟冯建国说你受了气,我要去闹事,他自然就去找徐立了,而我再安排几个串串给他指指路,碰不上徐立和他妹妹才是出了鬼……我再打听下徐立他妹在哪间学校读书,好让冯建国去找她培养下革命友谊——”
“可徐立他妹妹——”川穹欲言又止。
乔青冷笑了一下,“徐立欺男霸女的事情可没少做,他心疼妹妹,搞别人妹子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呢?徐立妹妹我也多少知道点,让冯建国骑,也不算辱没了她。”
“你——”川穹瞪了他一眼,乔青的嘴巴确实有点毒点了,但说的是实话。其实,从一开始,川穹并不想这么做,但是他亲眼看到徐立打着一个男孩的脸,而他妹妹在一旁不断地鼓动徐立打狠点,最后打的那孩子晕倒在地,这让川穹想起工段上一直殴打他们的工人阶级的子女们。想到这里,川穹心底最后一丝丝愧疚也烟消云散了,他忽然有些感谢乔青,起初他确实很厌恶乔青,但现在看来如果没有乔青,谁来斗垮冯建国?谁来救徐小宁逃出生天,更何况,乔青本就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对了,”乔青忽然问,“明年毕业,你打算去哪里?”
“看能分到哪里吧。”川穹想了想,说:“我想让徐小宁去读大学,你能帮这个忙么?”
“你操心这个?”乔青哧溜哧溜喝着茶,“他成绩好,出身也好,来读书的时候,你家主动跟他划清了界限,至于选送,不过是我家老头子一句话的事,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担心下自己。”
“我?”川穹猛地笑了下,“你开什么玩笑?就我这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乔青也不由笑了,像川穹这种家庭成分出来的孩子,招工、招生、入党、提干都被排除在外,能有个单位接收,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至于上大学,还是不要期望的好。
“不然这样,回头收拾了冯建国,我俩一起混混?”乔青提议道,没等川穹回答,他又说:“你可别驳我面子,我很少跟人这么说,不,应该是从来没有过。”
“再说吧!”川穹仰在沙发上,似乎是自言自语,“你太抬举我了。”
乔青很识趣,见川穹不接茬,就立即换个话题问道:“那徐小宁呢?他上了大学,还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