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下——顾白蛋

徐小宁该等急了吧？川穹这么想着，正想起身就听到身旁有人轻声道：“好点了吗？”川穹一回头，就见徐小宁托着一盘巧克力，边吃边说：“恭喜你成功！”

川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考得上？”

“天道酬勤嘛！你是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人，我相信你。”徐小宁说着靠在了川穹肩上，“不久的将来，长岛，法拉盛，都会矗立起你的作品！”

川穹沉默地握住了徐小宁的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用力的握了握他，而后两人相视一笑，川穹道：“我请你去吃饭吧。”

“嗯。”

……

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建党节。川穹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老宋接了一个公寓改造的项目，忙得没日没夜，可在这天中午，老宋忽然拍了下川穹的肩膀，说：“我们去吃饭吧！”

“吃饭？”川穹讶异道。

“对，今天是建党节。”老宋叹了口气，“我以前是党员，不过被开除出党了。”老宋耸耸肩，“亏得是开除出党，我才来了美国，走吧，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坐坐——”

“看不出你对党有这么深的感情啊？”川穹笑着说，他和老宋并肩走着，就听有人道：“川，你的信！”川穹从同事手中接了过来，因为老宋不断的催促着，所以他没来得及看就顺手放进了包里，跟老宋往预定好的餐馆赶去。

“这位是乔青——”老宋笑容满面的介绍着，他拍着川穹的肩膀说：“乔总是秀起之后啊，乔总涉足开发不过才一年多，但已经和多个事务所合作过，而且非常受好评——”老宋滔滔不绝地说着，乔青伸出了手，道：“好久不见！”老宋一愣，追问道：“原来你们认识？”

乔青笑了下，“岂止，我们在国内就是很好的朋友。”

“小川，没想到你还认识乔总啊！”老宋推了推川穹，“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

、

川穹讪讪地道：“我不知道他也做建筑了。”

乔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笑得川穹莫名心惊。乔青比起两年前晒黑了许多，头发也剪短了，但更多的非是面貌上的变化，如今的乔青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乔青，以前的乔青太平静，像一潭深湖，现在现在的乔青则是汪洋大海，虽然依旧深不可测，但却蕴含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他变得愈发夺目了。

“宋老师，我们是否可以换个位子？跟老朋友许久不见，想叙叙旧。”

“可以，可以，没有问题！”老宋忙不迭地跟乔青换了过来，乔青坐在川穹身边，极其平静地问：“还好么？”

“嗯。”川穹应了声，但他不敢看乔青的脸，只盯着他生了白发的鬓边，再怎么神采奕奕，他终究也是显老了。

“好就好了。”乔青笑了笑，他没有在继续跟川穹聊天，而是热火朝天的加入了别人的讨论，见他不在意自己，川穹这才仔细地注视着乔青的举手投足，一切是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他们分开了两年之后，他以为自己会淡忘对乔青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为什么明知不可以却无法闪避这心跳呢？

就在川穹痴痴而望地时候，乔青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川穹立即慌张地转了下脸，把目光投在了自己的手提包上。

“这是什么？”乔青说着话就从川穹的包里把信拿了出来，扬了扬说：“我看了啊。”

“啊，看吧。”川穹道，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耳边轰隆声连天接地，只是因为乔青那一瞥，他就惶惶难安。

“尊敬的川穹先生，恭喜您成为美国的建筑师，自今日起，您将对美国民众的生命、安全和福利负责。”乔青一字一句地道，他对川穹伸出手，扬了下嘴角，“恭喜你，成功了！而我很庆幸，竟然成了向你宣布这一喜讯的人！”

川穹目瞪口呆，他一把夺过乔青手中的信又看了两遍，但那些英文像变了形的蛇，怎么也看不清楚，于是他求助地看了乔青一眼，乔青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真的，我怎么会你……”话没说完，川穹一把抱住了他，大力地拍着乔青的背，感慨万千地说：“我成功了！成功了！”

乔青忽然感到脑际一阵空白，继而无比平静，他由衷地道：“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川穹兴奋地松开了川穹，和老宋握了下手，他难掩激动地说，“我……”

老宋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你去吧，放你半天假。”

川穹急匆匆地提起公文包，然后冲乔青伸出手，道：“你现在的名片，给我一张。“乔青摆摆手，推了他一把，“你快走吧，我要找你的时候，自然找得到。”

“那我找你呢？”

“找我？”乔青指了指老宋，“你自然可以找的到我。”

川穹抿了下唇，他们之间生疏了，抑或，这才是友情的真实面目？君子之交淡如水。

第四十一章

1.1

川穹的建筑师事务所已经成立大半年了，厉三是唯一的客户。在川穹拿到建筑师执照后，他开着那辆破二手车跑遍了法拉盛，最后以800块钱的价格租下了一个老旧建筑的二层，因为请不起装修工人，所以他亲自上阵，既是泥水匠，又是粉刷工，忙了一个星期才让这间办公室蔟然一新，然而最麻烦的却是买家具。

许多年了，乔青深深影响了川穹的审美观，但身在异地，又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川穹不得不委曲求全地从唐人街一家要拆迁的饭店里淘了几样中式家具作罢，对此徐小宁若有所指地说：“这也许就是岁月的痕迹。”

事务所开张之后，徐小宁曾提出要辞去研究所的工作来帮他，但被川穹拒绝了。徐小宁已在环境领域崭露头角，正是事业的上升期，他怎么肯拉扯他？所以川穹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职位，是老板也是打杂的清洁工。

所幸，开张伊始，无客上门，川穹整整清闲了三个月，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小宁，我决定再回老宋那里去打工，不过是以建筑师的身份。”

“这怎么行？”徐小宁立即翻过身，揽住川穹的腰，蹙眉道：“你已经走出了创业的第一步，要坚持才行，怎么能放弃呢？”

“可现在总是在赔钱，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不如先去事务所去做一阵子，等积累够了人脉在自己做。”

徐小宁略微思考，坚决地说：“不行，你现在进事务所，也还是助理，等熬出头也要两三年，再去积累人脉又不知道需要多久，你……毕竟不年轻了啊。”徐小宁说的川穹何尝不知道，可是口碑本就是需要积累的，毕竟顾客强求不来。

“睡吧，我再想想。”川穹翻了个身，失眠了。

……

“请问，有人在吗？”厉三叫门的时候，川穹正撅着屁股修理被楼下房东所养的兔子一口咬断的电话线，听到有人叫门，他一着急站了起来，磕到了桌棱。这几日川穹听到叫门声就异常激动，满怀期待的希望来人能带来一笔生意。

“厉……总？”川穹诧异地看着厉三。

“还什么总不总的，叫我厉三就行了。”厉三一屁股坐在了川穹办公室的待客沙发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简陋而粗糙，显然经营状态欠佳。

厉三开门见山地道：“听说你有建筑师执照？现在集团收购了一家韩国人的公司，那公司主要是开超市的，收来的大部分需要改造，另外还需要新建几家，建房子这种事情，以前一直都是乔青在搞，我也不懂，所以找生不如找熟，大家都是朋友，你开个价吧。”

川穹迟疑了一下，以厉三的能力，他想要找个建筑师那再容易不过了，这么曲折的寻来，定是乔青拜托的。

“是乔青让你来的么？”川穹坦诚地问。

厉三笑了笑，说：“也不全是，请谁不是请呢？反正这笔钱是要花出去的，不如让我朋友赚。”

“是乔青让你来的么？”川穹追问着。

厉三凝视了他片刻，叹道：“乔青怎么会跟你这么较真的人合得来？真是不可思议……是，是他打电话给我的，怎么？你要拒绝么？”

川穹摇摇头，苦笑道：“我只是再想，我又欠了他的。”

厉三也笑起来，“你们之间真是笔烂账啊！那行，改日，我会让负责的人打电话给你，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川穹和厉三握了下手，厉三道；“我事多，今天就不多待了，我们改日再聚。”

“嗯，慢走。”

川穹一直把厉三送到了楼下，看着他黑色的轿车逐渐消失，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不是因为乔青，是断然不会高看他的。

乔青是他命里的贵人，可是他却无法回报他。

几天后，厉三的下属找到了川穹，同时带了一份合同给他，川穹看过之后默默地推开了，对这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道：“回去告诉厉总，他给我的薪酬太高了，这点活用不了这么多的钱。”那女人瞧了瞧他，掏出手机把他的话复述给了厉三，也不知道厉三说了些什么，放下电话之后，女人说：“他叫你自己开薪酬。”

川穹提起笔写下了那个数目：原酬劳的三分之一。

谈完合作事宜后，川穹亲自送客出门，在替她拉开车门的时候，川穹道：“请转告你的老板，有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女人轻哦一声，随即上车而去。在川穹背过身的瞬间，世贸大厦的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厉三掏出了一百美元递给了乔青，道：“还真让你说中了。”

乔青耸耸肩，“这个人，别的长处不太明显，但一板一眼最是出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他呢？”

“再说吧。”

其实，这再说并不长，但是，乔青找的不是川穹，而是徐小宁。

1.2

“什么？脑瘤？”徐小宁闻言大惊失色，他死死攥住了桌布，好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早上接到的电话。”

“阿穹知道吗？”

“不知道。”乔青喝着红茶，镇定地道：“我已经拖国内的朋友帮他们去办手续来美了，而且也开始联系医生了，钱这方面也不用担心。”

“那你为什么没直接跟阿穹说？“徐小宁问道。

“这种事——”乔青托着腮打量着徐小宁，慢声细语：“还是你说比较合适，何况……我之所以提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多心罢了……川叔的病，也是尽人事而已。”

徐小宁望向了别处，萧索地说：“你是不方便直说吧，我知道爸一直对我和阿穹的事情很反对，他那么倔强，又怎么会到美国来呢？是不是说要我离开川穹一段时间？”

“不止……”乔青抿了口茶，他面无表情地道：“川叔说想看川穹成家立业，你明白的，这并不仅仅是隐藏你们关系的问题，他还需要找一个女人，否则没等到看医生，川叔就会被气死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我离开他？”

“我没什么意思，这需要你和川穹决定，如果你不想离开他，那我可以安排川叔手术的一切事宜，不过你们不要出现就是了，若是川穹见到川叔，看到自己父亲那副样子，会挣扎会痛苦，会想着要不要成全了川叔的心愿，可是又没办法面对你，所以，你们要么消失，要么你离开，反正不能让川叔受到刺激，除非你们想逼他早死——”乔青刻薄地道：“不论怎么样，不要当刽子手。”

徐小宁轻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儿子……宝川还好么？”

“很好，我不在的时候，他妈带着，我回来之后就跟着我生活了，已经六岁了。”

“当父亲的感觉如何？”

“很好，非常好。”

“是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还是想当父亲的？”徐小宁问，乔青笑了笑，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问我不如问问自己，你也是男人。”

“我——”徐小宁语塞，他默默地起身，对乔青说：“谢谢你。”话落，他急行而去，乔青看着徐小宁的背影，寡淡地叹了口气。

生活凶猛来袭，总叫人措手不及。

川穹失眠了，整整一个星期没一夜好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情比坚金的人，就算是世界末日，他也会抱着徐小宁一起迎接死亡，然而他发现他动摇了，听到电话那头的川景哽咽着说：“阿穹，爸爸现在情况很不乐观，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就骂你，可头疼的时候又会喃喃叫你的名字……”

瞬间，川穹泪如雨下，在最艰难的岁月中他的父亲以莫大的勇气守护了这个家庭，待到他两鬓斑斑，垂垂老矣，自己却没有在他跟前尽过孝道，现如今，他罹患绝症……可是，自己又怎么能跟徐小宁分得开？

这七天，川穹强颜欢笑，看着日渐消瘦的徐小宁，他忍不住宽慰道：“我们一起去求爸爸谅解吧，十八年……没见了。”说到最后，自己先红了眼眶，倒是徐小宁反握住了他的手，道：“阿穹，我想好了，我等着你，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不论你爱不爱女人，先圆了爸的心愿，这个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至少让他走的无牵无挂。”

川穹用力地握着徐小宁的手，无法反对，也无法赞同，就在这样无休止的矛盾中，离川素山来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2000年9月27日，商会聚会。

川穹并不喜欢应付这种聚会，但自从自己开起事务所之后，为了多积累些人脉关系，他不得不来。毫无例外的，他看到乔青，乔青站在人群中，风头依旧强劲，不过他神情很淡，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又难得的不带傲气。

在川穹望过去的时候，乔青举了下杯子，川穹笑了笑，他亦举杯以作回应，手还没落下来，就听旁边有个女声问：“你认识乔青？”

川穹回过脸，看到了一张风情万种的脸，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纹，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少女无法匹敌的成熟风韵，川穹上下打量了一下，从服装到配饰，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你好，我叫林芳。”她自报家门。

“哦，川穹。”川穹握住了林芳伸过来的手。

“你是理工科的？”

“早年读文，这些年才转学理工科。”

林芳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道：“我是做律师的，方便透露职业吗？”

“当然，我是个建筑师。”

“建筑师？据我所知，建筑师这个职业在美国代表的是精英分子，好几任总统就是出身于建筑师，不过我觉得美国人应该无法接受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总统……”林芳轻轻笑起来，川穹讪笑了两声，他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并不懂得应付场面上的说笑。林芳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大大方方地说：“本来我是想让你帮我引荐一下，去认识乔青，不过我现在不想这么做了，我想约你一起吃饭，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