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己没有得到的,一个女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就算是名义上的,她也是他的妻子,他们发过誓,无论贫穷富有,患病健康,他们都会彼此爱护……徐小宁以为他在脑海中已经历过无数次的痛就会对这件事免疫,然而他错了,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从心底升了上来,令他的话言不由衷:“你结呗,我又不能阻止你。”
川穹叹了口气,他发觉徐小宁情绪不好,于是握住他的手说:“小宁,求你给我点时间,我们毕竟是做儿女的,能安心送走父亲——”川穹哽咽了一下,“我也不想这样。”
徐小宁猛然抬首望去,川穹竟然苍老了许多,先前不注意,仔细看才发现他两鬓催生了些许华发,人也看起来不精神,眼圈重得像是个烟鬼。
一瞬间,徐小宁无比自责,川穹的感受他何尝不是如同身受?川素山虽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却在最艰难的岁月中抚育了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拒绝川穹所说的事。
“阿穹。”徐小宁笑着说:“没关系,我等你,无论是一年还是十年,我都会等着你的……不过,你的婚戒,我来选,好么?就算你我没有机会同戴,至少能让我选一回。”
“不。”川穹决然地道:“等我离婚之后,我和你堂堂正正地去买一对戴起,我会让你幸福的,这种虚伪的形式婚戒,是侮辱了你我的感情。”
徐小宁微微别过了脸,他的眼眶有些酸。
半个月后,川穹和林芳结婚了,因为川穹执意不肯在婚礼上说婚礼誓词,所以林芳在新婚之夜责令川穹搬去书房住,却不想从那以后,川穹再也没有踏足卧室。
三个月后,回国后的川素山病危不治,与世长辞,川穹带着林芳回国奔丧,同行的还有带着儿子去认祖归宗的乔青。
……
“宝川,你去过成都吗?”林芳见川穹睡着了,于是跟八岁的乔宝川搭讪着,她虽然跟乔青的关系不太和睦,但对粉嫩的乔宝川却很是喜爱。
“没去过,不知道。”乔宝川说,他样貌上不仅很像乔青,就连性格都像,小小年纪便像个瓷人,白皙透净,一副冷漠淡然的样子,除了艺术能让他提起兴致,其余皆是过眼浮云。
“呵——”林芳尴尬地笑了笑,只听脸上摊了本书的乔青靠在椅背上,轻声感叹道:“是一个充满了青春回忆的地方……宝川,你要记住,以后长大了,要去成都找一个爱人……”
林芳不甘示弱地问道:“这么说来,乔总是在成都找到爱人了吗?”
“爱人?”乔青的声音从书下闷闷的传出来,“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林芳顿时气结,她很讨厌乔青,尽管乔青曾经是她想要攀龙附凤的对象,但自从跟川穹交往以来,乔青就对她和川穹的关系有种威胁,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从911那天就知道川穹和乔青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他们时不时的夜半小酌更令她嫉恨难平,在一段没有感觉不到的情爱的婚姻中,她很怀疑乔青是否就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尽管她难以相信自己的伴侣是一个对男人感兴趣的同性恋者。
怎么看,他们也太要好了一些。
飞机,降落在双流机场。在走出机舱的瞬间,川穹就听到了泼辣的川腔,这一下子就唤回了他的记忆,胸中酸涩如浪涛惊天,他站在原地,竟然提脚难行。
“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吧?”乔青问。
“嗯。”
“想到了年轻的时候吗?你和徐小宁的事,我和你的事。”
“是啊,一眨眼,我们都已经这么老了,”川穹自嘲着笑了笑,拍拍乔青的肩膀,“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还记得呢。”
“可不是么,我们四十七岁了。”
林芳拉着乔宝川站在五步外的地方看着乔青和川穹,他们迎着夕阳并肩而立,有一种看不见但可感受的默契牵连其中,仿佛那才是他们的世界,外人无法闯入。
“宝川,你爸爸和川穹叔叔感情很好啊!”
“嗯。我家的茶总有一份是留给川叔叔的。”
“你爸爸没说川叔叔什么吗?”
乔宝川看着林芳,反问道:“林阿姨,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我爸爸呢?”
林芳握着乔宝川的手紧了一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
川素山埋葬在清坝的山间,当川穹在漫山晨光中看到自己的母亲时,他忍不住潸然泪下。
“阿穹。”秦娥仔仔细细地看着川穹,抚过他眼角的皱纹,道:“看着自己和自己的儿子老去,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妈——”川穹唤了一声,先掉了泪。
“哭什么!”秦娥蹙眉,她一头霜发,神态豁达,远眺着山间说,“阿穹,也许你不记得了,在这个地方有个大台子,曾经很多人在这里批斗过你爸爸,我们一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头,死去对我们而言并不可怕。”
“妈——”
“妈以前总在想,当初如果不收养小宁,你会不会就不走上这条路了?可后来我觉得,这都是注定的,我听说你爸逼你娶了个老婆?你爸是老糊涂了,现在他走了,你不能耽误人家了,明白么?你已经耽误了小宁,耽误了乔青,你再耽误不起任何人了——”秦娥背着手,漫长的生活压弯了她的脊背,她佝偻着瘦弱的身体,在川穹的搀扶下缓缓坐在了川素山的坟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许在回想立德中学木芙蓉下的双手初握,也许在回忆小屋中回荡着的西塞罗的演说词……秦娥的眼角逐渐渗出泪来,这一刻,川穹感到痛彻心扉,他了解那种母亲痛失所爱的心情,“妈——”川穹唤了一声,抓住了秦娥的手。
“如果你的真的爱小宁,就不要离开他。”秦娥说。
“嗯。”川穹答道。
一个星期后,秦娥阖然长逝。
第四十四章
1.1
自世贸大厦于911袭击中尽毁,乔青的办公室也随之成为了一地粉末,于是他重新斥资在百老汇街租用了一层写字楼,向下俯瞰便是熙熙攘攘繁华无限的时代广场,红男绿女,得意失落尽收眼底。
厉三翘着二郎腿叹道:“你丫奢侈大了,在这种地方煮茶避世——”
“什么地方不是地方呢,坐在自由女神像上或是喜马拉雅山上还不都一样。”
“那不一样,想当年我们憋着劲得要推翻帝国主义,你现在是贯彻并实施了这个目标啊,在帝国主义国家当地主,雇着帝国主义的人民当短工……你就怎么就不知道提携一下国内的兄弟姐妹啊?”
乔青自顾自地打着扫雷游戏,回答道:“这你还不了解?前些年在集团倒腾进出口,老美总觉得我盗取了尖端技术,再要是请一水的中国人,我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进去,就咱们这种人,成于背景,败于背景——”
“诶,熟人!”厉三打断了他,兴致盎然地道,乔青从电脑后探出头往玻璃门外一看,在办公室前站着和秘书交涉的,赫然正是穿着一身鹅黄套装的林芳,不过她表情看上去不太好,恶狠狠地说话,似乎随时准备着冲上来甩那人高马大的洋妞两耳刮子。
“Jennifer,让她进来。”乔青搁下电话,慢悠悠看了厉三一眼,但厉三浑然不觉地道:“咦,难道你欠她钱么?瞧这脸臭的——”
“你不应该回避一下么?”乔青不客气地道。
“我跟你这么熟,有什么好回避……”厉三摆摆手,正说着林芳就推门进来了,她来势汹汹,刚打算说话就见厉三横在沙发上,于是她欲言又止,缓缓坐在了乔青对面。
乔青帮她倒上一杯茶,静静地看着她。
林芳忽然恼羞成怒,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她的婚姻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全部都是因为他!他怎么能这么坦然地看着自己?甚至还带着炫耀的微笑!
“厉先生,我和乔先生想谈一些私人的话题……”林芳强压怒气,微笑着对厉三说,厉三耸耸肩,飞速地从兜里掏出一副耳机,笑道:“你们说,你们说……”
乔青忍俊不禁,虽然厉三早就不是北京城里的顽主,但依旧保持了顽主的幽默,不过倒真没想到他上了年纪反倒如此八卦起来。
“让我猜猜你来找我什么事?川穹要跟你离婚了吗?他是不是说把所有财产都给你,只要你能放他走?”乔青喝着茶,笃定地道。
林芳咬牙切齿:“你们果然是商量好的了,我实在没想到,原来并非是我不好,而是我的枕边人彻头彻尾令爱他人——”
“他告诉你他爱我?”乔青打断了她,面色有些寒。
“你们那点勾当就算不说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他明明白白地说,‘我不能再欺骗你,我不爱女人。’”林芳厌恶地看着乔青,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如果川穹因为一个女人而背叛她,她也许会心酸会恨会想着令他回心转意,可现如今他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而抛弃她,这简直就是一种过分的羞辱。
“既然他不喜欢女人,你来找我也是无用!”乔青忽然认真起来,“感情这种事情是真的不可勉强,从一开始主角就定下,其余人皆是陪衬,再努力,也只是陪衬。”
林芳瞪着乔青,双目是充血一般红,
她紧握透爪。
一个女人,从国内到国外浪迹江湖这么多年,终是得遇君子,为一份安稳的婚姻甘进庖厨,可到头来反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男人不是她的,爱情不是她的,争得头破血流却两手空空!她绝不成人之美!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凭什么要她看别人去风流快活?这一切本甘是自己的!
他斯文,儒雅,有身份有地位,无可挑剔,可他却亲手夺走了她的人生,不是因为爱让人无法容忍,而是因为自己以为处心积虑得到了一切才知道不过是人家的棋子,用来抵挡家人,堵悠悠众口的棋子!
林芳怒极攻心。
凡是桌上能拿的起来了的,统统砸向了乔青,这一刻,她是这么憎恨他,似乎非要置他于死地,最终,她从笔筒里拿起一把剪刀,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大有所向披靡之势。
而他,没有躲,他双臂搭在扶手上,冷冷地看着她,身上还有她扔过去散满衣襟的曲别针和夹子,这份冷静似乎在隐隐逼迫着她,为她撞了胆,她想也没想,就捅了下去。
但是——到底是没得手,千钧一发出现的英雄是厉三。
“你干什么?”魁梧的厉三推了一把林芳,也不知道是她体力透支还是心气耗尽,一推之下竟然狠狠摔在了地上,订书针划过胳膊,立即绽出血迹来。
“我不会放过你,我不会让你们得尝所望的!”林芳坐在地下,恨声道。
乔青长身而起,站在玻璃窗前看那一角湛蓝天空,表情看不到,听声音是非常淡然,“请便,横竖我也从未得尝所望过。”
林芳慢吞吞爬起来,她整了整衣衫,拭去眼泪,收起一脸恨意,滴水不漏地昂首走了出去,厉三见状忖度道:这可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你何苦替他们背黑锅?”厉三叹道,“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在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曾经想的太清楚过,但是非常没意思。”乔青转过脸来,耸耸肩,苦笑道:“半辈子了,原来糊里糊涂才是最爽快,至少没有跟自己过不去。”
“你真是——”厉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相识多年,这种表情头一次在乔青脸上见到。
……
三月,自打林芳上个月来过后,这是乔青和川穹的头一次见面,为的是公事。
“改建这几栋房屋需要多久?”
“差不多要半年吧。”
“多久图纸出来?”
“我尽快,这几日事务所的事情不多,我推了,全力做你这个。”川穹啃着汉堡说,他和乔青浴着春阳坐在公园里,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心情颇佳。
“你要不要买一套?”乔青笑问道,白衬衣衬得容光焕发。
“我?现在事务所正是发展期,我哪有闲钱买房子?”
“我可以折给你,好歹是我的生意,我做得了主。你来美国打拼这么多年了,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也不是个事……”乔青道:“我打算留一栋自己住,旁边那栋留给你,算是这次的工钱,以你现在的身价,也不算是占我便宜。”
川穹沉默了一下,他不是没想过买房子,但作为一个建筑师而言,看的上眼的太贵,买的起的又看不上眼。
“该不是还怕徐小宁多心?”乔青嘲讽道。
川穹叹了口气,默认下来,这些年虽然徐小宁对他和乔青来往的事已经不再有太大的反应,但川穹依旧小心翼翼,生怕徐小宁会想歪。若是当真要下这套房子,日后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局面,万一徐小宁有个什么不满意,他岂不是自找麻烦?
“我再想想,反正改建还需要时间。”
“那随便你。”
……两人忽而无语,许久,乔青感叹道:“林芳是不是真爱上你了?”
“不知道。”川穹转过脸看着平静的乔青问,“她去找过你了?”
“嗯,来过一次,你们本来就没经过什么热恋,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反倒让她对你心心相印起来,女人当真可怕。”乔青笑道,“若你是大粪,她也甘为蛆虫,没有了大粪,蛆虫怎么活?哪里会嫌弃你,爱还来不及。”
川穹嫌恶地皱了下眉,然后看着手中的汉堡,不悦道:“你能不能别说的这么恶心,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啊?”说罢,咬了一口汉堡,咀嚼了两口,顿觉反胃,最终还是起身扔进了垃圾桶,再无食欲。
乔青见状,不由放声大笑,川穹忍不住怒目而视,乔青笑够了,推推川穹道:“说实在的,林芳可是个难缠的女人,你不脱层皮很难脱身。”
“既然知道她难缠,干嘛当初帮我和徐小宁打掩护?”川穹捏住乔青的手腕子,“你何必为我做这么多?”
“呵——哪里是我为你做这么多,分明是你把徐小宁藏的好,你当我慈善家,无条件为你?”乔青起身踱步,“行了,我要去接宝川了,房子那事你好好想想吧,我图住的舒心,不爱跟老外当邻居。”说罢,乔青摸了下兜掏出车钥匙来,“你走不走?我送你。”
“不了,你先走吧。”
“行,我走了啊。”
正午的天气,阳光正刺眼,川穹纹丝不动地看着乔青的背影,他逐渐消失在了夺目的光辉中,变成了一个白点,忽然之间川穹想起一句古诗来,孤帆远影碧空尽。
蓦地,无限苍伤。
当晚,川穹就和徐小宁说了买房子的事情,徐小宁沉吟了一下,他不置可否,继续窝在川穹身边看着电视,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如果以后你没事能跟乔青一起下下棋钓钓鱼什么的,也挺好的。”
“你的意思是?”
“买了吧,毕竟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徐小宁回过脸来,靠在川穹的肩上,“反正你也老了,不能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