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非冷笑着反问:“你信任?”
“就是因为不信任,所以才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徐小宁苦笑了一下,劝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懂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抓的住,就一定能抓得住的,而且,乔青那个人,是不会被人控制的,只有他想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得到。”
程非看着他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说乔青拥有的太多才让他不知道珍惜,那也许剥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之后,他才会对自己产生依赖感。
1.2
徐小宁思前想后了很久,他决定把程非找过他的事情跟川穹谈一谈。乔青和川穹的关系,他再清楚不过,现在乔青又救了川穹一命,如果硬邦邦地说“我去赞比亚的这段时间,你不许跟乔青来往!”,徐小宁觉得有些难以出口,但是换成是程非的话,那就好多了——“程非担心我走之后,你会很寂寞,会去找乔青。”
川穹趴在桌上写写算算,头都没抬地说:“我跟乔青都这么大岁数了,顶多就是一个星期聚在一起下盘棋,没什么大不了,如果程非太担心,我可以少去,或者是不去。”这分明就是徐小宁给自己打预防针,偏又借着程非的名义。说来也怪,他和徐小宁可以无话不谈,但是涉及到乔青的时候,他们总都是别别扭扭不自在,“小宁!”川穹严肃地说:“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徐小宁握住了川穹的手,淡淡地道:“我又没要你跟我承诺什么,我只是觉得程非对乔青的爱情已经有了点变态的感觉,他要不顾一切地想得到乔青,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乔青?”
“没必要。”川穹翻着书说,“程非跟乔青打对手戏,他实在是太嫩了。”
“那也好,睡吧?”徐小宁环住川穹的腰,“后天我就要走了——”
手起灯灭,分分合合,挺进突刺,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营营数年,为的不过只是这一夕快乐!人世间的幸福总是来之不易,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见对的人只是前奏,如何对一辈子,坚持一辈子才最是难得。
川穹紧紧地抱着徐小宁,在最快乐的时候忽然红了眼眶,“小宁,要回来,别离开我!”——一旦习惯了长相守,片刻的生离都宛如死别。
“答应我,别做让我伤心的事!”徐小宁如是说。
……
年末。
“认输吧!”川穹推了下棋盘,乔青大叹一声,摇头道:“真是不服都不行,术业有专工!你赚钱不如我,但学习和象棋却比我强——”
“你那才是生存的大道。”川穹笑了笑,从徐小宁走了之后,他忙着看书,忙着做兼职,乔青几次找他下棋都抓不到人,手太痒,只得背着棋盘来找他。
“什么大道,这些都是无聊把戏,我最近在看梭罗的书,我打算去建个木屋——”乔青颇有些兴致地道:“给你个实习机会——”
“那哪行,暂不提瓦尔登湖让不让建木屋,且不说我还是个没执照的,就论你那么忙,哪有时间去住?”
“谁说的?”乔青伸了个懒腰,神神秘秘地说,“我打算脱离集团了,到时候自己当老板,谁能管着我?”
“集团主席说不当就可以不当?”
“我如果现在走,肯定有人挽留,但如果我是犯了错误而走,自然就走的干净。”
“你怎么会容忍输给一群蠢物?”
“那如果我是被蠢物拖累的呢?”乔青反问,川穹凝视着他,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小程也不容易,别这样。”
乔青大叹一声,“你总是这么懂我,我要留着他,迟早是祸害,他占有欲太强。”
“你可以给他新生活……”川穹话没说完就被乔青打断了,“拜托,也要他肯要才是,程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年轻气盛,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小肚鸡肠……”
“等等,你把他形容的这么不堪,那么你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我留在他身边就是为了离开他。”
川穹闻言,目瞪口呆。
“我也曾经想给过他新的生活,他要事业,我支持他,但是我看走了眼,他的眼界永远都停留在小情小爱上,看不到别处,你说我能跟他谈哲学吗?我能跟他谈政治吗?我更跟他谈宗教信仰吗?我唯一能跟他谈的就是报表,利润……”乔青脸色微红,他顿了顿,说:“他前几天跟我说要支取公司一笔钱做股票,于是我答应了,但是他支取的那笔款子并非不会有人查,何况股票生意,有赚有赔……”乔青耸耸肩,不屑地笑道:“他如果不这么贪婪,或许我还不会这么迫切地想离开他,自从他知道了宝川的事情之后,整个人都发狂了……”
“宝川是谁?”
“我儿子,我即将出世的儿子。”乔青得意地道,“我给他取名,叫宝川。”
宝川?川穹心里不太舒服,这是成心刺激程非呢!他婉转地问:“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
“我要说是宝贝川穹,你觉得可能么?”乔青戏谑道。
川穹一下就红了脸,讪讪道:“开什么玩笑。”
“川,是四川,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一辈子最爱的地方。”
“那为什么不叫宝渝?”
“乔宝渝?你怎么不叫贾宝玉啊!”乔青笑着推了川穹一把,“对了,快过年了,既然今年徐小宁不在,你就到我这里来过年,我们好好喝上一回吧!”
“嗯!”川穹答应了,他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乔青,别对程非太狠了,至少他那么爱你……”
乔青冷冷地睇了川穹一眼,略略扬了下唇,极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在盘算着家里的酒没了,应该再买点泸州老窖。
第三十六章
所谓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川穹来美这些年,最怕的就是过年,唐人街是热闹的,但人却是寂寞的。虽然喧嚣震天却震不散如山的乡愁,清坝老家院子里的豆棚,门前的野草黄花,佝偻着身躯背着背篼的乡民,回眸一笑的俏丽村姑,那些沉醉在植物的清香中,沐浴在辉煌夕阳中,回转在千古兴亡中的,由须发皆白,穿着粗布短褂,高坐门槛之上的老者,以缓慢低沉的音调,诉说着他看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点点滴滴的故事都依旧镌刻在川穹的心头,甚至是每一个旅美华人的心头,在一桌桌相聚言欢的背后是不轻弹的眼泪,一到过年,他们就会相约不醉不归,亲人惆怅,旅人彷徨,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畅快淋漓地发泄。
川穹也不例外,前几年的春节,他都是和工友、朋友一起度过的,虽然不曾嚎啕大哭,但也颇感酸涩,不过今年却非比往年,因为他是和乔青过的。
乔青备了几个清清淡淡的小菜和几瓶泸州老窖,看着中文台,边吃边聊,在喧闹为宜的春节中,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最近生意怎么样?”
“买了几个国企,有搞头。”乔青敲着桌子,不满道:“大过年的,你就不能问点别的?瞧你这个市侩样……”
“我还不是在你这个商面前才言商,既然你不爱听,那我问别的好了~小程呢?”
“这个更倒胃口,还不如问我赚了多少赔了多少,前几天才吵了架,人家一走了之了——”
“不像他的作风啊!”
“那他的作风是什么?”
“照小程那个性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会呆在你身边的。”川穹讽刺道,“乔老板魅力大!”
“闭上你的嘴吧!”乔青大笑着,“这么好的心情,让我吟首诗……”
“你吟——”
“先来首李白的《将进酒》,在来段《浮士德》,我们也算是中西合璧了……”川穹看着神采飞扬的乔青,忍俊不禁,仿佛是回到了武大的那些美好时光中,他们就真理,主义,哲理,美学等一切话题进行着探讨,那默默流逝去的青春是那么振奋人心,只要一想起,那老去的肌肉就会在瞬间年轻,是啊!他们也心有沟壑,想要兼济天下,但是太难了,生活不停地打磨着每个人,直到变得粗糙,麻木。
川穹举起杯来,激动地和乔青一起高亢念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一杯接一杯,宛如过了今日就不再会有朝阳东升,难得这般畅快淋漓地喝着酒。
酒过三巡,乔青和川穹都有了微微的醉意,乔青拍着川穹的肩膀说:“我不怕你笑话,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忘记王建设,我很想回成都,可又一想,我回成都做什么呢?前些年我父亲去世了,哥哥和姐姐本来关系就很淡,就算我回去,也是去闻闻那花椒香,去和陌生人打打麻将,喝喝茶……川穹,美国真寂寞啊,路上走的不是人,是躯壳——”
川穹摇着头,笑道:“乔青,你这是自讨苦吃,你对小程好点,不就什么都结了吗?”
“你不懂——”乔青鄙夷道:“你是作茧自缚,我不一样,我讨厌被束缚,不一定你跟徐小宁那种腻腻歪歪的才叫爱情——”
“少放屁了。你连个伴都没有还跟我谈爱情……”
“呸……川穹,我很想找个人,以理想为人生的信念,或携手并进,或各自漂泊,在累了的时候,可以彼此打个电话问声好,不做太多停留,因为情爱最腐蚀人生……但是,如果是爱人,势必无法忍受这种各自为政的生活,所以,我才不要爱人,或者说,我没有找到。”
“你说我和徐小宁是小爱,那你说什么是大爱?难道你所谓的大爱就是简单的分离吗?”
“不,你应该考虑更多的东西,你可以为别人做些什么?付出些什么?你应该在泥塘里引导一种更为积极的精神——”
“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哲学家。”
“因为思想是自由的,无边界的,纯净的……”
“错了,你是矛盾的,你要大爱关爱别人,可是连你身边的人,至少是小程,你都无法关爱。”
“因为有些人是看得到希望的人,而有些人只能看得到绝望,看得到绝望的人,给予再多,都是没有意义的。”
“那你评判的标准是什么?难道说你主观的认为程非是看不到希望的,所以他就一定是看不到希望的?你这是由主观唯心主义导致的唯我论……”
……
五十二度的泸州老窖,喝着喝着,川穹和乔青都喝多了。
十年了,这是乔青头一次喝醉,他仿佛回到了在珞珈山的求学生涯,他和川穹会在校园中因为某个学派而争执,会因为读了一篇好文章而热情地讨论,也会时不时地出去唱双簧,谈生意……匆匆数十年,就这样打马而过,可是川穹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沸沸尘世本应是最炙热的洪炉,可以摧毁少年所有最优良的品质,但川穹没有变,他还像初识那样,严谨,严肃,固执,专情,井然有序,任劳任怨。
因为喝多了,所以乔青很自然地坐到了川穹身边,搭着他的手说:“你知道我看你第一眼是个什么样子么?”
川穹笑着摇头,他反握住了乔青的手,他的脑子昏昏沉沉,只觉得乔青的手很漂亮,是纤细修长的,是白皙光滑的,指甲略显粉色,修整的很干净,手部线条精雕细琢,仅仅是一个弧度,就令人移不开眼睛,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魅惑着:抓住它。于是,他就握住他了,仿佛握住了一块玉石,温润,温暖,填满了手掌的空虚,恰到好处。
但是,他觉得难心安,一阵阵眩晕,口干舌燥。
乔青依旧风轻云淡地笑着,他说:“你一看就是条件不好,衣服上补丁摞补丁,人也土,还穿个蓝布褂子,裤子短了半截,一脸苦大仇深,可是你站在台上就是不一样,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眼里没有任何人,我当即就觉得你很有意思……”
川穹嘿嘿笑了起来,他的手指动了下,不自觉地轻抚着乔青的手,说:“你就不一样了,一看就是高干子弟,长得斯斯文文,也秀气,但是总是似笑非笑的,让人难以捉摸……乔青,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你连你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乔青抿了下唇,他忽然掰过川穹,似笑非笑地说:“你让我挺想犯错误的。”
川穹愣了下,接着全身的血液如同炸开一般,他想起了那个被定格在记忆中的镜头:灿烂的晨光下,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穿一件白色衬衣短袖,宽额长眉,细眼薄唇,英气勃勃,他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一拦,整整二十四年,拦住了他的青春年少,拦住了他的风雨中年。
川穹张开双臂,他抱住了乔青,这一刻,他想到了太多,想到他们在路灯下对峙,想到他们在密林中悄然无声地盯着徐立手中不断起落的刀,想到了他们戴着白花在举国悲哀的气氛中前行,想到了他们在珞珈山下相对无言,想到了他们在康奈尔大学分道扬镳,想到了他们在纽约的高楼大厦中喝茶下棋谈国事,想到了在夜总会悲凉分别,想到了他们在医院重逢——他和乔青的分分合合,情情爱爱已经彻底成了一锅浆糊,分不清谁对谁错,他曾想过挣脱,想过永不再见,可是命运在转了个弯之后又将他们送到彼此面前,但一回头却又发现,原来他们从来都是在十字路口聚会,彼此道一声安好,又各奔东西。
“乔青,我是喜欢你的,但是我是个凡人,永远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伴侣。”也算是酒后吐真言吧,川穹就这么说了。
乔青没有说话,他吻了他,然后,准确无误地抽掉了他的皮带。
“就一晚,如果还记得,也当忘记了。”乔青说。
……
一个月后,川穹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附了一段录像,光很暗,但看得清楚他和乔青的面孔。十分钟后,川穹接到了徐小宁的电话,徐小宁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接着就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我就知道你会骗我!我就知道你和乔青一定会搞到一起!爽不爽?你会找别人!别以为我不会!川穹,你给我记住了!我从此不想再看到你……”川穹握紧了电话,他很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徐小宁骂完之后,刻意地停顿了下来,他还是没有做任何辩解,这是他的错,他没有资格再去跟徐小宁辩白什么,所以,他只是低声说:“对不起。”然后,电话就被眼泪给打湿了,但徐小宁抽泣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整个世界之于川穹而言,黑暗了。
川穹在房间中枯坐了一天一夜,看日升,看日落,无论以前再怎么劳累,因为有徐小宁的陪伴,这个世界显得丰富多彩,每一天都喜气洋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提不起任何兴致,甚至无法组织给徐小宁道歉的语言,因为他太了解徐小宁了,徐小宁擅于用折磨自己的手段去惩罚他,而且徐小宁那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脾气,是听不进他任何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