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等着他,等他消了气,然后带他回家。不过这次,也许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就这么想着,川穹绝望了,他从来不敢试图设想失去徐小宁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就这么突兀的到来了。
“你打算就坐死在这里?”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乔青点着一根烟,抽了两口又掐掉了,因为室内空气确实不太好。
川穹不说话,他只是重复地发着电子邮件,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太好,所以发来发去只有一句:对不起。
“这是程非搞出来的事,这次我会负责,你放心吧。”
川穹依旧不答,在他的眼中只有那打开着的电子邮箱的界面才是世间全部。
乔青微微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掏出一叠钞票塞在了房东的手里,轻声道:“麻烦你。”说罢,乔青干脆地关上了门,决然地离去了。
其实,川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程非的所为呢?因为公寓的钥匙只有乔青和程非有,乔青在爱情上最是光明磊落,如果他想横刀,他早已夺爱。
川穹只是,累了,他只需要一株桃花,而非满园芳菲。
可是,为什么在尖锐的痛楚之余又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痛呢?心底如船行浅滩,钝疼不止。
第三十七章
徐小宁在川穹的世界中失踪了。
在失踪之前,徐小宁曾经打过一个电话给川穹,沉默了很久之后,他萧索地问了一句:“最近还好吗?”川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哽咽了一下,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回来吧!”徐小宁不置可否,沉默了一阵子,又问:“那天的事……是乔青勾引你的,是吗?”他声音有些抖,透着忐忑,未等川穹回答,便像确认一样地追问着:“是吧?是这样的吧?”川穹握着听筒,数个念头在心中翻滚而过,最后,他坚定地说:“不是,他并没有勾引我,小宁,这都是我的错。”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轻不可闻地呜咽,尔后便是徐小宁语无伦次地质问:“为什么不是?你说是啊!我会原谅你!人都会犯错的!你告诉我,是乔青勾引你,那我就原谅你!我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算乔青示威似的把这些东西发我看,我都可以当没看到!可你为什么还要袒护乔青?你是很爱他吧?是,乔青哪里都好,他有本事,他有格调,他有思想,我什么都没有,你既然爱他,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你当初还回国找我干什么?你让我自生自灭不好吗?为什么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这么绝望,为什么……“
川穹打断了徐小宁的话,仿佛徐小宁就站在他的对面,他望着前方的空气,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前襟,对着电话说:“小宁!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我爱的是你,不是乔青!我承认也许我对乔青有好感,但是他是无法取代你的!”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袒护乔青?你让我怎么能相信你?”
“我不是袒护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那天喝多了才主动握住了乔青的手,而且邮件也不是乔青发你的,我不想抹黑他!小宁,不要自欺欺人了,也不要迁怒旁人了,你应该知道乔青是不屑去勾引任何人的!如果你有恨,就冲我来吧!是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别折磨自己,我……求你!”川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抓住了桌子角,费力地说:“求你!回来吧……”
徐小宁长久地沉默了,川穹感到呼吸困难,他努力地维持着清醒想等待徐小宁的回答,然而,徐小宁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冷笑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川穹猛地落下泪来,憋在胸口的一口气一松,晕倒在了房间中。
自此后,徐小宁再也没有出现。
……
1.1
徐小宁,1996年。
看到那段录像的时候,正是工程最紧张的时刻。在往后的那几日里,徐小宁都无法入眠,也无法安静地看数据,多少个夜晚他都想回到纽约去质问川穹,但手在电话上起起落落,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徐小宁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他不停地翻看着川穹发来的邮件时间,间隔超过三个小时以上,就直觉地认为川穹和乔青在一起。
最后,徐小宁只能选择用工作麻痹自己。整整大半年,他瘦掉了二十斤,睁开眼是图纸,闭上眼是录像,日日夜夜,反复煎熬。
在工程结束的那一日,徐小宁打了电话给川穹,虽然他也知道是自欺欺人,但至少有一个能够让自己原谅川穹的借口,徐小宁深深地明白,他是不可能离开川穹的。这么多年了,吃同一碗饭,喝同一杯水,穿同一件衣服,睡同一张床,甚至同坐一趟车,岁月给予川穹的,可给予了他,用相同材质铸造而成的血肉之躯又岂能说分得开就分得开?
但是,川穹却连个让他能原谅他的理由都没有。徐小宁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虚伪了,一定要找个台阶才肯下楼,可是他就是绕不过这虚伪,仿佛这虚伪在他看来才是爱的表现。
川穹对自己一定是全心全意的,他怎么可能主动握住乔青的手呢?这让徐小宁无法接受。
夏末,徐小宁在曾经小屋对面五十多米外的蜂房租了一间屋子,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每日里戴着帽子在川穹不出门的时候去工作室,在他回家前赶回房间,搭起一台望远镜看着他。川穹读书到深夜,徐小宁也读书到深夜,川穹关灯了,他便睡觉了。有时候,川穹会在周末的时候捧着相册坐在阳台上,徐小宁通过望远镜看过去,发现他会不自觉地流泪,每当此时,徐小宁的心很疼,却又觉得很满足,甚至想到房子里找川穹,可是一转身就会停住脚步,他永远无法忘记川穹说的:是我那天喝多了才主动握住了乔青的手,我只是不想抹黑他……徐小宁没办法痛恨川穹,却也不愿意原谅他,仿佛是通过川穹为自己痛苦的表情来寻找爱情的存在感,就这样一天天打磨着久不痊愈的伤口。
九月,日子渐凉。
川穹楼下时常会出现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里的人是乔青,他们并不见面,乔青只是定期地塞给房东一些钱就走。看到这一幕,徐小宁愈发寒心,他并不能阻止乔青来见川穹,但却又忍不住因为这件事情而去迁怒川穹。
也许,自己和川穹真的完了,一想到这一点,徐小宁就不寒而栗。
徐小宁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挣扎中度日,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程非。
程非很有礼貌地敲门,徐小宁没有抬头,更没有说请进,程非自顾自地坐到了他的对面,翘着腿,双手合握着放在桌子上,微微前倾,姿势像极了乔青,他也许是太爱乔青,所以每一个细节都在模仿他,却不太像。
“那视频是我发你给你的,你一定以为是乔青这么做。”
徐小宁停下笔,记得程非不爱喝茶,所以冲了杯咖啡给他。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你已经回纽约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回到川穹身边,难道真的要等到他和乔青在一起吗?”
徐小宁忽然无话可说,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他很想回去,但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川穹和乔青,若说是惩罚,又觉得什么惩罚都是无力的。他曾经要求过川穹不要再见乔青,到头来,该见的总是会见。
“是,我没想到是你发给我的。”
“青总是觉得自己太聪明了。”程非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像一个中世纪的伯爵一样,带着倨傲的神色道:“可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做,因为你的关系,所以川穹不会再跟他有什么往来了,时间一长,他会感到寂寞,才会知道谁对他最好,而你呢?既然他们不往来了,回到川穹身边不好吗?”
徐小宁看着程非,他唇边有冷笑,他认为乔青是在自作聪明,可他难道不是吗?他甚至天真的以为他帮自己赶走了乔青,可是他怎么不想想,伤害的是自己和川穹的感情!?
“你走!”徐小宁冷冷地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和乔青么?你们爱也好,恨也好,为什么要拉别人下水?”
程非面色一变,他轻慢地说:“如果不是没有我,你一辈子都会活在乔青的阴影里!”
徐小宁低下头看着图纸,心乱如麻。
一个月后,徐小宁工作室的门又被人推开了,那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像冷风一样清洌,他抬起眼,只见乔青抄着兜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程非来找过你?”乔青问。
“嗯。”不知道为什么,在乔青面前徐小宁总会感到有些胆怯。
“啧——”乔青坐下来,很自然地道:“帮我泡杯茶,别太浓了,最近睡不着。”
“哦。”徐小宁傻呆呆地去泡茶,递给乔青的瞬间,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凭什么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吆三喝四?于是,徐小宁一转脸,把水泼进了垃圾篓。
“你到底来干嘛?”他暴躁地盯着乔青,一句话吼起来,尖利响亮,大厅里的同事们纷纷投来了目光,徐小宁不由地侧了脸,关门,拉窗帘。
“川穹没来这里找你吗?真奇怪,当初在深圳的时候,他在别墅外头一蹲那么久都蹲得了,这次竟然没有来。”乔青笑起来,半眯着眼,“可见他是真的觉得没脸见你,除非你主动回去找他,否则他可不敢来。”乔青说着话点起一支烟,边抽边道:“小宁,你先别急着嚷嚷,我话还没说完——谁人不犯错?难道你没有犯过错?你指责川穹的时候想想你和冯建国的事,想想你和张其民的事,想想你跟老黄的事,我和川穹的事,算什么?”
“是,我是犯过错!”徐小宁站在乔青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乌黑的发顶,不由地激动起来,“我改了,可你呢?你难道不喜欢川穹么?多少年了,你没完没了地跟在他身边,现在,你们上床了?你得逞了?好!你们恩爱,我退出,你用不着来这里羞辱我!”
“你等等——”乔青一推椅子站起来,他冷道:“我不是来羞辱你的,我只是觉得这次的事情,也算是有我的责任,所以我才来善后,不然你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也懒得管,我告诉你,川穹是个好人,我也没想着要把你俩给拆了,别整天跟个娘们似的疑神疑鬼,说句难听的话,你以为你是天底下最值钱的那个,非要人人捧着你才行啊?我最看不惯你这副模样,能好就好,好不了就算了,散又舍不得散,住在附近偷看是不是特过瘾啊?告诉你,作为朋友,我尽力了!以后你自己把握吧!”他踢开椅子,带着三分不屑的神情说:“这些年能让我动气的人很少了,你算一个。”话落,他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重新点上,面无表情地道:“我话说完了,该怎么做,你看着办。”
砰——他关上门走了。
看着满屋子的图纸,徐小宁心中升起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热浪,他不顾一切地扳倒了档案柜,砸掉了文件夹,扫落了图纸,在一片狼藉中,在同事的叫喊声中,他无声地掉下了眼泪。
自己怎么会遇到这个无赖!
1.2
川穹,1996年。
整整一年了,川穹没有跟小宁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见过乔青一面,三个人维持着一种很特殊的关系,谁也不敢踏出第一步。乔青曾托房东给川穹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小宁的地址,其实不用他说川穹也是知道的。从学校回来的那一日,他发现家里有关小宁的东西都被人搬空了,川穹知道是徐小宁回来了,但他不想见到自己,所以搬了出去。合租的朋友们曾在周围看到过小宁,也好奇地跟过他走到蜂房,虽然不知道住哪个房间,但川穹总算知道,他离他并不远。
后来,乔青给了川穹房间号,他发现徐小宁总会在自己熄灯后才熄灯,川穹不希望他太累,所以总会提前关了灯,用手电筒照亮读书。有时,川穹太想徐小宁,就偷偷等在他工作室楼下,看上一两眼就匆匆走了,看得太久怕被他发现,怕他会一走了之。
川穹和小宁相处很多年了,他知道他如果想离开他,就会毫无痕迹地走,可现在徐小宁连工作都没有换,也许是想给自己机会,也许是想让自己去找他,然而,川穹徘徊了数次却迈不开步子,他没办法承认徐小宁所说的“乔青勾引我”——那分明是自己的错,不需要任何人负担。
只是,时间久了愈发不知道要如何见面,就算很盼望,也开始近人情怯,就这样,川穹和徐小宁的感情一日日搁置了起来,不是不爱,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他只能努力地学习、工作,以求片刻遗忘的时间。
十二月底,川穹接来了他的李姓新老板,李总本来是一个政府官员,停薪留职下海之后,成功躲避了海南房地产泡沫,进而发展壮大,在国内做得顺风顺水之后就来进行海外投资,聘请川穹也是看中了他的学历高,又兼备建筑知识,而这位老板赴美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拉关系。
“你听说过乔青这个人吗?”李总坐在车里一边看资料一边问。
川穹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听说过。”
“哎——”李总感叹一声,颇有些羡慕地说:“人家主持的风凌集团,那才叫做生意!我还在机关的时候,人家就开始做进出口,接着又投资房地产,八十年代就做了二级市场,现在又赶上国有企业改制的好时候——现在做的红红火火……乔总这个人,跟我差不多年纪,可真是不简单。”
“嗯。”川穹附和着应了一声。
“太遗憾了,听说他一个星期前辞掉了主席的位置,现在风凌集团的主持大局的是厉总,我听说乔总打算出家,明天风凌集团要给他办一个很私人的送行宴会,所以我才这么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拜会——”
川穹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到红灯,一脚踩下去,滑出了半米远。
“川先生,你没事吧?”李总不悦地问。
“对不起——”川穹的手脚有些颤抖,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缓过劲来,“乔总这种家大业大的人,怎么会出家呢?”
李总一摊手,“我也是听人说啦,据说乔总是因为他手下的心腹动用了集团的资金被发现才被迫离职的,但也有人说他去年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这么做只是想单纯的离开,但他那个公司要说也成立一年了,做什么却没人知道,或许出家也是因为生意投资失败想不开吧——不过他是个人才啦!虽然年轻的时候靠关系,可能走到这一步,对国内经济环境的判断力是相当准确的……何况,他在美国人脉这么广……”李总絮絮叨叨地说着,川穹却一句都听不进了,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够哥们的人,也许现在是乔青最困难的时候,但他却不能去见他,如果让小宁知道了,或者他就不会是在离他五十米的地方居住了,而是五万米。
想起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川穹被良心逼得透不过气来。
一周后,李总带川穹参加了风凌集团的晚宴。这是一次奇怪的宴会,列席的都是纽约华人圈中的名流和风凌集团的董事们,但身为主角的乔青却没有出现。
李总如坐针毡,他不停地跟身旁的人打听着乔青什么时候出现,而身边的人摇头不知,川穹想,乔青是不会出现了,他本来就很反感应酬,既然现在这应酬已经变得不是非常必要,他铁定是不会来了。
果然,快到晚宴结束的时候,现在贵为风凌集团主席的厉三登台讲话,他示意工作人员关掉了灯,笑着对大家说:“今天这顿饭是乔总请的,他在风凌多年,为风凌集团做出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董事会一致认为乔总是不需要离开的……无奈……”厉三笑起来,“乔总太有责任感了,今天,就让我们最后聆听一次乔总的讲话!”话落,厉三身后的大屏幕上播出了一段录像,乔青坐在公寓的躺椅上,时值夕阳西下,他仿佛浴在彤云之中,就连身上的白衬衣都被染红了,那张清秀的脸上更是艳有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