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食人鲨——阿旭木

“丁岩，你让我的伤口裂成这样，又多欠了我一笔！”那男人趁着丁岩俯身在自己身上的当儿，在他耳边故意大声地喘着粗气说道。

仿佛丝毫忘记了才不过几分钟之前自己的暴力行为，简傲伸手拉过了身边人的脑袋，是直接要求接吻的肢体语言。

丁岩默默地看着眼神中透露出无比任性的对方，不由得咕哝了一句：“你这招苦肉计玩得还真好……”

简傲并不在乎他的控诉，翻了身再次将丁岩压在身下，被放平的车座使得空间变得宽敞，混杂了夏末炎热暑气，充满了压迫感的车内，彼此焦灼的呼吸也在忽然间变得无所不在了。

似乎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丁岩只是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便放弃似的慢慢地张开了嘴巴，任由那人细细地吻了自己。

吻着吻着，简傲就趴在他颈窝里不动了。

丁岩心里惦记着他眼看流血过多的伤口，一时心慌，连忙叫着简傲的名字，推了推他。

“其实都是骗你的。”然后却听见对方咕哝了一声，慢慢开了口，“丁岩，你虽然刺伤了我，不过那伤口根本不在要害上。所以其实你根本没欠我什么，那些都是骗你的。”

丁岩微微地朝车窗外撇开了头，潮水涨落依旧，说什么欺骗，其实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吧……

坦白了那些话的简傲并没有抬起头，可能是被海风吹拂过久，此时简傲的鼻尖贴在丁岩的脖子上，在燠热的天气中，却有些湿漉漉的凉意传来。

丁岩抬起手碰触到了他的脸，暗自忍耐着用不咸不淡的声音道：“傻子，把鼻水擦一擦吧，你也不嫌丢脸啊。”

简傲抓住他的手，闷闷地说：“哼，你以为我这么容易就哭了？对你做的所有事，我虽然很抱歉，但是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那人不放开手，丁岩也就不推拒，只微微僵硬地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嫉妒心那么强，也比不上杨宇体贴。可是我就是我。……性格残缺也罢，不懂怎么爱人也罢，所以就算是时光倒流，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会伤害到你的事，我说不定还是一样会去做……你要是不高兴，大不了就再捅我几刀好了！”

丁岩叹了一口气，自顾自道：“捅你几刀有用么？我早知道和你这种人谈感情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但我还是爱上了你。所以错的人原本就是我……”

“丁岩，你后悔了？”相同的话，简傲曾经也问过他。不过那个时候，两人无论是谁，都无法平心静气地对待彼此。

不过再次听到，丁岩却摇了摇头：“简傲，我承认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你，不过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候，我也从没有后悔爱上过你。”

而听到他这句话的那个男人，先是眉头一皱，然后便仿佛要将连日来缠绕在心头的阴霾和所有的不甘心全部倾吐出来似得，终于痛哭出声。

56

无论对丁岩还是简傲而言，那都是一个神奇的夜晚。

在狭窄的车子中，肩碰着肩坐到了一起，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吵闹纷争，也不曾有过伤害隔阂似的，更甚至像是这一辈子第一次相见一般，认真地和对方介绍了自己。

没有肉体纠缠，也似乎完全摈弃了对对方的欲想，不再担忧于失控和张扬，只像个普通朋友一般，天南地北地敞开了心去聊，从彼此的兴趣喜好，直到过往所经历的各种快乐以及悲伤。

两个月之前的那个静谧的夜晚，或许因为所在是同样的地点，于是又有了相同的感觉。

只是和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并不是单方面的倾吐，更多的却只是为了倾听对方。

眼看着岁月流经之处，总会有所得失，若是没有一个能够真心与之相伴的人，那么甘苦冷暖，恐怕便只有自己才最知道。

除了表面的坚强之外，各自都有不为人所知的内心。人生路很长，只经过了短短四分之一的两人，看似洗练豁达，却也有孩子气的别扭执着。

当丁岩皱着眉头再次说起曾经被人刺伤后，至今仍无法开解的心结时，简傲也同样摸了摸着肚子上正往外渗血的伤疤，满不在乎似的笑道：“丁岩，你无需对我觉得抱歉的，你看，即使是无法痊愈的伤疤，对男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勋章。”

正是如此，人只要活着一天，便如同是从事着一场战役，不管是因何受伤，或是因谁受伤。忙碌一生之后停下来，得到的结果，更多的时候，就只是等待一个平淡无味的剧终而已。

他们只是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说到最后丁岩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侧过头，慢慢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人，然后抬起手按了按发紧的眼眶。

只因为曾经被伤害过一次，就再不能相信别人的的丁岩，内心里有一种无法倾泻出来的悲怆，只是他终究不是简傲，所以他并无法真正释怀。

记忆中他也有哭得惨烈的时候，他也曾被逼迫得不得不和人出声求饶。但是对方回答他的却是更加冰冷的言语和越发羞辱人的暴行。

那时，当他看到被阻绝在门外的杨宇隔着玻璃墙痛苦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如同看到一个同样可怜的自己。所以那一刻，他身体如坠冰窟，脑中一片空白，于是他不再徒劳地乞求和反抗，只恨不得能够立即就死掉。

那时，他是真正宁可自己能够五感尽失。他以为听不见悲音，看不见愁颜，闻不到血气，尝不出苦涩，便也可以觉不出这黑沉沉的冰冷了。

只是可悲的是，在那样最难过的时候，他的心却还是忍不住地去想了，那些对方曾说过的话。如果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就不会当真去伤害对方。而正是那样的一句话，却反复反复地萦绕在他心头，直至让他心碎殆尽，再无法拼凑起来。

呵呵是啊，多么可笑，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候，我也从没有后悔爱上过你……

简傲，听到那样低贱的表白的你，到底心里又会怎么想呢？——也许值得庆幸的是，对方并没有一笑置之。不过，即使他像现在这样痛哭出声，又能改变什么？

他当然也想问问他：“简傲，你有后悔过吗？”但是他不敢问，他怕即使听到对方的忏悔，自己却一样无法原谅他。

陌生得可怕，当时对自己施暴的那个人，就仿佛恶鬼一般，带着从地狱深处而来的火焰，誓言要将他焚烧至灰烬不留……

——究竟要怎么原谅呢？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刺了他一刀，想着无论他是会因此恨他，或是因内疚而原谅他，真的都可以至此两不想欠。即使是杀死了对方，自己也绝对甘愿以命相还于他。

所以，即使纠结于此或许会让人觉得太过于娘气，不过生性那样决绝的丁岩，又怎么能做到能和简傲一样，就这样满不在乎地一笑置之。

“如果不是在这里就好了……”似乎感染到了对方的情绪，简傲将脑袋慢慢地靠到了丁岩的肩膀上，忽然开口道，“丁岩，果然这种时候就该叫一大堆的酒，两个人一起，忘记所有不痛快的，喝他个一醉方休最好。”或许也察觉到自己先前的失言，带着些安抚的语气，此时他对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倒是并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

丁岩却微微一笑：“简傲，与其酒醒后再后悔，我还是宁愿清醒着死去。”

简傲也便沉默地由他。然而透过他贴着对方温暖颈项的鼻尖，却感受到了丁岩那落在颈后的过长发梢间传来的森冷凉意。

忍不住地，他从那凌乱的发丝间，偷偷地去窥伺对方的表情。而此时的对方，则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不出声地注视着遥远黑漆漆的海平面。

简傲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抽痛，于是几乎落荒而逃似地，生生收回了目光，直到良久，他才努力忍耐着，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那颤抖的声音：“是啊，丁岩，否则到了那边，要是还是神智昏沉的，那就再找不到你了……”

丁岩闻言怔了一怔，然后闭上了有些酸涩的眼睛，并没有回答他。

耳中听着海潮催眠人心一般的沙沙声音，或许是因为太过放松的心情，慢慢地便有睡意来袭，于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便不知不觉地遁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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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岩似乎又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悠远而绵长，梦里有一条长长的河，河畔开满了花。

三途川的河水静悄悄地流淌，鲜红色的曼珠沙华斑斓怒放，载着那些逝去的灵魂，美丽得如同书里描绘得一般无二。

而那飘渺而行向彼岸的魂灵中，有他所熟识的那个人。

“简傲……”

他伫立在原地，声音沙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拽住了一般，说出来的话都被风吹散了。

所以那个人还是没有回头看向他。

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踩着四溅的水花，伸手要去拉住他。不过在碰触到的那一刻，那人却如同一阵青烟般，穿透过了他的指尖。

那个人至始至终没有看他，跟着众人走上了渡船。

于是倒映了红花血色的清澈河水慢慢变成黑漆漆的死水，就在那一江死水之上，载着那个人的船，在丁岩刹那间变得一片模糊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被留在原地。

又冰又冷的河水慢慢涨上来，就像是为了训诫一般，从腰口一直漫到了胸口。

即使知道那是一个梦，但是那满溢到心上的无止境的寒意，全部都变成了痛楚，却仍旧那么真实的，灭顶而来。

57

“简傲——！”

丁岩在惊惶中睁开眼睛，发现天似乎早就已经亮了。

果然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但是安心之外，那种仿佛身临其境的透骨寒意却依然遍布了身体，让他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错过了日出的时间，不过路上起了大雾，所以初秋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隐约有金色的光芒像是窥探着人心一般，穿透了层层浓雾而来。

回头去看这时的简傲，身边的那人正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的路段，路面的能见度很低，车缓缓地前行，不过看情形，却似乎早已经离开了海岸线很远。

也不知道车子在浓雾中行了多久，此时的风窗内侧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简傲过不多久，便俯了身去擦拭那窗上凝结的露，似乎这时才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顿了一下，慢慢又坐了回来。

丁岩也僵硬地坐在那里。

他还在。

他并没有离开。

他有种想要呐喊的冲动，但是他却又无法真正地开口告诉对方。在突然间，仿佛失去全身力气似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其他的什么都不能想。于是抿着嘴唇，只不出声地看着简傲的侧脸。

就像是在冷酷的梦中一般，虽然似乎早已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但是简傲却并没有回头看他。

不过在经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车轮还是微微地打了一下滑。

“雾气很大，这路真有些不好开。”在颠簸之后，简傲稍有些尴尬地苦笑了一下，终于开了口。

丁岩怔了一下，仿佛抓了大海中的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焦急地接了下去，“既然看不清路，那你又急什么？简傲，雾这么大，你又要急着带我去哪儿？”

这一刻丁岩其实并不在乎去哪儿，从前一夜到现在，恍惚中，他希望这段旅程永远没有尽头，于是他们之间的纠葛也就不会有结束了。

只是片刻之后，丁岩却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

曾经只想拼命逃离对方的那一种恐惧感，不知何时却被那该死的不舍所压倒了。

他也曾奢想过，要是能像多年前一样，当自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逃脱到角落的时候，会有一个像杨宇那样总是于人无害的人出现，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能够默默地抱着自己就好了。那么自己便能够获得救赎。

但是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杨宇，甚至连他的亲生母亲，在阔别多年后，也连一个怀抱都吝惜于他。

既然已经走投无路，那，能不能再给简傲一次机会，告诉他自己会试着接受对方……

当然那个人也许会再次让他遍体鳞伤，不过他丁岩从来都不是懦弱的人，就像对方曾说的，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车子似乎已经不在高速道上了，车窗外面，能看到路两边一株株高大的行道木穿透了浓雾，在驶近了时，由慢变快地，迅速地在视野中往后退去，又再次消失在雾中。

自己焦急而出的询问，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

“简傲，我……”在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不过却被对方简短的话语地打断了——

“丁岩，我放弃了。”简傲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响亮，丁岩在诧异地回头去看时，才发现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什么？”丁岩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简傲忽然笑了，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也随即变得有些轻松地道：“丁岩，放心，我以后再不会再纠缠你了……就像你说过的，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东西，是怎么求都求不到的，既然这样，那何不干干脆脆地放手？”

丁岩看着他，发现身体有些发沉，于是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脊背。

似乎并没有能够维持住笑容，简傲脸上和眼中的神色慢慢地又变得黯淡下来：“也许真的是上天眷顾吧，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基本上没有得不到的，可是那唯一一次羞于启齿的恋情，却让我尝到了很大的挫败感。……我内心里一直后悔着这件事，所以暗暗告诉自己，绝不会再次接受任何失去的结果。”

“那就不要放弃啊……”丁岩低下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丁岩这么说，莫不是鼓励的意思，只可惜那个傻瓜却仿佛并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勉强着自己道：“不过，还是不得不要放弃……丁岩，说实话呢，我根本就不想让你和我一起死，从头到尾，一点儿都不想——甚至我一想到你也许会就这么在我眼前死了，就觉得心里好冷啊，冷得受不了……”

“……”

“丁岩，我爱你，即使不值得信任，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爱。”那人仿佛想到什么，再次露出了笑容，“所以，比起能够拥有你，我更想要你能够好好地活下来！……只要你能够开心，快乐地活下来便足够了——回去杨宇那里可以，永不见面也可以，甚至你要和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把原本的自己忘记都可以。只要你能够觉得这样幸福……”

58

“所以，你现在打算丢下我了……”良久，丁岩才从对方一厢情愿的告白之中，找回了自己丢失掉的声音，“简傲，你丢下我之后，接下来，一个人打算要去哪里？”

虽然听到这样的询问，不过简傲只是抿紧了嘴巴。

丁岩忍不住抱了双臂，梦境之中那被冰冷的河水所淹没的寒意再一次涌上了心头，慌乱之中，他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胳膊里，但是身体却似乎麻木了一般，竟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最终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简傲，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们欠彼此那么多，还也还不完。……如果从今往后，要和你不再见面，那我还宁可这次和你一起就这样死了。简傲，所以我不能放开你，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简傲似乎并没想到会从对方口里听到这样的话，这一次终于有些惶遽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仍旧摇头道：“丁岩，你想都不要再想，我不要你死，我绝对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