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马场,刚刚走近,就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正拽着一匹马往马厩里拖,可那马倔得很,拼命刨着蹄子,反倒是把那士兵拖得脚下只打滑,眼看就要摔倒。
康沐突马赶上前,在那人倒地之前翻身下马,一把揪住缰绳,顺势绕了几圈缠在手上,把马头拽向自己。那马像是有灵性似地,被他一拉一拽,反到稍稍平静了,他松开手,在马脖子上安抚着,又拍了拍马头,那马儿摇晃着脑袋,不再发脾气。
他把缰绳重新交回到那士兵手上,那士兵高兴地向他行礼。
远处,几声嘶鸣传来,康沐朝声源处望去,朝霞之下,几个骑兵正在捉对练习冲刺斩杀,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那是他狼骑军的战士。康沐不禁得意,微微一笑。
华尧看在眼里,下马向他走去,站在了他身边。
“曾经你说过,我得天下,便放你走,现在我尚未得天下,你怎么就想走了?”华尧也向骑兵的方向望去。
康沐横睨了他一眼,不屑道:“你当时根本就没答应,现在提了做什么?”
华尧神情肃穆:“再给我三年时间。”
康沐差异地看着他。
“三年,三年后我若不能平天下,我的性命你拿走。”
康沐冷笑:“三年?你倒是说得轻巧,这几年我跟你从北打到南,一身伤病,再过三年恐怕我连骨头都没有了。”
“我需要你。”华尧郑重道,“当年我花了巨大代价攻下元都,我并不是因为汤燕清的一句话而留你性命,他的那些说辞,不过只是个很好的台阶。我需要你。”
康沐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出得怪异感觉。
“我知道过去你很辛苦,能拿下大兴,你是头等功。”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乖乖地继续听你的话?”
“我只是需要你帮我。我想你保证你若跟着我,你会得到的更多。”华尧从他的坐骑上取出一把刀,递到康沐面前。
这是他的雀刀,先前被卢鸿煊拿去,就一直未能见到。
接是不接?这对康沐来说是个异常艰难的抉择。
雀刀依然古朴凝重地仿佛承载着历史,她静静地躺在华尧的手上,横在两人中间。但是康沐能感受到这把刀的力量,是一种隐藏在内,随时想要破鞘而出,瞬间爆发的沛然之力。
康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接过刀。
华尧紧绷的脸上,明显一松。
“行啊,三年,反正我也差不多只能活三年了,我还是等得起的。”康沐把刀插在马鞍上,翻身上马,兜转马头,朝外走去。
华尧略一发愣,并没有完全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也没有多想。“三年,我也有把握三年之后,你不会再想要我的命。”
他说着也上马跟了上去,他的声音并不响,康沐也没有听见。
大兴城外,三年之约,就此而立。
第80章
大兴已经过了多雨季节,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天。雨仿佛把那些血腥杀伐之物洗涤一净,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再过几年,恐怕就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一场浩劫了。
入了春,天气渐好,晨曦初露,微风徐徐,柳丝爆出新芽,随风舒卷。湖面烟波摇漾,远山岚翠雾白,两相照应。
战事结束之后,自然免不了论功行赏。正殿之中,华尧高高在上,俯视着一干谋士武将,众人鸦雀无声,只有一个亲兵在宣读封赏。
韩彦卿被封为大将军,康沐为镇军将军,其余一干人也各有分封。其实这名位也并没有太大的实质意义,如果将来华尧战败身死,这些名头也换不来一口米饭。对康沐来说有用的,除了封他为镇军将军,另分了两万步兵到他旗下。
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是,卢鸿煊归顺后,被封为了镇南将军。这是仅次于康沐的位阶,与李古海持平了。
先不说康沐这边,单是李古海就已经大为不满了,当封赏一宣布,李古海就已变脸,就差没当众给卢鸿煊难堪。他卢鸿煊一是降将,二无战功,如何担得起这镇南将军的封号?
但李古海也只能心里咒骂,表面上也不好说什么。
众人散去,康沐也带着萧澜回住所,一路上萧澜喋喋不休:“我就不服了,凭什么他一来就能当什么镇南将军。将军你当初刚来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先锋将。他又能算什么?”
康沐头有点痛,似乎以前没有发现他那么啰嗦。
“将军,你说国主到底在想什么啊?我看李将军也很不高兴,国主就不怕引起众怒吗?”
“卢鸿煊声名远播,他成名的时候,有些人还是吃奶呢,除了李古海,还有谁敢不高兴?”
“可是……将军你……”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康沐的手。
“你想知道国主在想什么?那我告诉你,卢鸿煊能占着大兴几天,也不是只靠蛮勇,闾国旧臣众多文武官员,不少是向着他的。国主拉拢他一个,就等于拉拢了大半个闾国。现在我们虽攻占了大兴,可祁国又岂是好说话的,他们巴不得希望我们是蛇吞象,吃不下闾国这个大国呢。”
康沐知道,分析给别人听,他能说得头头是道,但说服自己,这个理由根本不值一提。
萧澜反复思考着他的话,可憋了许久还是道:“我就是心里不痛快。”
“还有就是……”康沐不得不感叹华尧想得周到,“卢鸿煊现在手里是没有兵的,也就是说他也只是空有个将军头衔罢了。”他估计着必然是华尧拿捏住了梅夫人和梁佑昕,否则卢鸿煊未必会那么听话。
“对,将军你真聪明。”
康沐哭笑不得,他连拍马屁都拍得那么别扭,但随即又想起正事:“接下来也有得好忙了,那两万人你可要费点心思。”
“那些不是步兵吗?我倒觉得这些人不要也罢,看上去人多了,其实只会拖累我们啊。”
“所以你要教会他们骑马,成为马上步兵,行军骑马,上阵下马,明白吗?”
萧澜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而康沐注意到了其他事。
汤燕清正指挥着一些士兵进出正殿搬东西,一个个拿出来的都是珍贵的物件,有些体积还不小,三两个人一起扛着。
康沐好奇不已,走到跟前:“这是干什么?”
汤燕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国主说这些东西没用,放着也是积灰,让我挑值钱的拿去卖了。”他对康沐笑眯眯道:“多亏康将军找到了南闾木家这个大财主,我前几天去过他们府上了,他们说很乐意高价收这些玩意儿。”
一个士兵抱着一个铜质花瓶,跑到他面前:“军司,这花瓶看上去做工很粗糙,卖不出好价钱,要放回去吗?”
汤燕清看都不看一眼:“放回去干什么!卖!当然卖!有一个算一个!”
他确定是卖不是打劫吗?康沐嘀咕着:“他是不是穷疯了?”
带着萧澜,准备离开,汤燕清在他身后道:“康将军,你这算是定心留下了?”
康沐回头,看到的仍然是一张笑脸,无法揣测其深意,于是也不愿简单回答是或者否,他也笑了笑:“怎么,不愿意与我继续做同僚?”
“怎么会呢?”汤燕清摇着头道,“我只是觉着,将军能以大局为重,放下个人恩怨,实在是郦国之福。”
不知他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康沐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听说,镜花先生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匡助一人坐拥天下。”
汤燕清有些意外他提及此事,再一笑带着傲然意味:“你错了,师父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他的徒儿能匡助一人坐拥天下。”
康沐了然一笑,缓缓离开。
康沐的宫苑里,梁棠棠正坐在屋里,诺秀给她泡了一杯茶,在一边陪着。
梁棠棠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瞥着诺秀,很想看却又不敢看。
诺秀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坦然地任由她看。
梁棠棠已经知道了诺秀的身份,她理应叫一声哥哥,可这称呼怎么都出不了口。
眼前的人虽已眼盲,略有病态,可却那么得楚楚动人,惹人生怜,没了眼角的风情,嘴角一勾一抿,都勾人魂魄。忍不住让她有了一丝嫉意,这样的人的确会招人嫉恨的吧。
“你跟在康沐身边很久了吗?”她朱唇轻起。
“也就是这两年的事。”诺秀淡然道。
梁棠棠哦了一声。她对诺秀的母亲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可那时候还小,只隐约记得曾经有那么个女子,其人静姝,其媚如妖,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再后来,又听说父王的书房里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上的人美若天仙。
梁棠棠支支吾吾地问道:“你的眼睛……是梅夫人弄的吧?”
听她提及眼睛,诺秀神色黯然。
“你……告诉康沐了吗?”
诺秀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呀,你可以让他帮你报仇,听说梅夫人现在还住在梅苑里,安逸着呢。”
“将军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不能为他分忧已是惭愧了,怎么能再给他增添困扰呢。再说,事情都过去了……”
诺秀的这种心态,梁棠棠无法明白,她只知道,如果有人敢欺负她,她吵着闹着都要那个人偿命。
可是,如今她已是个亡国公主,还有谁会为她撑腰呢?
想到这些,梁棠棠心中一酸,就要落泪。
于是,当康沐回来时,他看到的就是伤心欲泣的梁棠棠。
“棠公主?找我有事?”自从康沐那日救下梁棠棠,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得知她还是被安排住在原处,便也放心。
诺秀又为康沐泡了杯茶,然后退下。康沐看着他,有些无奈,原本另找了人伺候,顺便照顾诺秀,可诺秀偏不乐意,屋子里的东西碰都不让人碰,更别提伺候康沐了,颇有些他刚跟了康沐时,浮沉对他的态度。
康沐没有办法,也只能由着他。
从康沐进来那一刻起,梁棠棠就低下了头,她神情扭捏,双手揉着衣角。
“公主?”康沐见她不说话,催问道。
“我……”梁棠棠低声问道,“我听说,你来大兴,是为了挑拨父王和我哥哥的关系……是真的吗?”
“是卢鸿煊跟你说的吧?”康沐抿了口茶,自若道,“是真的。”
梁棠棠愕然抬头:“你不是说你是来求和的吗?”
“我从未说过我是来求和的,只是公主这么以为而已。”
梁棠棠眼一红,指着康沐道:“你骗我!”
康沐愁道:“我骗你什么了?”
“是你害死了我父王!害死了我哥哥!毁了我的国家!”
康沐冷漠道:“公主,我早就提醒过你,这世间本就残酷,每天都有人死去,有更多的人吃尽苦头,生不如死。你现在应该为你还活着而感到幸运,珍惜你的日子!”
梁棠棠撅着嘴,眼涨得通红,说不出半句话。突然,她拿起桌上的杯子,迎面朝康沐泼去。“我恨你!”她大喊一声,冲了出去。
康沐猝不及防,被泼了满头茶叶,一身的水。
一直在门外的诺秀也是被吓了一跳,忙冲进来给他擦拭,可又看不见,湿漉漉的茶叶弄了一地。
康沐气得要死,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她泼的是她那杯放久了的茶,不是康沐那杯,否则烫都要被烫死了。
“这个泼辣货!”康沐憋了半天,冒出一句。
手忙脚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康沐还坐在那里生闷气,诺秀在一边安慰着。
其实康沐也并非在生梁棠棠的气,只是气自己怎么就被她弄得那么狼狈。
“算了将军,公主她也是伤心过度。”
康沐望着诺秀,忽然想到,梁棠棠口中的父兄,也是他的父兄啊:“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怎么会呢,都是没有什么感情的。”诺秀扯了扯嘴角。
“毕竟血浓于水啊。”
“我……”诺秀痛苦地拧着眉毛,挣扎了许久,下定了决心似的,“将军,其实……闾王他……是我杀的……我……”
康沐错愕,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诺秀竟为了他弑父。
“将军,我……”
“别说了,都过去了。”康沐截住他的话,不愿看到他悲哀的表情。
诺秀伏在了他身边,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我说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康沐安抚他道,“一切都会好的。”
诺秀抬起头,虽然看不见,还是冲他点头微笑:“嗯!”
第81章
深夜,康沐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连续几天他都难以入眠。明明是个好天气,却觉得胸闷气喘,浑身难受。
眼睛又酸又痛,莫名地烦躁起来,于是他干脆起身坐在了床上。
春寒料峭,可他就穿着单衣,任凭丝丝冷风吹在身上,似乎只有这样才勉强舒服些。
外室起了一些响动,是诺秀听见康沐睡不着,也披了件衣服,走了过来。
“将军,你又醒了?”诺秀轻轻说了句,顺手倒了一杯偏凉的茶,送过来。
黑夜里,他行走自如,看来是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
康沐一口气灌下去,清水入喉,稍稍熄灭了他身上的燥热,可也只是杯水车薪。
“将军,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诺秀担心道。
康沐极不耐烦,语气也变得生硬:“不用,你不要多事。”
诺秀微微一愣,印象中将军从未对自己说过重话,没来由这么被说了一句,心里不太好受。
像是感觉到了诺秀的低落,康沐意识到了心中有团燥火,连情绪都有些控制不住。
他伸臂搂了搂诺秀表达歉意,诺秀也随即一笑而过。
康沐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他的药瘾又犯了。
不同于阴九毒的来得快去得快,这药物挠心似的缠着他,一旦断服,整个人毛躁地跟刺猬一般,几乎见人就扎。有试图想要忍着,可脑中有股强烈的欲望控制着他,意志一弱,便会屈服。
“再帮我倒杯水。”康沐哑声道。
诺秀依言倒了水,康沐取出药瓶,药丸碰撞瓷瓶,发出轻微清脆的声音,他刚要取药,被诺秀一把抓住:“将军,你在吃什么啊?你……不对劲啊……”
康沐掰开他的手:“没什么,你放心。”
诺秀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皱着一张脸。
吃完药,立刻神清气爽,康沐才又道:“去睡吧,我没事了。”
诺秀仍是忧心,拢了拢衣服,缓缓离开。康沐再次睡下,几乎是头一着枕头,就睡着了。
校场上,康沐弓身坐在马背上,单手持枪,一夹马腹,向前冲去。迎面那人也是持枪奔来,杀气腾腾。马匹交错的刹那,那人一提枪,借着冲击的力道,向康沐刺去,可眼看就要挑中,忽然动作一滞,硬生生扭转了方向。但是这么一变方向,气息阻塞,人的重心都跟着偏离了。康沐眉头一皱,枪杆轻轻拍了那人一下,那人便摔下了马。
“你这是干什么!刚才你明明可以攻我右侧,为何中途放弃。”康沐用枪指着趴在地上的那名亲兵,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