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尧揶揄道:“怎么,刚才还哭得那么伤心,现在又精神了?”
一句话说得康沐差点跳起来:“我没哭!”可是刚才那些泪水都是真真切切的,有口难辩,明知他是故意气自己,可就是被他气得不行。
华尧暗自好笑:“行了,睡吧。”他起身熄灭了蜡烛,朝内室走去,可见康沐还坐着一动不动:“还不睡?”
“我睡不着,还是难受。”康沐淡淡道。也不知道徐学林的手是不是真的那么神,掰下的那点分量,刚好能控制住他夸张的反应,却解不了那缠人的不适。
他微微弓着背,歪着脑袋靠在一侧,略显萎靡,华尧怔怔看着他,在这初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的,可刚才扶他起来时,却觉他身上烫地异常。
戒除药瘾这个过程,必定是痛苦折磨的,是寻常人难以忍受,虽然他这段日子经历了许多事,几番承受打击,可凭他的意志力,不应该轻易被这小小药丸控制,想必这药是相当厉害的。
华尧拿起衣架上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不睡就不睡吧。”
康沐厌烦地把他推开:“你去睡吧,别管我。”
“你吵成这样让我怎么睡?”华尧早就被他折腾地睡意全无了,“我就陪着你吧。”
康沐的脸抽了一下,怪异地睨了他一眼。
月华如水,夜色撩人,虽没有点灯,屋内却被照得白亮。一丝异样的情绪,在心头掠过,极其微妙。静夜如斯,广阔天地之中,两相无言,默然对坐,也只这一间。
坐了一会,康沐几次偷偷去看华尧,似乎有口难言。
“想说什么?”华尧率先开口。
“我……”康沐清了清嗓子,蚊呐般说道:“我有点饿了。”
华尧白了他一眼,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说,吩咐人端了一碗粥过来。
康沐本以为还得把人叫醒,生火烧水,少说也得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吃上热的,没想到竟然那么快就能有东西吃了。
“我早就嘱咐人煮好暖在炉上了,你晚饭一口都没有动,活该饿死。”华尧冷冷道。
康沐撇了撇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着他的冷言冷语,一口气把粥喝光了。
华尧挑起他的下巴逼他面对自己:“康沐,你得把这瘾戒了,知道吗?”
第83章
康沐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整这十来天,华尧真的一刻都没有放过自己,好像自己成了他全天候的保镖,就差没拿根绳子拴着了。完全不能忍受他一直在眼前晃动,连走路稍微慢点,都会被他呵斥。
但是他也看到了一些平日看不到的事情。往日总以为华尧也没什么事可干,现在才发现他是一天忙到晚,几乎从睁眼开始,就不停地会有人来与他说各种大大小小的事,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就不耐烦了。他倒也不常亲自处理这些麻烦,而是立刻喊一个人,吩咐那人去做。但他记忆超群,过个两三天,他觉得那事应该有结果了,就会把人叫来,询问具体情况。
每隔两天,他还会抽时间去阮溪云那一次,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对康沐来说最是无聊,本来就没耐心了,还得被逼守在门外,听他们夫妻俩聊天。
闾王宫里有一座阁楼,名为揽月阁,顾名思义,是宫里最高的地方,同时也是大兴城里最高的地方。
登上揽月阁,整个闾王宫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小半湾澄湖,衬着远山,碧波荡漾。
看起来闾王是个会享受的人,每日出城去登高望远,总是不便,所以这揽月阁便是观景的好去处。华尧虽然看不起宫里那些奢华之物,可对揽月阁却是十分喜欢,得空时或者疲惫时,会上来透透气。于是,自然也少不了拖着康沐。
华尧凭栏眺望,他似乎看着远方,可却没有焦点,只是淡淡望着,任凭呼啸的风吹乱他衣衫。
康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高处不胜寒,他搓了搓手,瞥了眼华尧。
也不过才几天,华尧已瘦了一圈。他比往日睡得更少了,每天晚上康沐都要折腾到近天亮,因此他也陪着到天蒙蒙亮才能稍稍闭一会眼,可也只是一会,天一亮,就得起床。自己不能睡了,又怎么会允许康沐继续呼呼大睡,当然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叫醒拖下床。
康沐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有点气喘,咳嗽了几声,他知道他阴九毒又要发作了,拿出随身携带的白铜酒壶,喝了几口。
华尧回头了一眼,皱了皱眉。最近一直看他带着酒壶,没事就会喝点,虽然觉得他喝太多不太好,可又想到他为了戒药瘾已很是辛苦,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新编入你手上的士兵,你交给萧澜了?”华尧随口道。
“嗯。”康沐擦了擦嘴,应了声。
“这次封赏,你怎么没有要我给他升迁?”下级将领的升降都由其上级将领来请,华尧很少会直接管。
“他带好虎狼营就行了。”
“怕他压不住?”
“他虽然技艺出众,可还欠缺点磨练。”
华尧走到他身边坐下:“你手下有个叫李仪林的,你认识吗?”
康沐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奇道:“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华尧了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注意到他。你对他评价如何?”
康沐思索了片刻,歪着嘴问道:“他是李古海亲戚吗?”
华尧失笑:“不是个性像,又一个姓就一定是亲戚的。”
“原先我是有过提拔他的念头,可观察久了,发现他太计较,过于冷酷,哪怕对同伴也是。我不喜欢他。”
华尧正色道:“知人用人哪能单凭你个人喜好,照你这么想,我也不要留你了。”
针对他后半句话,康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更何况,德才兼备固然可贵,可世间能有几人?有德无才,我要来何用,有才无德之人,就要看你怎么用了。”
“我知道了。”不得不否认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自己掂量,毕竟你的人你更了解。”
正说着,阁楼下传来了轻微的争执声。
“那我们在这里等着。”这是一个端庄的女声。
“那也不行,你们不能呆在这里。”卫兵严辞拒绝。
“我们不会惹事的,我只是想上去看看。”
康沐听着心底一惊,竟是梁棠棠在说话,于是偷偷瞄了一眼华尧。
华尧在揽月阁时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因为一般停留的时间也不长,所以就算是急事,也会被要求等在下面。他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因为硬闯揽月阁,而挨了军棍。
“我去看看。”康沐说了句,随后下了楼。
果然是梁棠棠和她的女官,她略带愁容地站在一旁,她的女官还在与卫兵交涉。
康沐暗叹,若是换了以前的梁棠棠早就飞扬跋扈地叫嚣着:“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拦本公主?”如今她也学会了看人说话,安分守己,不知该是为她高兴还是难过。
看到康沐走来,梁棠棠略一动容,似乎有些怨愤,又有几分期许。
“国主在上面,你们先回去吧。”康沐道。
“我们……我们在这等他离开还不行吗?”梁棠棠求道。
“过半个时辰再来吧。”
“让她们上去吧。”华尧不知何时已下了楼,他看了眼梁棠棠,“棠公主是吗?”
梁棠棠低下头,她的女官挡在她身前,警惕地看着华尧和康沐。
“我们走吧。”华尧也没多在意,对康沐道。
梁棠棠看着他们离去,若有所思。
这时,汤燕清向他们走来,似是有事要向华尧禀报,于是康沐落在两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忽然他看到石子路边有一个焦黄色的小东西,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很久以前给梁棠棠做的草蚱蜢。
他走上前弯腰拾起,吹去灰尘,没想到这东西她还留着。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看到梁棠棠急匆匆地从楼里冲出来,提着偏长的裙摆,一脸焦急地四处寻找,当她看到康沐手里拿着那只蚱蜢,当即面颊绯红,几步冲上来一把抢过。
“不许拿我东西!”梁棠棠气鼓鼓地说道。
康沐无奈地看着她,懒得与她争辩。
梁棠棠捏着蚱蜢,小心拨弄着折皱的脚,脑海中浮现出当日他把这只蚱蜢交到她手上时,笑得那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脸更红了。可再一想,那时候的他全部都是装给她看的,顿时一恼,抬手就把蚱蜢朝康沐扔去:“我不要了!”
只不过半步距离,蚱蜢扔在在脸上,虽说不痛,可康沐既是莫名其妙,又是火冒三丈。刚还以为她总算学乖了,没想到还是这般任性。
康沐摇着头,跟上华尧二人,可抬眼望去,前面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了。不但华尧和汤燕清早已走远,连跟着的两个卫兵也不知所踪。
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跟上?
也许是华尧睡得太少,思路不太清晰了,也许是汤燕清的事太过重要,所以过于投入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人看着他了?
康沐心中大喜,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朝自家宫苑走去。
第84章
有的时候做一件事情没有太多的喜悦,仅仅因为被制约或者被逼迫,而当人越过那条界限时,往往会有一种偷来的窃喜。于是康沐回到宫苑便是有这种感觉。
这段日子,他根本不能让自己静下来,只要头脑一放空,那种强烈的药物欲望就会涌上心头,几乎让他想得发疯。烦躁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也不知道借些芝麻小事与华尧吵了多少次,他空闲时会兴致勃勃与自己对骂,忙碌时就把自己丢在一边,不予理睬。
“将军,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诺秀听到康沐那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疑惑道。
康沐没有时间理他,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因为吴梓衣曾给过他两次药,因此虽然第二次的药被华尧没收了,但第一次的药尚有剩余,应该没有被他找到,可当时被他随手一放,也忘记放哪了。
“将军,你找什么呀?”
“我有个白色的药瓶你看到过吗?白色的……啊,反正就是个药瓶。”康沐边说着手上也不停。他慌慌张张的,好像在做一件坏事一般,生怕下一瞬间就被华尧当场活捉,臭骂一顿。
正在侧房的萧澜听到动静,还以为是有人来找诺秀麻烦,赶来一看,竟是康沐:“将军?你的病养好了?”
“找到了!”在抽屉的角落里,康沐找到了他的药,欣喜若狂。
“什么东西找到了?”
一个低沉隐含怒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康沐僵在原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华尧。
他几步上前,手一伸,药瓶就落在了他手里。
“我没吃。”康沐立刻说道。
华尧眼里有两团火。他是有理由发火的,为了让他能够戒药,很是费了心力,可一松懈,扭头再看他人已然不见,追到这里来,果然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他就这般不识好歹吗?
康沐心里咯噔一下,在他那灼人的目光下,竟有些惭愧,连说话都显得底气不足:“我……真没吃。”
华尧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迫人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哪怕是无法视物的诺秀,都能感觉到沉重的气氛。
康沐后悔了,虽然难耐,却也并非完全不能忍,怎么就妥协了呢?这回可让他抓到话柄,要被他嘲笑了。
可下一瞬间,华尧的举动让他惊讶不已——他把药瓶塞回到了康沐手中。
这是放任自流的意思?康沐心下一沉。
“我相信你没吃。”华尧一字一句道,“我更相信康沐你有这份自制。好好在这休息吧,不用到我那去了。”
看着他离开,康沐不禁发怔。明知他这是激将,明知他最善拿捏人心,可就是不得不沿着他划出的路走。
盯着手里的药瓶依依不舍得看了半天,康沐长叹一口气,把药瓶扔给萧澜:“拿去扔了。”
“将军,你快吃啊,国主已经走了,他看不见的。”萧澜还没能明白个中缘由。
康沐一巴掌拍在他脑后:“叫你扔你就扔。”
华尧走出宫苑,看到徐学林已等在了门外。他探身看了看,发现康沐没有跟在国主身边,不由担心:“主上,康将军的瘾要初步戒掉,还需七八天,这样半途而废……”
“你放心。”华尧打断他道,“他这个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我相信他不会再有偷偷服药的念头了。这些天我也累得不行,今晚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徐学林虽不清楚他的自信是从哪来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传你来是想让你再去给他诊个脉,我看他经常咳嗽,莫非是感染了风寒?”
徐学林闻言,面色一白:“主上,此事我正要向您禀报。康将军的咳嗽恐怕不是风寒引起的,而是中毒了。”
“中毒?”华尧愕然,“他除了乱吃药,还中了什么毒?”
“康将军原先因为药物上瘾,脉象极度紊乱,这几日他有所恢复,因此他中毒的迹象逐渐显露出来。臣查了一些医典,发现这种毒素先是腐蚀其肺部,造成咳嗽不止,随后慢慢侵蚀全身肌肉,使人虚弱不堪,体力流失,最终死亡。江湖上偶有流传,他们称之为阴九毒。”
华尧完全听不懂他这一大堆话,但是他明白,康沐身中奇毒,有性命之虞:“能治吗?”
“解药并不难配,只是……”徐学林欲言又止。
“你快说!”
“只是配方中有一味药,极难寻到。”
“很贵吗?”这是华尧极度头疼的一个问题,他咬咬牙,“那就花钱吧。”
徐学林摇头:“不单是钱的问题,而是世间罕有,有价无市。”
华尧随之沉默。从手残到药瘾到中毒,他这一趟大兴之行,究竟经历了多少事,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他到底有多倔强,才会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转身又踏入了宫苑。
康沐正在与萧澜诺秀两人说话,见华尧去而复返,心想他既然已说放过自己了,怎还纠缠不休。
“你们下去。”华尧对萧澜二人道。
见他面色不善,康沐也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事惹怒他了。
“你中毒了?”华尧在他对面坐下。
原来是为了这事。康沐懒懒地应了声:“是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华尧克制着怒气。
“你也没问啊。”
“这种事情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要不是徐学林告诉我,你还打算闷声不响瞒多久?”
“我根本就没打算瞒什么人。再说了,就算告诉你了,又有何用?”
“有病就要治病,中毒就要解毒,怎么就没有用了?”华尧对他这般满不在乎,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的样子万分恼火。
“吴梓衣说过这解药十分难寻,连他都说难,那必定是常人办不到了,我心中有数。”
“你倒是真看重他。”华尧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他游历四方,稀奇古怪的事见了多了,自然是见多识广一些。”
华尧哼了一声:“是谁给你下的毒?”
康沐冷笑,恶意地看着华尧:“卢鸿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