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生命一天天在长大,但是仍然羸弱不堪。几个月来几乎一直在生病,大夫们都不敢离开,一病起来就得日夜守护着。
华尧起先还来看过几次,但看小皇子总是生病,便不再来了。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康沐看得出来,这样一个病弱的孩子,是无法讨得他喜欢的。
眼看日复一日,病情日益加剧,大夫也没有医治的办法,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婴儿生命的衰竭。
“你在想什么?”那天康沐劝他去看看小皇子,又一次被他拒绝。
华尧拧着眉毛不说话。
“再怎么说也是你儿子。”
“我没有那么没用的儿子。”
康沐噎了噎,又劝道:“那不也是你生出来的,你好歹也稍微关心一下。”
华尧闷闷不乐地坐了半天,记忆飘向远方:“我还记得宁昭刚刚出生五天,大姐就扔下他走了,他小得我一只手就能抱住,皮肤还是皱巴巴的。那时候我身边连个像样的人都没有,什么奶娘,什么大夫,只有那韩彦卿傻乎乎地问我这孩子为什么一直哭。他是米汤喂大的,不也活得好好的。”
康沐不知该说什么:“你总不能因为他身子差就嫌弃他吧?”
“他要是我儿子,就能好好活下去,否则还不如早点死了少在人世间吃苦,将来有的是艰难险恶等着他。”
“那他现在不还只是个婴儿吗?”
华尧再度陷入沉默,各种复杂的表情在他脸上闪过,最后低声道:“做我的亲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康沐一愣,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当亲人一个一个死去,只留自己孤身一人时,不禁会怀疑,为什么自己还活着,而他们都死了呢?
很久以前华尧曾问过,要不要娶妻生子,结果被自己拒绝了,还把华尧乐得高兴了半天。究竟为什么要拒绝呢,人总难免生老病死,孤独的灵魂经不起太多的冲击,所以能免则免吧?
他虽然嘴上厌恶小皇子多病,其实是从心底里在抗拒这种死别吧。
康沐再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时,阮溪云来了,说是跪在殿外,求皇上寻名医给小皇子治病。
华尧勃然大怒:“宫里的大夫就是名医,还能去哪里找?让她回去!”
与其说他是在发怒,不如说他在用愤怒来掩饰悲伤。
康沐也焦急万分,也没什么主意,只得道:“我出去看看。”
太和殿的石阶下,阮溪云垂首跪着,手里还抱着小皇子。身边一干宫女奶娘和侍卫都在劝她,可任凭谁劝都不听,也只能陪着一起跪。
一看她连几个月大还病着的小皇子都抱出来了,康沐连忙上前道:“娘娘,你怎么把小皇子都抱来了,这里风大,赶快抱回去吧,免得越病越重。”
阮溪云凄然抬头,脸上犹有泪痕:“康将军,求你和皇上说,让我进去见他。”
康沐推脱道:“皇上累了,正在休息,你和小皇子先回去吧。”
“这是他儿子啊,他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吗?”阮溪云哭道。
“你也不能怨皇上,他也已经尽力了,把最好的大夫都派来给小皇子看病了。”
小皇子已经快五个月了,可还是小得不成样,他闭着眼睛,握着拳头,拼命地哭嚎,似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哭上面,可这哭声又细小无力,像被人掐着脖子。
阮溪云也在哭着,从未见过她哭,更别提哭得如此伤心了。自从小皇子出生后,她的泪水就没有停过,双眼始终浸泡在泪水中,又红又肿,原本端庄娴雅的她,没有产后的丰盈,反倒瘦得不成人形。
“快回去吧,你这样太伤身体了。”康沐再次劝道。
阮溪云忽然一把扯住康沐的衣衫,央求道:“康将军,求求你救救小皇子吧。”
“我有什么办法?”康沐惊道。
“康将军,我知道我以前做过有愧于你的事,可是小皇子是无辜的,你要恨就恨我吧!你看看这孩子还这么小,这么可怜,你们怎么忍心看他痛苦受罪呢!”
“我不是大夫,我不会治病啊!”
阮溪云摇着头哭道:“你们肯定能想出办法来的!你们见多识广,肯定会有办法的!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可是我……”康沐急道,“你去求汤燕清吧,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他不肯的,我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出手相助的。康将军,求你想想办法,只要能救活这个孩子,我死都愿意!”她说着,就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粗糙的石头上,娇嫩的皮肤磕出了血。
“你别这样,我可担当不起。”康沐伸手去扶她,可她低着头,怎么都不起来,再一看,竟已经晕倒了,怀里还紧紧抱着小皇子不肯松开。“快把娘娘送回去。”康沐喊道。
众人手忙脚乱忙了一阵,总算把阮溪云抬了回去。
康沐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更加沉重了。
他没精打采地走回太和殿,一进门,就看见华尧站在门口,神情呆滞。
康沐有气无力道:“你担心就去看看咯,傻站着有什么用?”
华尧愣愣地望了康沐一眼,不知所措,想要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最终缓缓向内走去。
康沐望着他沮丧的背影,长叹一声。
西南一带是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的,满山翠绿,碧水环绕,气候宜人,怪不得阮渡天出征在外,也念念不忘。
康沐从未来过,可他却无心欣赏,因为他此次来,是有重要的事。
“将军,我们这次长途跋涉,跑到这里来,真的会有收获吗?”陆十七问道。
康沐牵着马,在山路上慢慢行走:“既然是镜花先生和水月先生都推崇的,我想应该有些本事吧。”
他与陆十七两人从天都出发,辗转大兴,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叫凤无崖的地方,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此人据称是个死人都能救活的绝世神医,名为天地寿。究竟是名符其实还是浪得虚名,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来碰碰运气。
可但凡这些江湖人士,都有些脾气,不和他们胃口的,未必肯帮忙。
那是几间单调地近乎简陋的小屋子,按镜花先生的指示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这里会住着那所谓的神医吗?
陆十七上前敲门:“请问有没有一位天地寿老先生?”
敲了半天,没有响动,从窗户望去,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似乎没有人在屋里。
“将军,没人。”陆十七说。
这该如何是好,大老远跑来扑了个空。
正着急着,耳边传来了山歌声,此起彼伏的几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夹杂着一个细嫩清亮的童声。
歌声由远及近,几个人走入康沐视线,是三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第132章
康沐上前恭敬一拜:“请问,哪位是天地寿老先生?”
三位老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两位对另一位说:“找你的。”“穿的衣服挺好看的。”“是不是大官啊?”“瞎说,大官怎么会来找我们呢?”
其中一位老人扯了扯衣服,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道:“啥事啊?”
康沐估摸着应该就是他了,于是把来意大致说了一下。
几位老人又议论开了。“找你看病的。”“要跑那么远的路?”“很威风啊,给皇帝他儿子看病。”“给不给钱?”“我们已经那么出名了。”“我就说我们是美名远播的。”“就你还美呢?”
老人肆无忌惮地议论,完全不是康木两人的存在,康沐有些尴尬地站着等他们聊完,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他们身边那个孩童身上。
这孩子六七岁的样子,长得漂亮地惊人,不同于诺秀那样的温润可人,而是精怪水灵,一双大眼睛璀璨夺目。
他先是躲在一位老人身后,探出小脑袋,眨巴着眼望着康沐,当发现康沐看到他时,没有丝毫怯意,反而露出灿烂的笑容。
打量完康沐和陆十七,他的视线就完全被青骢马给吸引住了,那是一种孩童看见喜爱吃食的表情,眼睛一眨不眨,馋涎中带着艳羡。
老人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聊着,主题已经成为了“为什么后院种出来的丝瓜特别大。”
康沐忍不住催道:“老先生,您考虑得如何?”
几位停止议论,似乎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等他们回话,天地寿又是上前一步:“我们已经决定好了……”
“什么我们?别把我们扯上去。”
“就是,就是”另外两人抗议。
“别吵,我跟人说话呢,真没礼貌。”天地寿怒道。
“他居然说我们没有礼貌。”
“就是啊——礼貌是什么?”
“我决定了。”天地寿说,“我不去。”
康沐也并不意外:“老先生,小皇子如今药石无效,受病痛折磨很是可怜,希望老先生能怀悲天悯人之心。不论能不能医好,都会有重金酬谢,可能老先生并不在意这些,可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
天地寿歪着脑袋看着康沐,似乎在犹豫。
康沐揣摩着天地寿的心思:“或者老先生有其他要求,也不妨提出来。”
天地寿深思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
“老先生究竟是有何顾虑?”
天地寿极其严肃地说道:“我们种的西瓜就要成熟了,我要是去看病了,回来一准都被他们吃光了。”
康沐愣了半晌,欲哭无泪:“老先生若是喜欢吃西瓜,宫里有的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那怎么行,要自己种的才好吃。”
“我派人来为您守着您那份,一成熟就给您送过来。”
“大老远得运过去就不新鲜了。”
居然是以这种荒唐的理由来拒绝出诊,康沐万分无奈。
几位老人进屋休息,可康沐还是不肯放弃,跟进了屋。老人们也不赶他走,还很热情地招待他喝茶,吃瓜子,但是就是不答应出诊的事,一个劲地与他胡天海地地聊天,把康沐侃得头都晕了。
实在吃不消他们几个,康沐逃出来透气,结果老人们又拉住陆十七一个劲地说话,还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很精神啊,留下来陪我们种西瓜吧。
走到屋外,仍然是阳光明媚,可康沐的内心却阴沉沉的。
这请不来人,小皇子的病该如何是好?瞧这孩子的样子,再拖下去,也撑不了多久了。
忽然眼角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是几位老人的小孩。
康沐心念电转,跟着那身影而去。
走了几步,看见那孩子正蹲在青骢马面前,摇晃着脑袋,好奇地看他吃草,还十分胆大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戳它的脸。
青骢马大概是觉得它被人冒犯了,抬起前蹄昂首嘶鸣,把那孩子吓了一跳,随即他骂道:“那么凶,不喜欢你了!”
康沐笑了笑,开口:“想骑吗?”
“可以吗?”那孩子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
“来。”康沐把青骢马牵了出来,向他招了招手,本来想把他抱上去,结果这孩子手搭在马鞍上,也不见怎么用力,身子就灵巧得翻上了马背。
康沐牵着马走了几步,可把孩子急坏:“跑起来!跑起来!”
见他一脸期待,康沐不忍拂他意,也骑上了马背:“坐稳了。”
话音未落,抽动缰绳,青骢马已撒腿狂奔起来。从静止到飞驰,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那是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绿树向后倒去,丛生的枝桠就在脸颊旁边,康沐把孩子护在怀里,小心不被划伤。
凤无崖多是山路,并不适合跑马,因此马跑得也不算特别快,但足以让这孩子高兴得没了边,坐在马背上又叫又笑。
他们一路跑到半山腰,那里有一水潭,小小的瀑布挂在山石上,好像白练垂挂,激起珍珠般的水花,远远看去白雾缭绕。在郁郁葱葱的绿树环绕之下,水泛出淡淡的碧绿,好似一壶清幽芬芳的茶。
那孩子玩累了,纵身一跃水潭,像条鱼似的从水里钻出来,甩了甩一头的水珠,向康沐挥舞着双手:“你来不来?”
康沐突然也起了玩闹之心,脱了鞋袜下水。那水凉凉的,踩在水里,浑身舒畅。
“你叫什么名字?”康沐问道。
那孩子想了想道:“阿九。”
“喜欢骑马吗?”
阿九突然又钻进水里,康沐正在水里寻找他,哗啦一声,已从康沐身边冒出了头,他趴在一块石头上面:“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康沐笑道:“你去过都城吗?都城里好多大马,你天天骑都可以。”
“都城好玩吗?”
“可好玩了,虽然景色没有这里宜人,但是在哪里你想玩什么就有什么,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艺人戏班看得你眼花缭乱,东西二市,热闹非常。”
“你是将军吗?”
“是啊。”
“我可以去看你们打仗吗?”
“现在没有战事,除非到边疆去。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战士们操练。”
“似乎还挺有意思的。”阿九手在石头上一借力,从水里一跃而出,又轻又稳地落在地上,“我们回去吧,师父们肯定在找我。”
两人回到小屋,三位老人还在拉着陆十七说话,不知陆十七是以怎样一种惊人的毅力坚持下来的。
阿九兴高采烈地扑向老人:“师父,我想去天都骑大马。”
小皇子比康沐离开时病得更重了,整个人又黄又瘦。
天地寿和阿九一左一右盯着小皇子看。
“这就是小皇子吗?怎么长得跟猴子似的。”阿九的手指都快点到了小皇子的额头。
“别瞎说,小皇子还没有长开呢。”天地寿责备道,“你见过瘦成这样的猴子吗?”
他们闲扯着,完全忽略围在旁边焦急等待的阮溪云。
“老先生,情况如何?”康沐插嘴道,再不打断他们说话,不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怪异的话来。
“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
“没什么大毛病?”康沐惊道。
“我就随便给他治治吧。”老人满不在乎地说。
在天地寿治病期间,阿九天天野在狼骑军的兵营里。
康沐惊奇地发现这孩子身手了得,而且天赋异禀,一个下午,就能把十来斤重的枪耍得呼呼作响,寻常士兵都不是他的对手。
“想不想试试?”康沐对陆十七说。
陆十七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听到康沐与他说话,才回过神来:“将军这是要我出丑了,这孩子深藏不露,怕是打不过。”
但他还是下场比试,两人是不分胜负,战了几百个回合,都还是不相上下,那孩子也不见累,越打精神越好。
除了武艺精湛外,他对医术也颇有心得,下了校场就会跟在天地寿身边,一起照顾小皇子。
小皇子的病并没有天地寿嘴上说得那么简单,这一看竟看了近一年。
他的病治好了,华尧非常高兴,赏了天地寿许多财物,他也不推辞,尽数收下,但问他还想要什么,他也摸着脑袋说不出来。
至于阿九,华尧见过多次,也喜欢他的活泼能干。
“你叫什么名字。”华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