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床叠放整齐,只是床单上各放了一件东西。楚耀南放的是一封信,规矩地写着“父亲大人亲启,不肖儿耀南叩首”
秦溶床上只放了一把金锁片,是洗儿宴那日他亲手挂在秦溶脖子上的。心里暗叫不妙,不用说,两个愣小子被这一夜的炮声招惹得心头痒痒,怕是从军去了。心里暗骂,当军队那地方也是你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但又一思忖,秦溶这孩子平日还有毛头小子的鲁莽,只是南儿不应该呀。
他对了门外大喊:“来人呀!”
119、逃出秦公馆
秦老大慢悠悠地净脸漱口,仰头咕噜噜地清清喉咙,一口水吐下,神清气爽许多。
他趿拉个鞋悠然下楼,耳边是炮声隆隆,楼道里仆人们交口议论,探头观望,见他走过,都停止了声音。
他来到饭厅,就听到怯怯地呼唤声:“爹—”
楚耀南和秦溶被捆缚如两只小粽子,跪在饭厅里。
他也不理会,慢悠悠走向老太太,喊声:“娘,早呀,儿子给您老请安。”
他一脸嬉笑的神情,又回应站起身向他问好的六女儿心蕊和宝儿子秦沛。
“阿朗呀,这一大早你又唱得哪出戏呀?这两个孩子又惹你生气啦?”老太太问。
一旁的三姨太已经迫不及待地凑来说:“老爷,南儿这两天呀累糊涂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秦沛一推碗筷起身说:“爹地我吃好了,去上学了。”
“打炮呢,上什么学?”秦老大一声喝,又回应母亲说:“两个小崽儿?啊,你们两个不吃饭,怎么跪在这里呀?谁让你们跪这里了,一大早的。这是,这是晨练呀?”
他故作糊涂四下看着,然后问秦溶:“老二,你这蛤蟆功的第几式呀?爹怎么没见过,还五花大绑呀。”
秦溶恨得牙根儿痒痒。
狠狠瞪一眼身旁的楚耀南。都是这小子坏事。
原本他佯睡,直听到父亲鼾声如雷,他才心里暗喜,蹑手蹑脚爬起身,试探着凑去父亲跟前看,果然老爷子睡得香甜。他推开窗,轻轻套好衣服,纵身跃下,他打算去寻小潘哥的队伍,如果他没有预计错,小潘哥的队伍该向日本鬼子开火了。
他沿着墙根儿向外摸,摸索到后院车库,打开后门就能将车推出去,推出一段再开走,神不知,鬼不觉,就大功告成了。
后院所有的车都罩上了防尘罩,只剩一辆车在外面,楚耀南的新车,秦溶记得。为了补偿楚耀南,父亲特地从海外帮他定购的那辆梅赛德斯-奔驰车。车没有上锁,看来楚耀南有意停在此处,真是天助我也。秦溶悄悄打开后院门,将车一点点向外推,一头大汗总算推出院门,心里暗喜,投军的兴奋令他欣喜若狂。
车出了院门,他带上门跳上车,正要启动,就在踩下油门的片刻,忽然两旁院墙上嗖嗖嗖飞下几个身影,挡在他车前。秦溶急中生智,就要倒车夺路而逃,车子一甩,就听身后一声惨叫:“哎呦,慢些!”
秦溶一脚刹车急停,一身冷汗,没曾想到车内有人。
楚耀南!
但只这一发千钧,瞬息间十八护法嗖嗖地从四下蹿下,拦阻上车,将秦溶请出车来。
秦溶心里怨怒,却不想供出楚耀南,但四大金刚之首万三就凑在车门旁说:“南少,您也请移步下车来吧。”
哥儿俩成了难兄难弟,被捆缚得结实扔去了饭厅。万三沉个脸说:“二位少爷得罪了,老爷吩咐请二位少爷先在这里候着。若是热出一身汗,可以伺候二位少爷宽宽衣。”
“不热不热。”秦溶忙接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他也学会了,狠狠瞪了楚耀南低声骂:“小人,乘人之危,谁让你捣乱的。”
“不说你小子笨,车子一拐奔去巷子,不就甩掉他们了?怎么开的车呀,人还能跑过车去。”楚耀南抱怨着。
兄弟二人就牢骚到天亮,直到下人们打扫房子,诧异地望着他们;直到五姨娘来到饭厅,托起楚耀南的面颊不停说:“我的乖乖,这是怎么了?又被绑成粽子啦?老爷子又和南少的皮肉过不去了?”
秦溶心里懊恼不已,想是父亲诡计多端,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故意让他们入套儿的。
秦老大吃过饭,喝着豆浆,瞟一眼小哥儿俩道:“这张桌子大,等会儿子吃过饭正可以当戏台唱大戏。那个昨晚梦游误被捆来的就回房去睡觉吧,有意出逃去当兵的,等下就在这台子上给大家唱出好戏开开眼。那个,老子新买的那些痒痒挠呢?还真不用说,这竹子片又直又韧,打起肉来啪啪的,那个声音清脆呢!”
楚耀南和秦溶陪个笑脸,乖乖逃回楼上。
跑到一半,楚耀南回头问秦溶:“那个大义凛然的,你怎么也跑呀?”
秦溶笑道:“君子怎么也要跑在小人前面呀。”
一场逃家从军计划告吹,二人多了个提防。
不过几日的功夫,日军死伤一万多人,双方损失惨重。
小潘本是蜜月休假,紧急赶回定江参战。他来秦府那天,秦溶正在家中百无聊赖,自上次逃跑失败,父亲禁足令,禁止他和楚耀南出房门一步。
“小潘哥!”秦溶兴奋地赶到父亲书房,小潘哥正和父亲议事。
见他进来,高兴地说:“阿溶,又见到你这个神枪手了。”
秦老大说:“小潘呀,你要的枪支,上面不给你补给,我给!蓝帮在定江的枪支都调派来送去你的总队。我们前些时候刚从德国进了一批枪,先给你们去用,正好派上用场。”
但只字不提放秦溶去前线杀敌的事。
有小潘在,秦溶壮了胆子提议说:“爹,您看,我的枪法好,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我会耍双枪,这打死的鬼子一定比普通士兵多,还可以教兄弟们打枪。爹,放溶儿去前线吧,鬼子打在家门口,秦溶咽不下这口气!”
“回房去!”秦老大冷冷道,秦溶心里暗骂这人自私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小潘哥临走时劝慰他:“师伯就这点血脉,你就留下吧。”
从小潘嘴里秦溶得知,中国军队奋起抵抗,打得日本人被迫三易统帅,向定江增兵10万。定江百姓各界人士纷纷发起抗日救亡义勇军、敢死队、临时医疗大队、给养补充队、卫生队,冒着枪林弹雨协同军队作战,得知这些秦溶就更是坐立不安,盼望自己也去杀敌。
十九路军蒋指挥向全国通电:“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极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扞患守土,是其天职,尺地寸草,不能放弃。为卫国守土而抵抗,虽牺牲至一卒一弹,决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
楚耀南看着报纸,摩拳擦掌,他想起了大哥的惨死,他搂紧小春宝儿,却又不能告知他奶奶、父母如何死在日本人手中。
天上隆隆地掠过飞机,一架架,黑压压,向市区贫民疯狂轰炸……
二叔来到定江,他的部队奉命增援,因为上战场,二叔刮了个光头,来秦府向老太太叩头辞行。
“二弟,去吧,军人守土有责。养条狗还要看家护院呢。”关键时刻父亲的话说出来总是味道怪异,楚耀南哭笑不得,凑在二叔身边依依不舍。
“哥,娘就拜托给大哥了。小弟此去,抱了必死的决心,一息尚存,就一定要把狗日的赶出去!”
秦老大拍拍秦桩栋的肩头,深深点点头。
吩咐楚耀南端来珍藏的老酒,倒在杯中,颤抖的手,洒出去半瓶,满屋是酒香扑鼻。
“二弟,喝了这杯酒,剩下的,大哥等你凯旋归来喝!”
秦桩栋点点头,深深地点头,眼里噙着泪。
一饮而尽将杯子狠狠掷在身后碎响,转身一抖大氅离去。
秦溶眼巴巴看着二叔走,心里满是倾慕。
送走二叔,他魂不守舍,听着远处的隆隆炮声,望向窗外。
父亲在身后说:“溶儿,别怪爹有私心,爹不会放你去送死,不会。”
“那二叔呢?二叔为什么可以?”秦溶瞪大眼反问,秦老大笑笑走开。
晚上开饭时,十二姨新生的宝宝源儿吐奶,哭得很凶,众人围去婴儿房外乱做一团,待源儿睡下大家重新回饭厅去吃饭,才发现不见了楚耀南,寻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楚耀南的踪影。
秦老大将碗筷一置疾言厉色道:“兔崽子,胆大包天。不管他出去做什么了,无视老子的禁足令,捉回来就打断他的腿!”
120、猪仔归来
瑞雪纷纷扬扬的洒落,碎琼乱玉漫天飘舞。
秦老大推开玻璃窗,风卷了雪片打在温暖的面颊上,霎时化做点点冰冷的水滴。
远处鞭炮声时远时近,噼里啪啦的响彻一片。大红灯笼被积雪蒙上一层白色,大年的喜气中难掩那点寒意。
“爹,年夜饭都摆好了,就等您入席了。”秦溶进来说。
秦老大回头,见儿子一身长衫,新修整的鬓发露出淡青的头皮,麻利干练的样子。比起五年年初入秦府时那毛头愣小子,眼前的儿子俨然成熟许多,如今蓝帮和秦家买卖的担子全部压在了秦溶身上,他才二十三岁,蓝帮上下交口夸赞他年少有为。看到一身青绸长衫的秦溶立在面前时那稳重的样子,秦老大总不由多看几眼,随后又是那句时常挂在嘴边叨唠不停的话:“有你南哥的消息了吗?”
秦溶含笑地摇摇头说:“爹,看你,又在想耀南哥了。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相信耀南哥迟早会回来的。或许,真同二叔推测的那样,去东北钻山沟打鬼子去了。”
“这畜生,等擒了他回来,看我如何拾掇他。凭谁求情也不轻饶,吊到门口那颗大樟树上打他‘吊鸭子’,让他好看!这个小畜生!老子养了他二十年,二十年,说跑就跑了,五年没有任何的音信。”
“爷爷,爷爷,太婆婆等您入席呢。”小春宝儿跑来,紧身的乳白色西服马甲,油亮的小分头,一头大汗跑过来。秦老大摸摸春宝儿的头说,“走,这就去吃年夜饭,爷爷还要看春宝儿放炸雷子呢。”
“老爷,老爷,南少爷他,南少爷回来了!”骷髅管家和阿力一前一后跑来气喘吁吁地通禀。
“你说什么?”秦老大难以置信,探身去问。
秦溶插话问:“南少人在哪里?”
“门厅外,就在楼门口,跪着,说不敢进门,要求老爷恕罪才敢起来。”阿力满脸欢喜说。
不等秦老大发话,春宝儿惊喜地欢呼一声:“小叔叔!”
拔腿飞奔而去。
秦溶也惊喜道:“爹,是南哥回来了,你看,日日叨念,总算把南哥念回来了。”
秦老大抽动唇角,面无表情,疾步出门,只走几步才到门口,忽然停住步,哼了一声道:“阿力呀,吩咐下面上菜开饭吧。年夜饭。”
“那,南少那边……可是吩咐南少去餐厅给老爷和老太太叩头请安?”阿力试探问。
骷髅脸管家已经咳嗽几声,似乎明白老爷的意思,只退下去安排年夜饭。
秦溶笑了,毫不避讳道:“爹,看你呀,小孩子赌气似的,耀南哥怎么也是你的儿子呀。不见他就叨念,见到他又赌气,高兴不高兴躲着也不是事儿。大过年的,就是打骂你也有句准话儿,这么不上不下的让人心里悬得难受。”
秦老大哼了一声,慢悠悠踱步向餐厅去,却见一群姨太太簇拥着老太太向公馆门外去,他慌忙追上去要喊众人回来,却见母亲的身影已经到了楼门口,一声:“宝儿呀,想死婆婆了!”
那边传来楚耀南的哭声:“婆婆,婆婆,耀南总算又见到婆婆了。”
“宝儿,你个没良心的,扔下娘你狠心地跑了,娘都要哭瞎眼睛了。若你爹打你,休想要娘替你求情了。呜呜,呜呜呜。”三姨太尖声的哭骂,如今听来都是那么令人心酸,秦老大眼眶一热,深吸口气,拔开众人走向前。
“爹,爹爹!”话音才落,砰砰砰几声闷响,磕头声,秦老大寻声看去,那灰色呢子大衣,修理得齐整光亮的分头,抬头时满脸是泪的,那消瘦的面颊,眸光幽亮的大眼,南儿,他日日思念的儿子。秦老大凝视他不说话,只是楚耀南跪行几步来到父亲跟前。
秦老大颤抖着手伸去揩掉楚耀南腮边的泪,颤声问:“你,你肯回来啦?”
“爹,不肖儿耀南,回来给爹请罪了。”楚耀南仰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啪!”秦老大迅猛地挥手狠狠抽在楚耀南面颊上,楚耀南应声倒地,再跪起身子时,看秦老大一脸的气恼神色,指了他吩咐身后的骷髅管家说:“去,请家法来!不,拿绳子皮鞭来,把这孽障给我吊起来,看我轻饶了他。”
“朗儿,你闹得什么?大年夜,不许打孩子。若是教训耀南,也是应该的,缓他几日,出了正月十五再打,权且记下,我替你记着呢。”老太太开口说。
秦老大抽动嘴唇,怒气未消,狠狠瞪着楚耀南。
眼前的耀南更显稳重,皮肤被晒得微黑,浅栗色的光芒,额头上还有几粒明显的红色疖子,透出年龄掩饰不住的秘密。那副乖乖的模样,依旧同昔日一样的令人不忍责怪他。
“爹,儿子不敢向爹讨饶,只是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历尽千辛万苦才逃回来看爹,求爹暂且饶过南儿一遭。”
听说楚耀南有不得已的苦衷,秦老大的怒气就四面涌来,心想就是忙,写封信发个电报的机会都没有吗?敷衍,看来这孩子不打是不行了。
“阿力!”秦老大一声喝,阿力麻利地跑来,手中拿着绳索和家法鞭子,令楚耀南打个寒战。
“爹,求爹别再打南儿的‘吊鸭子’,南儿当初离家逃去打鬼子不对,可是南儿为此付出五年的代价追悔莫及呀。”楚耀南慌忙说,“儿子被人绑去当猪仔卖去南洋了,在庄园里与世隔绝割了一年多橡胶,根本无法逃出去。”
一句话众人惊愕不语,那雪片纷纷飘落,逐渐将秦溶和众人笼成冰雕玉琢般的冰人。
秦溶才劝了说:“爹,就是定罪总也要先审呀,就是审问,也先回楼里去吧。”
秦老大这才勉强同意,不等楚耀南进楼就威慑道:“你小子若敢撒谎,看不打烂你。你楚大少被卖做猪仔,猪才会相信!”
楚耀南哭笑不得,抖落周身积雪随父亲和众人前呼后拥来到客厅,就噗通跪倒。
小春宝儿有趣,贴了楚耀南跪着死活不肯起身,哭求道:“爷爷若是打小叔叔,就连春宝儿一道打吧。春宝儿情愿为小叔叔分担罪责。”
楚耀南几把脱下外衣,扯开衬衫,转身,众人惊声尖叫,果然后背生烙了一个‘仔’字,还带个圆圈,如市集上卖的生猪肉肉片上的标记。
“宝儿,宝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三姨太搂住楚耀南,失声痛哭起来。
“爹,容儿细禀。五年前腊月里,儿子那夜本是想去寻二叔上前线杀敌的,儿子不该任性胡来,追悔莫及。那几夜听到炮声,很多人都自发组织人去前线送给养,去参加到打日本的热潮中去。当时有些给养运不去前线,我的车就被一群人截下,请我帮忙将他们准备下的衣物食物运送给养给十九路军将士们,我正要上前线,就答应了,只可惜,可惜,造化弄人,流弹飞来,我就一无所知,再醒来时,竟然在黑洞洞的仓库里。地下地板在摇动,儿子就知道是船里。再一打听,是英国人运猪猡的船,可耀南根本不知道是如何被绑上船的,还在定江蓝帮的眼皮下绑我楚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