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广阳侯赴边一年,对于年仅八岁的贺灵钧来说,是人生中一场巨大的转变。
楚清源或许有些后悔,虽然他坚持认为并没有做错。
但他毕竟漏算了人性。
为了保全贺灵钧,他把孩子送进了贺府,原意是避开楚芳群的毒手。
自己的亲生父亲,楚清源当然了解。
赴边前,虽多蒙圣眷隆盛,却因毫无建树,不曾立邸,楚清源一直住在父亲楚芳群的平南王府中,有时甚至被皇帝召进宫去,十天半个月的留于宫内。若将贺灵钧接来身边,面对着楚芳群,楚清源尚无确切的把握保全孩子的性命。
那时的贺灵钧实在是太过幼小脆弱了,楚芳群两根手指都能捏死他。
而在贺镜府中,至少眼不见为净,楚芳群并非执着之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再多管,更不可能闯到名义上的兄长府里去杀“侄子”。
只是,贺镜的因爱生恨是年纪尚轻的楚清源当时没有料到的,更失策的是,贺镜竟将这变态的恨意转嫁到了贺灵钧身上,只是因为,贺灵钧是沈家的孩子,与沈朝云血脉相连。
早在楚清源六岁时便已明白,当年四兄弟结义,其实并非个个肝胆相照。若楚芳群不在其内,贺镜也不可能与沈氏兄弟如此亲密。
但沈家弟兄俩是真心实意地将他们当作了手足同胞,这让楚芳群极度不满,也使得贺镜于沈家覆灭后数年内一直心存愧疚。
只不过……
楚芳群痴恋着沈朝云,因爱成恨,最终与武士暄联手,背弃了兄弟道义。
贺镜爱慕着楚芳群,背负起良心的责难助纣为虐,最终却什么也不曾得到。
沈朝云死后,楚芳群似是解脱了一般,对贺镜也温和了许多,这让镇国将军在一段时期内欣喜若狂,整个人神彩焕发。
可惜,有些事情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贺灵钧五岁时,迟钝的、或许是始终不愿相信的贺镜终于发现了楚芳群与武士暄之间的暖昧不堪之事。
性情本不够坚韧的贺镜慢慢地变了,这种变化在两三年内显现得并不算突出,导致楚清源赴边前竟不曾发觉镇国将军的异样,将灵钧留在了贺府。
其后为期一年的磨练,小小的少年终于脱去了天真无虑的外壳,转换了脾性。
若一回京便将灵钧从贺府接出,或许不会有现在这般结果,但那时的楚清源刚刚由边关回返,虽得圣宠,毕竟在京里实力不够牢固。更要命的是,一箭穿胸的毒伤时好时坏,楚清源心力不济,又知刚刚赐下的新府因急需用人,招募来的往往混着眼线细作,甚而有厨娘投毒之事,没有清理干净之前,他怎敢冒然将贺灵钧接来。
人处高巅,身不由己,只有立稳了脚跟,才能更好地保护贺灵钧。
可惜,待朝中对峙势力渐渐打压下去之后,贺灵钧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的孩子更不听话,别扭似乎是天生而就,与楚清源之间看似亲近,实则越来越远。
楚清源想要纠正这种差距,用尽了办法却收效甚微。
他不是神,总有人的七情六欲,贺灵钧的疏远已让他颇觉烦燥,而少年对方陌的好感更是超过了他的容忍度,虽然并不会真地专门派出杀手将人害死,可自投罗网的鱼鸟之辈楚清源也是没有意愿去解救的。
况且,方陌闯府之事被贺霜贺徵弄得人尽皆知,楚清源更不便出手相救。
因为,浮山离宫的主人,不仅教导过贺灵钧,也是他楚清源的授业之师。
这一层关系,朝廷上下人尽皆知。
楚清源在朝中经营十数年,又岂会为了一个方陌,被人扣上“私通遗孽”的罪名。
但贺灵钧不明白官场艰险,在贺霜的挑拨下,为了救方陌,他竟然毒杀夏逞,犯下弑师之罪,令楚清源万分痛心。
那孩子,从小便是心头肉,广阳侯自个儿舍不得骂,舍不得打。便是刀刃划过了脖颈,楚清源依旧不曾大发雷霆,依旧原谅了他。
其实,曲悠说得不错,执意南下,不仅仅是因为沈朝风,不仅仅是因为此地为夏逞故乡,最大的原因,是放心不下身陷囹圄的少年。
即使一开始因着贺灵钧举刀相向的行为,多少有些愤怒地想要撒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
但最终,楚清源还是心疼了,软了肝肠。
纵然回天教中有自己人在,广阳侯仍旧赶来了泸陵,待接回他心爱的小孩。
这么多天未能相见,楚清源确确实实地发现,他想念贺灵钧了,想念那一声声清脆的“清源哥哥”,想念那张倔强别扭的面孔。
摇摇头,微仰首,从枝桠间望向空中的圆月。
灵钧现在如何?会不会也在同样想念他呢?
如此患得患失,实在不象是楚清源的脾气。
但人落情网,有时总会不由自主。
贺灵钧对他,亦子亦弟,怜爱了一辈子。
放不下啊!
楚清源叹了口气,罢罢罢,此番找着,便留在身边,再也不分离。
这件事,由不得贺灵钧做主,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总得绑住。
前方引路的曲悠耳尖,听得那声叹息,忍不住回头瞧了瞧。
他已摆脱了先前的尴尬,随口便问:“怎么了?”
广阳侯淡淡一笑:“没什么?”慢腾腾地说了句:“灵钧在回天教中颇吃了些苦头,也不知现下如何。”
曲悠不似林意寒,对贺灵钧恶感不重,闻言笑道:“你这是瞎操心了!怕甚?回天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没有你的命令,谁能再动那小子一根汗毛?”
楚清源笑笑,没有多言,心下却是不以为然,想着贺灵钧初入回天教便遭毒打之事,不由皱了皱眉头。
曲悠继续道:“赵家父女俩今晚应该已经进入回天教了,只不知还能不能够讲话。”
楚清源微微颔首。
曲悠慢下两步,与他并行:“要我说,回天教在泸陵这块地盘儿上经营这么些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作为嘛!”语气中不无鄙夷。
楚清源缓缓地陈述着:“林丘此人,虽有满腹兵机,可惜南方风月对他浸淫过甚,以至儿女之情纠缠难断。这些年为了陪在老师身边,又何尝真正经营回天教了。”他轻轻一叹:“倒是那陆文帛,有些可惜。若非林丘不理事,他也用不着那等艰辛。”
曲悠笑了起来:“其实姓陆的小子长相还算可人,我瞧着挺喜爱的。”
楚清源面带疑惑之色:“你不是一向只喜爱美丽的女子吗?怎么?转了性子?”语带夸张。
曲悠哈哈大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食色,性也。美色本不分男女……”说着,贼兮兮、色眯眯地瞅向楚清源:“比如……”语声轻浮,多带调戏之意。
广阳侯不动声色,袖袂轻轻一扬,曲悠只觉肩颈倏地麻痹,整个脑袋保持侧转的姿势,再也动不了了。
苦笑数声,别着脸以一种极为古怪的方式追上楚清源,可怜的神医连连求饶:“我再也不敢了,手下留情吧!”
楚清源立定,似笑非笑:“当真?”
曲悠不能点头,一个劲儿地嚷嚷:“当真,当真,自然当真!哎哟,脖子快断了……”
看着他那副滑稽样,楚清源笑意盈盈,大发慈悲地晃了晃衣袖,穴道立解。
此时,两人已下了山,远远地可以望见前方谷中点点烛光。
曲悠受了教训,不敢造次,乖乖跟在楚清源身后,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刚过了谷口,忽闻得一道熟悉的声音:“清源……”娇音俏语,柔软动听。
循声而望,贺霜就立在一所营帐前,翦眸似水,眉目精丽,正定定地望着楚清源,一动不动。
紧接着,右侧营帐帐门陡然打开,一人钻了出来,白衣出尘,身形挺拔,竟是贺徵。
楚清源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语气温和:“你们怎么也来了?”
贺徵向前几步,平静的面容慢慢出现了起伏:“我们……”
楚清源目光微闪,摆摆手:“既来了,今晚且先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显然没有交谈的欲望,这让贺家兄妹双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曲悠旁观者清,见此情景,不由想起适才被制之时的狼狈,暗暗叹息。
楚清源这个人,清贵绝伦,不容他人冒犯,除了……贺灵钧!
第五十四章:美好心意
回天教陷入了一团混乱。
先是赵氏父女寅夜回教,昏睡不醒。紧接着前往教主院中延请陆文帛的三人被晚归的方陌发现横躺于地,除仇莫奇略有生息之外,另两人早已气绝身亡。
若非仇莫奇功力超绝,危急时刻全力保住了心脉,只怕也挨不到方陌回院。
只是,人却与赵氏父女一般,只是昏迷着,不能清醒。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暂时无人知晓。
奇怪的是,陆文帛的院子里并无任何打斗痕迹,三人身上也没有致命之伤,更看不出体内有中毒迹象,似乎是在一瞬间,毫无防备地便被人点中了死穴,只仇莫奇机警,变故前运起神功,微移穴位,险险保住了一条性命。
什么样的高手,才能让仇莫奇也没有反击的余地?
这一连串诡异难解之事,令回天教人人自危。
陆文帛本年轻,纵然阅历颇深,可于自己的院子里发生这种事,总无法向教众交待。这些时日一直深锁双眉,忙忙碌碌,沈簟瞧在眼里,颇觉心疼,只碍于父亲阻拦,也不敢与其太过亲近,暗地里偷偷叮嘱方陌,求他多加照顾。
因变故陡生,倒也无人还有心思去搭理地牢中的贺灵钧,除了沈簟。
少年一如既往,日日探望,给灵钧送些吃穿之物,守牢人依旧睁只眼闭只眼,一慨不管。
奇怪的是,沈云似也改变了心意,明知儿子去向,只作不见。
沈簟虽觉惊讶,却不敢多问,心下只往好处想,认为父亲尚有怜子之意,或许便是贺灵钧的一线生机。
如此,晃眼便过了十多天,赵氏父女与仇莫奇一直未能清醒,终日沉睡,众人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山外,倒是平平静静的。据传,朝廷有五万人马赶来,却一直未见踪影,而楚清源,自赵氏父女回教后,便断了那个对头的消息。
如此安宁,不仅不能让陆文帛略略放心,反而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危机之感。
这日,他处理完教务,独自一人来到后山一处衣冠冢前。
默默下跪,凝视着墓碑上漆黑的字体,陆文帛深深叩头:“师父,对不起!”
朝廷此次怕是真地要下辣手了,各处分舵早已纠集人手赶回总教驰援,算来前三天便该陆续抵达,可惜,这几日竟不见一路人马,陆文帛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浓重的惭愧缠绕住了他的情绪,他觉得,回天教终究要毁在他的手上了。
而害死主上与师父的仇人,即便就在回天教的地牢里关押着,他却不能杀害,不忍杀害,不愿杀害。
便是死了,下去黄泉也无颜再见恩师一面。
陆文帛趴在地上,脸颊磨擦着粗糙的山石,心中感觉湿漉漉的,似乎有泪,然终究不曾流出眼眶。
不知伏了多久,一双温暖厚实的大手盖上了他的右侧肩膀。
陆文帛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后站着沈云。此时,左使的一只手正握着他的肩头,目光温和,带着几分鼓励之意。
不远处,方陌与沈簟并肩站于树下,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担忧之色。
陆文帛哑声唤道:“沈左使……”
沈云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收回手冲林丘的衣冠冢行过礼,方道:“你不用如此自责,回天教有今日,林教主昔年便已料到。”
陆文帛吃了一惊:“什么?”
沈云负手而立,仰首向天:“当年,林教主创立回天教,不过是受充王所托,尽力蔽护旧充遗臣孤弱而已。如今,托付之人与受托之人俱都身化灰飞,誓言渺渺,回天教散败也是早晚之事。”他侧身笑了笑:“我受林教主大恩,曾答应他,回天教若在,便当尽力护持。可惜,林教主尚不能为之之事,我又能耐其何?”轻轻叹了口气:“这教中,可用之人实在太少,个个又自恃往日身分,平时便已免不了蝇营狗苟,各自为政。林教主顾念充王殿下,并不在教中理事,只你一人辛劳,又能成什大业?况且……你虽是教主嫡传弟子,又为旧充右相独苗,却毕竟年轻,他们心有不恭,怎肯服你调度?回天教有今日灭亡之祸,责不在你。林教主既然早年便有败算,必不致怨你不尽心力。”
陆文帛默然未语,
沈云继续道:“林教主曾对我说过,他一生侍奉充王,不愿成亲,膝下无子,收你做徒弟时,便把你当作了亲生骨肉。回天教创立之始,你以稚龄之岁,天涯海角,孤苦飘零,力图穷挽狂澜,恢复河山,可惜天时不我,气数既尽,人力所限,微乎其微。况如今武氏定鼎十数载,风调雨顺,政通人和,民心所向,也不当再有战乱,祸害百姓,逆天而行。若回天教果然不能维持下去,又何苦再作无谓挣扎,只是你……”他淡淡一笑:“我答应过林教主,回天教倒罢,你是一定要保住的,这是旧充欠你的,也是回天教应偿的辛劳债。”
陆文帛面现激动之色:“不……”
沈云摆摆手:“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文帛微愣:“不……不知……”
沈云从衣袖中慢慢拉出一样物事:“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对银色的小锤,锤端系着银链,打磨得极为精致。
陆文帛眼瞳骤缩:“这……这是……”他蓦地立起:“你是……你是沈……沈……”
沈云缓缓接口:“我是沈朝风!”
陆文帛目瞪口呆。
沈云将银锤收起:“武氏王朝对我沈家不义,但回天教于我沈朝风也并无任何恩惠,我愿助你,只是因为欠着林教主一条命,以命易命罢了。”他侧首瞅了瞅沈簟:“待了却回天教这个烂摊子,护你逃脱,我也算尝清了人情,从此天各一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不相干。”
树下的沈簟颤声道:“爹……爹爹……”
陆文帛其实并不明白沈云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只道:“多谢前辈怜佑,不过……”他顿了顿:“晚辈既然已经接替了师父的位置,便不能弃教众于不顾,独善自身。”
沈云似笑非笑:“你可知这回天教里里外外有多少朝廷的人吗?”
陆文帛皱眉:“不知!”
沈云接着问:“你可知潘绩、蒋维昌领军的习惯吗?”
说了这么些话,陆文帛已渐渐恢复了沉着:“还望前辈赐教!”
沈云“嗤”笑一声:“要对付朝廷的军马,你手下这些乌合之众是不抵用的。若我所料不差,那五万兵马必已来到泸陵,现下当埋伏在什么深山凹谷之中,以备时机。而赵家父女嘛……”他转过身:“怕正是为了送信回教,被朝廷的人截下,不仅耽搁了时日,而且遭受了重创。”
陆文帛咬了咬嘴唇:“前辈的意思晚辈明白,赵家父女也罢,仇堂主也罢,正正说明了这回天教内早已被朝廷渗透。”他有些颓丧:“晚辈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紧了我们,不过……”他睁大眼,一扫先前的靡废之气:“无论如何,陆文帛也当与回天教共存亡,绝无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