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腥甜涌上唇边,沈莲用力咽下,强撑着冲常子涧摇了摇头。他手里还攥着那封记录了氓帮历史的卷轴,白色的绢布,被他的鲜血染出了大朵大朵的红。
对于自己的人生,沈莲是做过了很多的猜想的。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他知道,老天是不会给他一个好的结局的。可是他从来不曾想过,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
他苦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自己从遇到肖闲庭开始,就彻底落进了一个无法逃离的陷阱。恶趣味的老天一直在静静的看着他,直到他在陷阱底部挣扎到最后一分力气用尽。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狂刀雪隐依旧在他面前晃动着,那凛冽的刀身被鲜血染红,更显狰狞。然而,在往上看,沈莲却发现。那双握刀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那不是陷入杀戮的喜悦中的颤抖,而是怀疑的,茫然的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询问着,肖闲庭狠咬住嘴唇,直到口腔中蔓延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当他拿到卷轴的那一刻起,记忆中空白的部分便被填补完整了。他记起了那一夜的血腥和火光,记得狂刀不笑被杀戮蒙蔽的扭曲的脸孔。他很怕,那种恐惧仿佛深深镌刻进了骨髓,直到今日也不曾忘却。他当时只有六岁,父亲趁不笑还未进入内院的时候,将他从墙内扔了出去。院墙很高,他下落的时候头部不小心撞到了石头,晕了过去。然后,就是一场悲剧的上演。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被不笑捡回去之后,就此认了仇人当亲人。
愤怒、悔恨、悲伤……各种负面情绪纠结在一起,让他频临崩溃。他看着沈莲,为什么到了如此地步,这个男人依旧可以笑得出来。他恨他,这一刀下去没有丝毫的留情,可是为什么,看到他笑了,自己的心却也跟着在疼?
沈莲并没有回答,在短暂的失神后,沈莲忽然笑了。和平常一样,他笑的是那般的动人心魄。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无其他可以胜过他脸上的笑容。
沈莲看着肖闲庭,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沈莲淡淡道,“像刚才那样捅下去,你就可以为你家人报仇了。”
肖闲庭一惊,手上又颤抖了一下。
沈莲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话仿佛是某种暗示,催动的肖闲庭心中一棵小小幼苗在蠢蠢欲动。肖闲庭咬咬牙,再度握紧了刀柄。
“杀了我之后,离开这里,把雪隐埋起来。”失血过多,沈莲的唇色已苍白,“不要再碰它了,不要让它……占领了你的意志。”
这是在干什么肖闲庭忽然觉得更加堵腾了,事到如今,他为什么竟有心情说这个?
沈莲却再也没用回应他的目光,只是苦涩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雪隐刀在骚动,将肖闲庭往前拉扯,它渴望杀戮。可是肖闲庭却怔怔地站在原地,两只眼睛空洞的吓人。常子涧在一旁看着,虽然沈莲叫他不要动手,可是他依旧在手心里攥了颗算盘珠子。他不能让沈莲被杀,即使违背沈莲的命令。
可是,就在这万分紧张的氛围中,肖闲庭竟然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刀。
围观的人都愣住了,毒螳螂眯起眼睛,右手抬起。一旦肖闲庭杀不了沈莲,那么他就会下令让周围所有的杀手行动,务必让沈莲命丧于此。
肖闲庭将雪隐收回鞘中,蹲在了沈莲面前。那只小兔子从沈莲的怀中露出头来,红色的眼睛惶恐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肖闲庭轻轻将小兔子提出来,抱在怀里。
沈莲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我果然不适合拥有雪隐……”肖闲庭叹了口气,“我会把它埋起来,而你,将内疚一辈子。这就是我的复仇。”
沈莲愣愣地看着肖闲庭,直到他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森林之后,他才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是个孩子,却非得装出大人的样子,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王爷!”常子涧连忙过来扶起沈莲,他大略看了看沈莲的伤势,皱起了眉头,“伤的不轻,得赶快处理。”
沈莲苦笑,“那也要有机会才成啊……”
只见毒螳螂仰起头,脸上露出一个让人厌恶的得意的笑。他高高举起的右手猛地划下,立刻,四周涌出了数个手持武器的黑衣人,他们围城一个圈,慢慢向沈莲和常子涧逼近。
“杀!”毒螳螂狠狠吐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风向忽然变了。沈莲只觉得一股温暖的风迎面吹来,带着仿佛茉莉的花香,以及隐隐约约的丝竹的声音。那是什么乐器演奏的呢?幽怨中带着细碎的蜜语,盘绕在耳鬓,如轻轻的泣诉。
形势在瞬间急转,杀手们听到音乐声后,不由得都缓下了脚步,直到停止。他们一个个都呆站在原地,仿佛灵魂被着乐声勾走了一样。
“糟了!”毒螳螂内力比别人高,因此没有这么快便失去了理智。他赶忙捂上耳朵,回头看绛行。只见绛行也微微戚着眉,目光向声音源头望去。
“传说中的音波功?”毒螳螂惊道。
绛行略一思考,咬牙道:“是空容。”
沈莲和空容一起这么长的时间,彼此早已熟悉,空容又岂会不知沈莲的底线?而沈莲又怎么可能因为那么一点事情而舍弃空容?绛行脸色一变,狠狠瞪向沈莲。当即情况之下,唯有速速杀了沈莲!
可是这一眼看去,刚好和常子涧的目光对上。常子涧冲他笑笑,扬手将一捧白色的粉末洒在半空中。白色的粉末极轻,随着那一丝丝的风开始四散开来,却竟然越来越浓,浓得好像大雾一样,将视线中涂抹成了一片白色。绛行虽然记住了方向快速冲了过来,可是已经迟了。
他蹲下来,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才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而沈莲和常子涧,已经消失在了这片人为的大雾中。
森林外,空容坐在一匹黑色健马的背上,悠然地吹着一样乐器。那是个椭圆形的仿佛木鱼一样的东西,上面有大小不等的小洞,边上伸出一口。气流从口中入,从洞中出,如此简单的一个过程,竟已演变成了摄人魂魄的杀人武器。
见常子涧扶着沈莲出来,空容立刻收了乐器,自马上跃下。他看到沈莲一身白色长衫已被染红了大半,不由得目瞪口呆。
“王爷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他质问道。
“说来话长,快走,里面人不少!”常子涧将沈莲度给空容,自己奔去解开马匹的绳索,“药雾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在他们找到出路之前离开!”
“可是王爷这样子……”空容担心的问道。
虽然点了止血的穴道,可是似乎伤到了大血管,血流只是减慢了却并未停止。沈莲此刻脸上已褪尽了血色,周身冷汗淋漓,虽然还睁着眼,但是眼中已再无了往日的神采。
常子涧看着也着急,但是眼下并非疗伤的良机。他只好扯下自己衣衫的一条,将沈莲的伤口紧紧裹住。谁知刚一用力,沈莲忽然张口,吐出一大口血来。
“王爷走不了了……”空容握紧拳头。他四下踅摸了一阵,果断地松开自己那匹黑马的缰绳,在它屁股上用力一拍。
马儿吃痛,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后,便撒开蹄子狂奔了起来。常子涧会意,也松开了另两匹马。三匹马一同朝着回城的方向奔去,在土路上扬起一道烟尘。
空容用脚踢起些尘土盖上沈莲的血迹,他把沈莲横抱起来,径直往山下农庄中奔去。
常子涧一面消除他们走过的痕迹,一边仔细观察身后是否有追兵。走了两步,他忽然自怀中拿出一枚药丸,掰碎了沿路洒在道旁。
沈莲身上的血腥味过于浓重,这种药丸能散发出一种味道,中和血腥味。虽然人的鼻子还不会灵敏到此种程度,但是常子涧刚刚似乎听到了犬吠声。
一种如狼般的犬吠声。
第四十一章:生死轮回
空容和常子涧带着已经昏迷不醒的沈莲直奔山下农庄而去,说是农庄,不过是一片简陋房舍。鬼眼森林附近曾经有过太多闹鬼传说,因此能搬的人早已经搬走了,剩下的,只有一些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不愿离开的老人以及没有能力搬走的穷人。
见空容完全不带半分迟疑地进了农庄,熟门熟路地往最里面走去。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常子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绛行的叛变至此时不过半天,他不得不对任何可疑的事情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我们去哪里?”常子涧一边观察身后的情形一边问道。
空容只顾在前面奔跑,并没有回答他。
常子涧眉头一凛,快走几步拦在空容面前,厉声道:“你要把王爷带到哪里去?”
空容一个没有准备,险些抱着沈莲摔在常子涧身上。在他抬起头的瞬间,常子涧愣住了。
空容额头上那亮晶晶的……是什么?常子涧这一路跟上空容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但是他以为这是因为空容手中抱着沈莲,再加上他自身轻功也绝对不可能高过青音,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可是这会儿看来,却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你……没用轻功?”常子涧怀疑问道。
空容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反应常子涧的话。然后,他愣了一下,继续……眨眼睛。
呃,果然如此……常子涧顿时感到一股恶寒,这小子忘了自己会轻功了,竟然真的是一路生跑过来的。该说他傻呢还是该说他实诚呢?不过这倒打消了常子涧对他的怀疑。一个一眼看上去就能让人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人,好像还没那本事当叛徒……
“空容?”
就在常子涧准备让开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些惊讶的声音。而同时,空容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欣喜。常子涧好奇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身上穿着件一看便知有些年头的青色长衫,正拄着拐杖站在身后。
“胡叔!”空容叫道,绕过常子涧奔过去,“胡叔,麻烦您救个人!”
那被称为胡叔的牢头摸着胡子,仔细看了看空容怀中沈莲。忽然,那双浑浊的眸子骤然圆睁,胡叔踉跄退后了几步,连拐杖都差点丢了。
“你,你带他来做什么!赶快把他带走,我不想看到他!”胡叔颤抖着说完,转身就想走。
“胡叔!”空容急了,一下子跪倒在老头面前,“我知道您心里还记恨着,可是……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哼!见死不救?我没亲手宰了他算我老头没本事,我已经很不痛快了,你还让我不要见死不救?那他当初亲手推我氓帮数百人入火坑的时候,怎么没见他手下留情?”胡叔一张老脸涨的发紫,手指颤抖得已连拐杖都扶不稳了。
常子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是氓帮的幸存者?空容既然带他们来这里,那么显然别无他法,莫非这个老头能救王爷?他刚想上前问个清楚,却听到身后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了几声尖锐的犬吠。常子涧脸色陡然一变,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特制的香丸虽然可以骗过狗的嗅觉,可是这对于训练有素的纯种狼犬是无效的。若在此时让他们找到王爷,那么……
空容当然也听到了,他本来一路狂奔,身上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如今又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轻微脱水的他,脸色竟已与沈莲差不多。他深知沈莲和氓帮的恩怨,若非情况紧急,他是绝对不会让沈莲知道胡叔的存在的。可是沈莲不能死,他还不能死在这里啊!
空容咬了咬唇,忽然放下沈莲,冲胡叔连叩了三个响头,连额头都叩红了。他沉声道:“当年我遇到土匪的时候,是胡叔您不计前嫌救了我。如今我把这条命还给您,只求您能再一次不计前嫌,救救我家王爷!”
说完,他竟真的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往脖子上抹去。
常子涧惊得魂都快飞了,这都啥时候了他怎么还添这种乱子?手中一直扣着的那颗算盘珠子脱手而出,直砸向空容右手麻穴。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这种距离下断了空容的剑,只求卸掉他的力量,或许还能保住他一条命。
不过他没有想到,有人出手比他还要快。
空容这一剑真的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量,不过却并没有碰到自己的脖子。电光火石之间,胡叔用自己的拐杖,生生架住了空容的剑。
“我既救了你的命,你的命就是我的。我没要你死,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胡叔冷冷地说道。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沈莲,转身道,“你带他过来,身后的那个小子,把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了也过来。”
老头子终于松口了,空容大喜,连忙收了剑抱起沈莲,跟在胡叔的身后。而常子涧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小子是在指自己?三十好几的人还被人称作小子,这让常子涧实在是哭笑不得。他快速用尘土覆盖住了地上残留的血迹,然后从怀中拿出一炷香碾成粉末,撒在附近。做完了这些,他按照刚才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空容跟着胡叔进了屋子,看着胡叔在前面用拐杖敲床。左敲敲右敲敲,然后就听“喀拉”的一声,那土炕竟然从中间裂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洞穴。胡叔指了指洞穴,示意空容下去。
“可是……”空容担忧地看了看怀中的沈莲,他刚刚摸过了沈莲的脉搏,已经弱的让人心惊了,再等下去……
“听着,你下去后,从墙上摘一束龙蛇草,紫色的,叶片很厚实的那种。然后再从我那大柜子的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找一个白色瓷瓶,那瓶子比别的大,红色盖子,里面装的是暗褐色药丸。取一粒药碗给他服下,然后再把龙蛇草碾碎了挤出汁来。把汁给他灌下,剩下的草浆均匀敷在伤口上。如此做完,应该可保他一命。”胡叔严肃道。
空容一一记下,知道胡叔准备应付那些追兵,便不再耽搁,自洞口跃下。他刚下去,常子涧就进来了,胡叔指了指洞口,也让常子涧下去。
两人都下去后,胡叔用拐杖重新又敲了一遍,看着那洞口关闭,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在桌边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尚有热气的茶。
沈莲好像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肉体的灵魂,在虚无的世界中飘荡着。
他索性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等。
果然,不多时,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朝他走来。沈莲扬起了头,唇边泛起一抹浅笑。
如果这真的是地狱,那么谁会第一个来找他呢?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四周也渐渐有了光亮,虽然很微弱,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来人的轮廓。那高高的个子,乱蓬蓬的头发,以及未经掩饰的锋利的眼神。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沈莲还是确确实实地吃了一惊。
狂刀不笑……或者,魏言潇?
魏言潇手里居然提着酒瓶,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沈莲对面,然后将手里的酒瓶递给沈莲。吃惊过后,沈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慵懒,他从魏言潇手中接过酒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好酒!”入口清冽,酒香四溢。虽然沈莲不知到为什么自己还能感觉到味道,但是他还是不由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这是专门为你留的。”魏言潇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如同记忆中一般无二,沈莲微笑了一下,将酒瓶递回去。
魏言潇也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