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收到了卫青丢过来警告的眼神,无所谓的勾了勾唇角。以他对皇上十几年的了解,他算准了皇上是绝不会怪罪的。相反,皇上也许会很享受霍去病偶尔为之的如此放肆,因为能够如此有分寸的放肆能给全部是俯首帖耳的生活带来一些乐趣。
正当霍光为眼前的一切忐忑不安之时,皇上重新凝眸上下打量霍光的面容:“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他大一点,朕叫他来做个侍中。”
天子侍中品节不高,却是绝佳的去处。毕竟与皇上近距离的接触能带来很多的好处,是通向朝中重臣的一条光辉大道。在霍去病满意的笑容和卫青下意识的蹙眉中,霍光叩头谢恩。他耳边不停的轰鸣,汗水滴在地面上留下痕迹。他一刀一刀铭刻于心的,是一双眼睛。
不再年轻的眼睛,眼角有了细纹。眼底有阴影,被忽然的大笑驱散。因为笑意眼角上挑,黑色的瞳仁冷冷的,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内心深处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喜怒,所有的无知。
没人知道霍光如何在一瞬之间被一双眼睛征服,心甘情愿的臣服在天子的脚下。执掌汉朝最高权力近二十载,汉室的安定和中兴不过是他某种不为人知仰慕的附带品。
三十年后霍光在汉武帝的病榻之前成为托孤重臣,一夕之间权倾朝野。武帝因为生病而多疑暴躁,眼中有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他在临终的最后伸出手去,被霍光毫不迟疑的紧紧握住。
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生命尽头,陪伴在身边的居然是彼此。
皇上吩咐内侍带着霍光四处走走,霍光谢恩走出去之后难以察觉的松了一口气。他绷紧太久的肩膀感到一丝酸痛,不由得对着这些日日绷紧了身体,小心低下头去的内侍生出几分怜悯来。他跟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走出不远,忽然看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
他已经一年没有见过这个背影,几乎不能确定。但当那人转过身来,霍光还是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李敢身穿轻甲,对着走过来的霍光微笑。等到霍光走到身前,按着习惯想要摸摸少年的额头。只是想到如今已经没有那样亲近的理由,手不由得在空中顿了一下,落在了霍光的肩膀上:“你长了这么高。”
霍光闻言不自然的一笑,显得极为紧张和迟疑。李敢明了霍光这样紧张的缘由,大约全部来自于他兄长的影响。既然霍光能够进宫来,想必霍去病此刻正在未央宫中。
只不过让这个名字滑过脑海,李敢便不由自主的绷紧了脊背。接着霍光一边偷偷打量他,一边犹犹豫豫的说:“哥有话跟你说。”
这话他拖了一年,如今才说的出口。也不是没有机会到郎中令府走一趟的,不得不承认曾经心存希望,想着某天两人重归于好。这种毫不留余地的话,说出去便不能收回。霍光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有了些勇气,不必再吞吞吐吐。他直视着李敢的眼睛,想象着那微笑凝固:“霍去病说,不要再见了。”
至于那句威胁,霍光实在难以出口。李敢比他高出一点,让他不得不仰视李敢。那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带着一丝了然:“知道了。”
霍光直觉无话可说了,便悄无声息的走开。李敢在他身后凝视他的背影,感觉自己的手掌在收紧,骨骼摩擦发出艰涩的声音。但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从他刺伤了卫青之后,他一直觉得有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不停的下压。他想大约是负罪感,这一刻才知道是不安。
不安中混杂着希望,一种能让人放弃一切的希望。他回想霍去病的笑脸,叫他时声调的变换,看他时的目光。他常常在心底里对自己承认,如果霍去病会回头来找他,他大约会毫不犹豫的抛下一切。
但这种令人焦灼的希望终于有了结果,这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
将未央宫守卫都布置好的时候,已是深夜。李敢如今是郎中令,负责天子门户,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绕着未央宫一丝不苟的检查了一遍,才敢放心出宫去。空旷的道路上寂静的有些怕人,触目全是连着夜幕的深黑色,让人更加的疲惫。李敢一身劳累,撑着眼皮打架,终于到了自家门前。
为了他晚归,门照理是没锁的,也没有下人等门。庭院之中安静漆黑,只有一盏小灯暖融融的映着窗户,从偏角透了出来。正是李敢的卧房。
他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不知为何眼中涌出些酸涩。他早告诉过蒹葭不必等他,但平日里柔顺的女子在这一点上总有些超乎意料的固执。李敢每夜晚归,总是无一例外的看到那一盏灯坚持而微弱的跳动着,就像是风中的烛火。
他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在遇到霍去病之后的日子里,也曾想象过自己的一生。他所能想象到的幸福,其实不过是夜深人静之时,有人为他留一盏灯引他回家。有一盏灯只为他而留。
只是留灯的人,原来并非他所想。
他固执的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面上滑下温热的液体。在失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一切都像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即使漫长,他也一直抱着一种模糊的信念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摆脱噩梦。然而这一盏模糊的灯光,就把在梦中的人彻底叫醒。
有些愿望看起来平淡无奇,偏偏终生无法达成。
等风吹干了面颊,他推门进去。看见伏在桌上的女子因为门响而直起身来,揉着眼睛。因为看见他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个惺忪却欢愉的微笑。他走了过去,将那个温暖的身躯抱在怀中,从此心甘情愿的沉溺于温暖所营造的世界之中。
第八十一章
闷热的八月底,能让人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蒸成汗水流出来。尤其是站在艳阳之下,让人足以眩晕的日光照在头顶上,汗水就蒸发留下薄薄一层盐粒。霍光早就有些支撑不下去,但看着身侧挺立如磐石的兄长,不由得更加的更加挺直了脊背。但他的一个挺身的动作还没有做完,便被室内一声尖利的叫喊打断成了颤抖。
他从来想不到人会这样叫喊,像是要将所有痛苦都通过声音传递出来。喉咙早就沙哑,却时常像是突破了极限一般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声。霍光在这种叫声里面无法停止的哆嗦,他身侧的霍去病见状毫不犹豫的将手压在他肩膀上,那手极其稳定,似乎从不会失去准头。
明明应该更加紧张的,是霍去病。躺在里面痛苦辗转的是他的妻,要出生的是他的孩子。然而霍去病的镇定让人叹为观止,他脸上像是有一张面具。只有眉头锁在一起,才能证明这还是个活人。霍光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指责霍去病的看似漫不经心,但他隐隐感觉到霍去病身上的气场,就像是一根已经绷到极处的弓弦,容不得触碰。
也许这是一个军人的紧张,一个沙场上什么都见过的将军的紧张。霍光在霍去病的手下放松了肩膀,暗暗祈祷这一场酷刑能够早点结束。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房间里诡异的寂静下去。霍光忽然觉得口渴难耐,他感觉兄长的手掌在他的肩头有些收紧。这寂静简直比刚才的尖叫更加难以忍受,于是霍光开始暗恨自己刚才心中的自私想法,并且近乎灰心的想象出最坏的结局。
结果果然被他猜中。毕竟在生产这种极其危险的事情上,母亲与孩子的死亡寻常到了已经不能成为谈资。如果其中一方能够幸免,都是上天保佑的运气。柳枝在孩子发出第一声哭泣之前就已经断气,不过产婆来得及告诉她这是个健康的男孩,足以让她带着一个满足而疲惫的微笑离去。
霍光看着前一刻立如磐石的霍去病轻微的摇晃了一下身体,然后迅速的站直。霍去病用极其稳定的声线吩咐产婆将孩子抱出来看一下,然后转身吩咐下人们开始准备一场尽善尽美的葬礼。
他一直没有提起要进去与柳枝做最后的道别,这让霍光对他的冷漠有些愤怒。柳枝作为一个妻算不上良善,至少尽心。然而当霍光看到霍去病盯着抱出来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他又不得不承认也许霍去病对于柳枝已经尽力。
因为那个并没有啼哭,看起来漂亮的不得了的孩子似乎没有引起霍去病一点点的兴趣。他的眉头没有松动,整张脸像是岩石一般岿然。但这一眼显得极其漫长和认真,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在这一眼看过之后,霍去病挥手走开。
霍光无可奈何,怜惜的将新生儿抱在怀中。那孩子的脸上并没有新生儿的红润而褶皱,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玉石一样的光彩。他看起来极漂亮,虽然没有惯常婴儿丰满的双颊,也有一种让人心生喜爱的魔力。霍光将孩子尽力的贴向胸口,有些怜悯他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但作为骠骑将军大司马的第一个儿子,这个孩子注定余生富贵无匹。
但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这世间的道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出生很漂亮的孩子,大约是活不长的。
皇上听闻这个消息,显示出了不寻常的欢喜,与他对自己儿子们冷漠的态度形成了对比。因为是出生在夏秋更替之时,于是起名做“嬗”,意为更替。皇上亲自命名的无上荣耀让骠骑将军府着实又热闹了一阵,因为霍去病的冷淡反应迅速沉寂下去。
所有人都认为骠骑将军对于他的儿子并没有感情,只有少数看顾霍嬗的下人才知晓霍去病真正的偏爱。霍去病总是在晚上孩子睡熟之后才悄悄将他抱在怀中,脸上会有少见的柔和与满足。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血脉相连的感觉,他对于这种感觉一直缺乏经验,以至于刚开始无法应对。但他无法否认在看到孩子的第一眼,他心头升起的一阵近乎恐慌的欢喜,就如同是看到了一份举世无双的珍宝。仿佛有人要过来与他争抢一般,他想要紧紧的将孩子抱在怀中,永远不必放手。或者恨不得能够将这份珍宝彻底的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在霍去病生命中出现的很多人,在他以为有一种归属的关系的时候,都选择了离开。这个孩子带给他的,是一种久违的安心。因为孩子如此弱小,如此需要他,他明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孩子都将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然而他总在孩子睁开眼睛开始哭闹之前放手离开,那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双眼睛,因为泪水的浸润显得黑亮动人。如果在别人看来,这是霍嬗的可爱之处。但对于霍去病来说,只会增添他的痛苦和对于柳枝的负罪感。
他开始有点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对柳枝更好一点,物是人非之间他开始忏悔。但一切的忏悔已经无济于事,霍去病有些怀疑他此生是否还有这个能力对任何一个女子付出真心。
表面上年轻而得意的骠骑将军,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如此沉重而苍凉。一切的荣华过早透支了他对于任何事情的兴趣,让他陷入了惯常的沉默中。
他在对于霍嬗逐渐增长的喜爱和依恋中度过了一些日子,当他举起这个已经满月的孩子,听着孩子银铃一般咯咯的笑声,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满足。
直到他的手臂僵住,霍嬗因为他的手骤然收紧而发出抽噎声。霍去病迅速的将霍嬗送进下人的手中,尽力不让自己失态。
他感觉门边站着一个人。
已经过了一年两个月的时间,霍去病还是能够清晰感觉到那种气息靠近。就像是一场美梦,只在夜半无人时分降临。他的皮肤会收紧,手臂不受自己的控制,舌尖会泛上一阵令人着迷的甜味。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像是人看到自己极其喜爱的东西,第一反应是要伸手抓住。
但时间终究有他的力量,让霍去病终于在分别数月之后能够控制这种感觉。他的自制力能够让他控制自己的感情,却不能让他升起那种早就对自己保证过的凛然杀意。他的手确实按在剑柄上,但是早就不受控制的些微颤抖起来,让他怀疑自己根本没有拔剑出鞘的力气。
霍去病知道那个人是绝不会进骠骑将军府大门的,于是在僵持一会之后转过身去。他的眼前似乎有一阵白雾,让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那张脸迅速的出现在脑海中,仿佛霍去病过去一段时间里所有将它在脑中铲除的努力都宣告无效。等到他走近到能够感觉到李敢的气息的距离,他的眼前才渐渐开始清楚起来。
那张脸和他的记忆中的影像并没有什么分别。除了两颊似乎消瘦一些,颧骨的轮廓更加的突出。但那双他最爱的眼睛依旧明亮温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力量。
霍去病在这一刻屏住呼吸,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近乎痴迷的看着那双眼睛,不可避免的想起柳枝的双眸。但是他忽然意识到以往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柳枝的双目其实像是一个仿制品。尽管这种想法给霍去病带来很深的负罪感,但他无法不对自己承认只有眼前的这双眸子能让他陷入一种出神的状态。就像是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也不需要思考。
他在李敢的注视下克制的收紧了手掌,剑鞘已经因为他掌心的温度,变得像是烙在掌心的一块热铁。霍去病还在挣扎之中,但内心已经清楚知道他肯定下不去手。
李敢在注视他颤抖的手逐渐稳定下来,唇角缓缓勾起。他伸手抓住了霍去病的手腕,霍去病顺从的跟着他走出去。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幻一般不真实,霍去病在浑浑噩噩中疑心自己即将醒来发现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场梦。
直到眼前出现的一切。
火,充斥着一条狭窄而扭曲的小巷。围观的人都站得极远,然而李敢在靠近火源。霍去病感到热浪已经扑到面上,被热度熏出薄汗来。他不得不按住了李敢的手停住,并以问询的目光打量李敢的脸。但他的疑问还没有得到回答,他就听到火中似乎传来一种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无力感。火焰燃烧的劈啪声能够轻松的掩盖这样的声音,如果不是靠的很近,或者霍去病没有这样一双灵敏的耳朵,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但霍去病还是听见了,并且因为讶异而屏住了呼吸。
那是活人的呐喊。
霍去病想要叫出来,或是直接冲进火中去救人。但李敢力气忽然极大,能够把他钉在原地不动。四周有低低的议论声和叹息声,他看着李敢偏头过去问询一位老者。
“唉,原来是上过战场的,据说还跟过骠骑将军。回来的时候丢了一条腿,还高高兴兴的说以后再不必上战场了。谁知道过了两年,像是忽然发了什么病,浑身起疱疹,最后人都烂了。不止自己要死了,一家人都染上了……。”
想必那些呼喊声来自于活活烧死的人,霍去病忍不住抓住那老者的衣领,眼睛几乎充血:“就算是这样,也不必放火!”
老人被霍去病的凌人气势一吓,只差要软倒在当地。半晌才抖着嘴唇说:“若是不烧,疫病传出来怎么办。好不容易不打仗了,谁不想多活两年……。”
李敢的手适时的伸过来,握着霍去病的手腕解放了老者。火还没有烧到结尾,人群已经渐渐散开。他们的脸上倒是少见悲伤,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力感。
霍去病还在愤怒之中,那些哀嚎着求救的声音已经渐渐湮灭。他并不明白李敢一时心血来潮,将他拖到这里目睹这场人间惨剧的目的是什么,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原因。他现在只想握紧李敢的手,或者说些什么。
他选择去握紧李敢的手。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李敢正举起手臂。宽大的袍袖落到前臂的末端。
上面有一个,清晰的,红色的斑疹。
第八十二章
这不可能。
霍去病紧紧盯着那个红色的斑疹,那斑疹并不大,也没有特别的深色。如果不太仔细的看,大约会觉得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碰伤。但颤抖的指尖抚上去,会感觉到下面已经浮起的硬块,就像是一种破土而出的东西。
像是黑夜里潜伏在背后的兽,等待致命一击。
霍去病一边用力的按住那块斑疹,一边抬头观察李敢的表情。李敢显得平静而安然,只有眼底慢慢升起的一丝释然出卖了所有的感情。
疼痛袭击,就像是曾经受过的箭伤。起先看到了伤口涓涓流出血来,却毫无感觉,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然后那种令人全身发麻的痛感一下逼进脑中,生生将所有的理智都赶走,只剩下能够原地消失的欲望,逃离无边无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