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长一样的斑疹?”
李敢沉默下去,小心的避开霍去病狂热探寻的目光。他开始觉得自己将霍去病拉入这件事中间,是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如果当初发现的时候,能够决定独自咽下苦果。带着不为霍去病所知的秘密静静的走向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他太自私了。发现自己只有等死的一条路可走的时刻,他觉得愤怒而无措。他刚刚开始了正确的生活,一个温良的妻,甚至还有孩子。他过上了曾经求而不得的生活,然后被一个噩耗生生打断未来所有幸福的可能。
他不想放过霍去病,即使他曾经那样爱过。
于是他平静的抬起眼来,看向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那眸子中盛满了近乎绝望的希冀,李敢望着这双眸子,清楚的咬字:“因为那碗水,本该让你喝了的水。”
是,他无比的痛恨霍去病。本来会死的人,是霍去病。他被动的接受了死亡的降临,一切不过是因为一场阴错阳差。
但他更痛恨霍去病,是在他发现他心底滑过的一丝释然。他已经不能想象遭遇这种情状的人是霍去病,这种想法就能让他的喉咙哽住,呼吸困难。在他庆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霍去病身上的同时,他更加的痛恨霍去病要无忧的独活下去的事实。
霍去病在他对面愣在当场,无法言语。半晌之后他看着霍去病的双眼慢慢泛起赤红色,然后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有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够更无私些,有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够偶尔不诚实。
那场大火连着天边的火烧云慢慢平息。一股焦糊的味道从小巷飘散出来,围观的人群早就渐渐散开,只留李敢与霍去病两人在小巷前相对无言。李敢看向天边云霞,不由得揣测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以看到这样平常而美丽的景致。等到夜幕低垂,他默默叹息着将还在失神中的霍去病的手腕抓住,走回了骠骑将军府。
华丽的大宅里面人声稀少,只有一个孩子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来。一路无人阻拦,青石板上有清脆的跫音响起。这场面太过熟悉,像是很久以前牵手徐徐散步的少年时。李敢忍不住回头看向霍去病,那张脸在月光下仍然显得年轻而有朝气。他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物是而人非。
霍去病像是丢了魂一般,走路跌跌撞撞。李敢不得不小心的选择平坦的路面,一路走下去。他不认得这大宅里面的路,也没有看到可以指路的人。这座大宅显得空旷如同一座迷宫,可以永远无限制的走下去。李敢因为走了太远的路还要用力拉着身后的人,无法抑制的觉得疲惫。然而他忽然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
直到身后的人停下,李敢用尽了力气也无法让他移动了。然后有温热的怀抱从身后紧紧的抓住他,让他的背靠进去。有人在耳边哽咽着说:“对不起。”
李敢觉得自己的眼睛火辣,却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想起蒹葭被微笑点亮的脸庞,他想起他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他想起关于父亲慈爱的脸的回忆,他想起这世上他留恋而不能舍的一切。
原来这一切都比不过一个拥抱。
李敢将紧紧扣在自己腰际的手掰开,用力握住。他沙哑了嗓子,无比释然的轻叹:“算了。”
霍去病低头看着熟睡在怀中的人,一种不真实感从心底里生出来。就像是幼时的那场溺水,胸腔里面有不能忽略的压迫感,眼前是模糊的,颤动的世界。梦魇像是能长出手来,缠住他的脚用力的向下拉,要将他拉进深渊中去。他低下头贪婪的呼吸李敢呼出的空气,才能缓过神来。
他几乎忘记了压在心头的所有重负,细细的吻李敢的面颊。直到他在耳后处僵住,那里有清晰的斑疹提醒他并不是一场醒来便可以忘却的噩梦。
李敢在这时霍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的眼。因为噩梦而喘息不定,眼里是一片茫然的无措。拼命的呼吸片刻,才能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霍去病因为这个微笑而心酸绝望,但他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询问:“梦到了谁?”
李敢苦笑出来,将脸埋进手掌中。静默了半晌,才移开了手将脸上的惊惶一并抹去。霍去病火一般不顾一切燃烧的眸子注视着他,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他努力回想着自己的梦,没有察觉到自己正无意识的寻找霍去病的手:“我父亲。”
手被一下握住,顺服的贴在霍去病滚烫的掌心中。霍去病关切的看着他,沉默等待下文。李敢又静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宣泄的欲望:“恐怕黄泉底下都无颜见父亲了。大丈夫死于疆场,平生畅事。死于病榻……。”
霍去病的目光让他下意识的顿住,然后沦陷于沉默之中。他无法自控的想起父亲,骄傲而英武的父亲。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临死前父亲的心情和选择。无法承受世人的鄙夷的目光,无法承受卑微的死法,于是选择最好的归宿。自尽对于父亲来说,是将所有耻辱洗刷的最后光荣。
他在这一刻明白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有着一样的骄傲而不屈。他不愿如此臣服于疾病和死亡,在病榻之上辗转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任由病魔摆布,清醒的看着自己走向衰亡的道路。
对于一个真正高傲的人来说,死亡该是一瞬间决定的,光辉而不留遗憾的结局。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发现无法挽回的一切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霍去病的身边。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不是因为思恋与不舍。
霍去病还在看着他,用那种能够将人烧灼成灰烬而不悔的目光。李敢尽力的微笑,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他能够清楚的看见霍去病眼睛,深黑如潭中有他的渺小的倒影。
“你曾说功名利禄不在你眼中,在你眼中的只有一人。那人还在么?”
霍去病无法直视近在咫尺的双眸,他的意志力瞬间失效,让他极为痛苦的闭上眼睛。三个字从他的舌尖齿间碾碎了,挤出来。他从未想过这三个字会比当初的那一声我爱你更加艰难。
“依然在。”
有温热的唇吻上他的眼睑,然后是不属于他的眼泪,从面颊上倾泻下来。李敢抵住了他的额头,沉重而满足的呼吸着:“我无憾。”
第八十三章
汉武帝在树荫下席地而坐,让树荫为他遮挡着依旧有些炽烈的秋日高阳。远处传来侍从对鹿群的呼喝声,他能闻到阳光照在动物皮毛上那种腥味,勾起人无限杀戮的欲望。身边的郎中令李敢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让他不得不羡慕嫉妒着年少人的旺盛精力。
这个新近被自己提拔上来的郎中令,有一种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甚至可以被称为一种努力压制不肯显露的悒郁。以至于他的眉间因为时常的皱眉而留下刀刻一般的深纹,燕翅一般的长眉时常是垂下的。照皇上的性子,本来喜欢的是跳脱不羁如同霍去病一般的爽朗。但这样的年轻的孩子脸上流露出的不安,每每使人心软。皇上看到李敢今日不同往常的兴奋和快乐,也觉得很舒服。当李敢回头以询问的目光看他时,他毫不犹豫的挥手叫李敢去追逐鹿群。
舒服的坐了还没有一会,便听闻传报骠骑将军霍去病到。皇上猛然直起身来,觉得有些不对劲。霍去病与李敢的不睦已经不知有多久了,从来都是避而不及的。今天霍去病主动跑了过来,皇上总隐隐觉出点不祥的味道。但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不相信这两个还能闹出什么事情来。
骠骑将军玄甲赤羽,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身上那玄色的重甲有如阳光下黑豹闪着光的毛色,有一种蓄势待发的狠劲。一路接到了无数敬畏的汉家兵士的目光。皇上精神一震,含笑将霍去病召到身旁来坐。他喜欢霍去病这种毫不做作的态度,这种永远不会被强权击倒的傲然。因为他能看到的太少,于是更加珍惜。
等到霍去病走近,皇上敏锐的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不适。并不是愤怒或者不悦,甚至称不上悲哀,而是一种忍而不发的压抑和绝望。皇上顿了一下,看着霍去病抚摸着身侧的疆弓。他心下了然,大约是自己看错了。霍去病只不过是久不上战场,心痒难耐罢了。
皇上拍了拍霍去病的肩头,吩咐侍从呈上一把新制虎贲弓来。重铜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光,能够耀痛了人的眼睛。但这光芒有如骠骑将军的锋芒一般,不可阻挡。霍去病看到虎贲弓的,眼睛极短暂的亮了一下,接着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皇上丝毫没有察觉,大笑着叫霍去病射回几只雄鹿来显示威风。
羽林将士用极其崇拜的目光看着骠骑将军的身影,在亲眼所见之前,他们无法相信这样年轻的人能够带领五万人马深入沙漠腹地,驰马瀚海。当他们得见骠骑将军的风姿,才心悦臣服的跟随再无二话。也许卫青带兵爱惜士卒,于是士卒感恩愿为之死。霍去病仅仅是靠着自己个人的威势和魅力征服了所有人,让他们为了那一个身影赴汤蹈火,不问因由。
霍去病的指尖按在黑羽长箭之上,感觉那热度能够灼伤他。他的喉咙已经被扼住,无法顺畅的呼吸。当他举起弓的时候,他又是那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杀戮已经成为他的本能,成为他血液的一部分。弓弦在颤抖着响着,契合着他的指缝。
他真的无法呼吸,以至于眼前一阵发黑。肩膀因为紧绷而完全没有感觉,只是一种麻木的沉重。他垂下手去,深深的吸气。他的眼前是鲜血溅出的景象,还有一张阳光下无拘无束的笑脸。他的思绪忽然飘回了几年前,那张因为拉弓比射而紧张的侧脸,自然而然的浮现在脑海里,熟悉如同经年累月自己的伤痕。
他不得不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强迫自己停住愈来愈狂躁的心跳。然后他再一次拉伸手臂,箭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等待着出发。
皇上的催促声已经在身后了,霍去病眯起了眼睛,专注于他的猎物。他的眼前一阵变换的场景,黄河,瀚海,沙漠,无穷无尽的流水与黄沙。他根本看不清自己的目标,然而身体却本能的做出了反应。他还是百发百中的骠骑将军,骄傲而完胜的霍去病。
皇上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今日的霍去病实在太过奇怪。一头鹿从不会耗费霍去病这样长的时间,他忍不住出声催促了霍去病。然后他顺着霍去病的箭尖指向的方向看去,大惊失色。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一声不可还哽在喉咙中,箭已经离弦而去。
太迟了。
黑羽长箭在日光下闪烁着,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破空而来。李敢调转了马头看向它,他心中说不出的感觉。他从未有过的平静,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终于可以骄傲的,自然的迎接他等待已久的死亡。一场值得他昂首的死亡,一个他能够接受的死法。
他找到了那个能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的人。
利箭穿心而过的时候,他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去躲闪。于是那箭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让他无暇去看是否流血,或是感觉疼痛。世界天旋地转,最后定格成眼前的一片蓝天。一束光照的他眯起眼睛,他看见那人对他摊开手,张开口雀跃的叫他的名字。
他耳边轰鸣,然后彻底安静下去。接着幻影渐渐消失,痉挛的手感觉到阳光照射的暖意,像是那人掌心的温度。
二十三岁的关内侯李敢,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抬手去摸他的眼角。奇怪的是根本没有一丝湿润,反而触到了炽烈阳光留下的热度。他无比镇定的从马上跳下去,缓步上前,跪在皇上面前。
皇上还在发怔中,无法言语,只是下意识的打量霍去病。因为霍去病低垂着的头,他看不见霍去病的神情。他直觉面前跪着的人,身上散发出绝望而痛苦的气息,那气息里居然还有一丝释然和安然。
皇上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一切的假面具都在李敢的尸身被拖上来的一刻破碎。他猛然跳起来,咬牙,然后重重地踹上霍去病的肩膀。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霍去病猝不及防,向后仰去。众人受惊般退开几步,还在混沌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皇上气得下唇微微颤抖,看着霍去病起身毫不在意的整理自己的衣襟,更加气愤难耐。怒火中烧之间忘了一切,抬脚又是一踹:“混帐!”
在一次次的猛踢和霍去病起身的间隔中,皇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他将所有要保持的形象和威严都忘的一干二净,恨不得能够活活踹死了霍去病。其实佩剑就在腰间,但他对霍去病长久的期盼和宠爱让他无法抽出长剑来。他只能搜寻着自己脑中所有的责骂的词语,还有所有能宣泄的情感:“愚蠢!愚蠢!朕还指望着你成大事!为了这么点小事,杀人!你可知道朕要怎么掩盖这些!怎么保你!昏了头是不是!想死是不是!是不是!”
霍去病整整挨了二十三下,起身时已经有些勉强。皇上仍然嫌不够,重重一脚踹在心口上。霍去病仰面倒下去,在青草地上躺着,感觉日光照进眼中。他忽然一阵无法控制的想要大笑,皇上愤怒的脸已经不在视线之内,于是他毫不加掩饰的露出微笑来。等到皇上放大了的脸压在眼前,他已经笑出眼泪来了。
皇上看着这张因为笑容而扭曲的脸孔,灰心下去。他知道霍去病没救了。
他颤抖着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襟,扶正了发冠:“给朕滚到朔方城去好好反省!没朕的旨意,不许回来!”
他看着地上李敢青白的脸,飞速的考量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开始思虑自己该怎么跟卫青交代,怎么跟卫青解释对霍去病的处罚。但他很快的愤怒起来,不耐烦的揪住一个内侍的衣领:“传朕的话!关内侯是被鹿角撞死的!敢有人透露出一个字去,朕要他的脑袋!”
内侍吓得一阵眼睛翻白,接着忙不迭的下去传话。皇上眯起了眼睛,考量着是否干脆把这些目睹的人都灭口。他忽略了缓缓起身的霍去病,和霍去病轻飘飘的一句:“陛下保重。”
等到他回过神来,能看到的只有霍去病远去的背影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于是咬着牙重重地闭上眼睛。然而如果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他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宠爱的孩子,他也许会改变主意的。
但一切都只是如果。
第八十四章
甘泉宫的回廊长而曲折,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卫青努力向前看,加快了脚步。他下意识想要放轻自己的脚步,但一片沉重的压抑中,跫音显得格外的响。老内侍迎了过来,将食指附在唇边示意低声。
内侍是景帝时期的老人,从皇上幼时便开始伺候,对皇上的脾性了如指掌。他早过了手脚麻利的年纪,好在心思缜密。皇上又格外宽容,似乎显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念旧。如今在宫中亦是地位不凡,多少美人还要对他恭敬有加,巴望着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卫青与他素来熟捻,交情也大约近二十年了。卫青甫一走近,老人便拉过他的衣袖附耳道:“可了不得,陛下正生气。你来的不巧,先等等再说。”
门关的紧,里面一声也传不出来。卫青虽然心急如焚,到底还是跟着压低了声音,手指着屋子:“我有急事。”
老人打量了一眼,方才大悟,将卫青的袖子攥的更紧了些:“如今这关头,你可不要去捋虎须。正是为了那一件事生气……。”
世上正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谁也止不住流言走街串巷。纵然皇上下令不许传扬,又尽力掩盖,骠骑将军在上林苑射杀郎中令的事情还是传了出来。等到入了卫青的耳朵,霍去病已开始准备行装去朔方城了。这一失圣宠,形同流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霍去病甚至将霍嬗都送了过来,只说是托着照顾。卫青却隐隐觉得不安,他战场厮杀多年,对于危险不祥之事似乎有超人的预感。无论如何,霍去病总不该这样就离开长安。叫霍去病来向皇上谢罪,以他的性子恐怕千难万难。卫青只好自己前来,若是能劝着皇上消了这股气将霍去病留下,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他也算尽心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