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个名叫赵钩弋的女子进了宫,生了最得宠的小皇子刘弗陵。人人都道她长得像当年风华绝代的李夫人,只有那已经老眼昏花了的侍女在人群背后无声的笑。
她知道,这世上真正风华绝代的只有一人。即使逝去的一刻,也那样的美。美到了极处,更显凄绝。
我要死了。
霍去病一边打量着自己举在眼前的手,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他早就觉得自己平静至极,可以随时接受死亡。毕竟战场也走过这么多遭,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死到临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死。
那只手上,密密麻麻的生着斑疹。都已经起了泡,能看见里面隐隐有液体。他感到一阵厌恶,放下了自己的手,慢慢的呼吸。感觉肺部拼命的鼓气,喉咙间发出嘶嘶的响声,似乎早就失去说话的能力。
他想,幸好是我。
门响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跟了自己几年的亲卫端着药碗进来了。自从生病,他把所有人都赶走了。不过这个忠诚到了近乎傻气的亲卫,死也不肯离开。被霍去病拿着剑吓唬了几次,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只知道在地上叩首。霍去病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随他去了。
那个几乎是同龄的亲卫凑过来,在耳边轻声的叫将军。霍去病闻到药苦涩的味道,轻轻的摇头。亲卫顿了一下,还要再劝,却见霍去病以眼神示意他坐到床榻边去。
他很久没有听过骠骑将军说话了。自从出了长安城,骠骑将军就像是大漠上的鹰,用极其锋利而寒冷的目光盯着每一个人,让人胆怯。他从十六岁开始,就跟着骠骑将军出生入死。那时骠骑将军不过是个小小校尉,他们一起踢过蹴鞠。他算是了解这位少年将军的脾气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自然也知道,自从郎中令李敢大人死了之后,骠骑将军再也没有笑过了。
骠骑将军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轻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靠的更近了些,被骠骑将军警告般的推开了。他感觉自己眼眶一热,似乎又要哭出来了。但是在骠骑将军面前,他实在不该落泪的。这位将军最痛恨软弱。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想把这阵不合时宜的眼泪逼回去。骠骑将军沙哑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什么时节了?”
他愣了一下,连忙接口道:“将军,四月二十七了。”
骠骑将军费力的转了一下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几乎有些畏缩,骠骑将军的眼睛还是明亮如同薄薄的剑锋一般,好像到了濒死的一刻爆发出了所有的力量。骠骑将军用力笑了一下,露出脸上深长的两个酒窝,喃喃的念着:“四月,四月……。”
亲卫握紧了拳头,感觉眼泪似乎又要不受控制的冲出来了。他看见骠骑将军的手举了起来,就下意识的要抓住,又被骠骑将军挥开了。
“不要命了?”
亲卫的手缩了一下,还是伸过去固执的握住了骠骑将军的手。他抽着鼻子,哽咽了一下才说:“小人的命是将军救过的,赔给将军也不亏。”
霍去病的眼前全是血红色,他知道自己在发热。他发热太久了,以至于身体早就适应了发热带来的痛苦。他已看不见亲卫的脸了,只能感觉手被人用力的握住,几乎按痛了骨骼。他听着亲卫压抑的抽噎声,心里居然很想笑:“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好好活着吧。”
有灼热的液体打在手腕上,亲卫还是哭了。他本想不耐烦的抽走自己的手,但悲哀的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力气了。他眼前的红色渐渐消去了,变成了一片白雾。他感觉身上的疼痛在慢慢的退去,就像是曾经被他打败的匈奴人一样。
他知道这次他才是被打败的一个。
多好,他等着一刻,等了太久了。他等的心都烧成焦炭了,硬的一团哽在喉咙里。他总觉得呼吸不过来,在他拼命在人群里找那个身影的时候。他总是要努力想一下,才想起自己亲手杀了那个人。
总算要来了。
时间不多,他用最后的力气问:“你是洛阳人?跟我说说洛阳牡丹。”
亲卫用空出的手去抹自己脸上的泪痕,乍一听骠骑将军的问话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手被人用力的抓了一下,才醒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絮絮的念叨了起来:
“牡丹那东西,其实和芍药花像。年年大街小巷的开起来,洛阳人也不当回事了。不过是花盘开的大,能有小人手掌这么大。色彩也多,小人也数不过来。等将军好了,将军到洛阳一看,自然就知道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自己不知道,直到落到衣襟上才瞧见。最后哽的说不出话来了,只好住了口。他许久都不知道骠骑将军已经安然闭上了眼睛,还在绞尽脑汁的想说些什么。
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还是温热的。
——第三卷·但为君故·完——
第四卷:沉吟至今
第八十七章
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路上没有人烟,没有声音。似乎除了视觉之外,其他的感觉都已经失去。他在尽力往前走,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路看起来是没有尽头的,越是向前,眼前的景象就越发的延伸向外。他感觉自己受伤了的左臂已经开始刺痛了,然而理智告诉他决不能停下来。
脑子里像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向前走。向前走,便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他要的是什么?
隔壁传来孩子尖利刺耳的哭声,卫青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平阳在身侧翻了一下,似乎喃喃的抱怨着。卫青直起身体,他因为噩梦蜷缩着,脊背发痛。他一边起身去拿外衣披上,一边抹去自己额头的汗水。
霍嬗被睡眼朦胧的侍女抱在怀里哄着,却丝毫没有停下声嘶力竭哭泣的迹象。卫青叹息着把他接过来,开始在房间里转圈。他低声的安慰湮没在婴儿痛哭的声音里,孩子因为痛哭太久都有些呼吸困难,脸色通红。卫青耸了耸作痛的左肩,将孩子换到右手上哄着。
他低头看着孩子,只能叹息。自从到了长公主府,这孩子晚上就没有安静过。恐怕是因为乍一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了熟悉的亲人。孩子的天性里面有些成人不能理解和体察的敏感,尤其是霍嬗这样看起来就很聪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长得越来越好,脸上有玉石一样淡淡的光辉。除了一双眼睛像母亲,他的长眉口鼻与父亲无不相肖。看着他的脸,卫青总是想起霍去病小时候,那种熟悉的亲切感总是无时无刻的涌上来,占据了卫青的心。他无法控制的爱上这个孩子,就像他曾经非常爱那个倔强而少言的孩子。他抱着霍嬗,孩子因为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而慢慢的停止了哭泣。将脸靠向卫青的胸膛,轻轻的蹭着。他在低低念叨孩子名字的同时,又一次无声的想念起霍去病。
他抱着霍嬗在屋子里转着圈,渐渐的觉得困意上涌。他迷糊中想着,大约应当找个机会去求求皇上,让霍去病回长安来。已经快一年了,起码也该看看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他在熟睡的霍嬗身边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卫青知道自己迟了早朝,索性也就不去了。如今早朝上有他没他根本没什么差别,他也懒得去应付点卯。长公主正在门边看着他,见他醒了,就走进来抱过孩子让他起身。霍嬗跟着醒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逗得长公主笑个不停。卫青的脸上不自觉的带了笑意,一边洗脸一边回头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景。
他走过去和长公主一起逗弄着霍嬗,霍嬗乌溜溜的眼睛跟着卫青的手指转来转去,笑得露出脸上天生的两个酒窝。这笑容又引得卫青想起霍去病,心里不知为何拧了一下。长公主偷眼看见卫青脸上闪过的不自在的神情,静了一刻,反而更起劲的点着霍嬗的鼻子,和卫青说笑着。
门外有个亲卫探头探脑的看进来,似乎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该进去。卫青一抬头看见了他,便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亲卫犹豫了一下,闪开了身体,身后那个素缟满脸泪痕的军士走近了一步,在门外扑通一声跪下了。
卫青感觉自己的手松了一下,霍嬗身上柔软的丝布从他的指尖滑开了。长公主眼疾手快的将孩子接了过去,侧过脸忐忑的打量着卫青的神情。卫青知道那充满了忧心和关怀的目光扫在自己的脸上,让他的皮肤都一阵阵的发紧。
这不是真的。
这不该是真的。霍去病天生富贵,是个运气绝佳的人。十八岁的时候领八百羽林入匈奴腹地,斩杀数千,从此冠军侯声闻于外。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仗打过几轮,从没有伤过要害。还这样年轻,日子长的很……
卫青茫茫然的看着已经开始垂泪的长公主,听着外面军士一边陈述一边在地上叩首的沉重声音。他不太明白,低头去看霍嬗。霍嬗还在笑,还在咿咿呀呀的学着讲话,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听闻的是自己父亲的死讯。
然后忽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卫青一阵眼前发黑,屋子里的陈设都漂在空中。他一阵天旋地转,却固执的在原地挺直了脊背,颤抖着保持一个站直的姿势。慢慢的他抬手摸着自己的眼角,那里干燥而温暖。他在原地僵成了一尊石像一般,没人看得见他心里好像有一盏满满的水,嘭得一声翻倒了。冷意从心底流向五脏六腑,给他冻上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壳。
他缓缓的走了出去,扶着门框让自己不至于摔倒。有人要来扶他,被他轻轻的挥开了。长公主在他的背后高声的叫他,然后霍嬗受惊一样,哇哇的大哭起来。
他并不觉得痛,只是冷。
已是夏初时分。
一个人一天之内接受两个死讯,总是痛苦的。更何况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宠姬,一个是他的将才。皇上抚上自己的额头,尽力把额角上冒出的冷汗抹去。他不得不用力的抑制,才能让自己的眼底干涸下去。
飞瑶台里跪着一地的宫人,在皇上经过的一瞬都由低声抽噎改为嚎啕。皇上的耳中蓦然充满了声嘶力竭的哭喊,让他收紧了眉头。他用力的挥手,似乎想要赶走那些哭声。他加快了一点脚步,于是那些哭嚎都渐渐的远了。
李夫人盛装打扮,躺在床榻上。那面容艳如碧桃,美若生时。仿佛经过了午后的一场小憩般恬静,只是面色苍白,少了晕红如霞。皇上伸出手,用两指慢慢抚摸她的下巴。触觉很相似,却冰冷而疏远。
皇上松开了手,感觉指尖的冷意久久不散。他沉默着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将那块白巾重新小心的,覆上李夫人的面容。等走到门边,他吩咐厚葬的时候,还是轻轻的喟叹了一声。
他不能多留,他还有另一个逝者该去道别。
从飞瑶台到凌室,一段不短的距离足够皇上想起前尘旧事。他心里不是不痛的,也不是不愧的。然而说悔,此刻却并没有那么清晰。对于皇上来说,他早早明白了逝者已矣的道理。任何悔愧和痛苦都不能挽回生命,于是那些成为无用的情感。凌室中散发着的冷气渐渐的逼近,让皇上不自然的深深呼吸一下,在心底里做好了准备。
凌室建在背光处,阴冷的宫室中有瑟瑟的冷风刮过人的面颊。守卫的军士面有悲戚,肃穆无声间一双双眼睛看向皇上。那些目光仿佛无声的诘问,让皇上也生出一丝无法忽略的心虚。他屏住了呼吸,推开了那一扇门扉。
霍去病躺在围起来的冰上,看起来安然而隐忍。这个一直像燃烧生命一般骄傲而耀眼的少年在死亡时分显得十分平静,那种平静让皇上联想到了卫青平日里克制而竭力隐忍的神情。他像是被攫住了心神,着魔了一般向前一步,想要触碰霍去病的手。接着他被身边的内侍死死的拉住,内侍低声的,恐惧的说:“陛下,不能啊。有瘟疫……。”
皇上看了一眼内侍,那目光让内侍有些迟疑,却没有松开手。皇上如同困兽一般在狭小的宫室里走了几步,他脑中闪过一幕幕场景,全是卫青与霍去病同他共度的时光。那些场景让他的喉咙一阵发紧,眼眶似乎也发酸要流出眼泪。他不得不用力的闭上了眼睛,极力平复呼吸。
半晌之后,内侍还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力抓紧了皇上的袍袖,防止皇上冲上去触碰骠骑将军。他心里好像有一面鼓越击越响,简直能够让他浑身发抖。他伏下身去,忽然听见皇上在头顶疲惫的问:“大将军在哪里?”
内侍一时口拙,咬了自己的舌头。皇上听不见回音,又重复了一次:“长平侯在哪里?”同时皇上迟疑的往外退去,打量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守卫。
那些人的脸显得如此陌生,里面根本没有皇上认识的人。他开始迫切的需要一张熟悉的面孔,需要卫青在他身边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心生恐惧。凌室透出阴寒的气息,让皇上的手开始发抖。他用力在掌心握成了拳头,轻声的问自己:“仲卿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必不得卫青宽恕。
第八十八章
很冷,让卫青想起大漠里的夜。但大漠总是会天亮的,最冷的时候他把手放在脑后枕着,告诉自己一切很快就会好了。
卫青一生都在这样告诉自己,给自己最美好最虚无的幻想。少年时他被亲生父亲唾弃,不得不与牛羊同眠的时候,他这样告诉自己。陷入匈奴人的包围的时候,他这样告诉自己。在无穷的压力下感到不堪重负的时候,他像是负重登山的人。看着山顶艰难的挪着步子,告诉自己马上就会到了,一切都会好了。
只是后来他渐渐明白不该给自己这样的幻想。世界上的事情大多都逃不过一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
他看见霍去病安静的脸,于是释然了一些。他想总算没有受苦,安安静静的去。作为身负千万血债的沙场将军,这般已算得上是善终了。况且所爱已不在人世间,生未见得乐,死未见得苦。
他绞尽脑汁的试图安慰自己,让自己忽略心头涌上来的所有绝望。
有时候人在遭遇了困境的时候,夸大其词。以为这道坎再也翻不过去,其实日子每日都会过去,不管人活着多么艰辛。绝望一词被说的太多,渐渐麻木。卫青明白朝生暮死,人如蜉蝣。世上少了谁,别人的日子还要撑着过下去。
他不想再这样撑下去,可还是要撑下去。
他极平静的去看了霍去病下葬。皇上显得很悲伤,特意将茂陵中身侧的位置留给了霍去病。铁甲军从长安一直排列到茂陵,墓冢是祁连山的形状。百官到场的时候,他站在队伍的末尾。离皇上很远,只能隐约看到那个人面上肆意爬满的泪痕。
卫青扬起脸注视着烈日,眯起眼睛。他无动于衷的想,今天是个好天气。
皇上知道他不悦,很少主动和他讲话。尽管在朝堂上越来越长久的注视让所有人都开始疑心,议论纷纷。群臣讨论霍去病谥号的那一日,卫青托病没有到场。后来听说皇上亲自定下了“景桓”二字,还给霍嬗起了表字子桓。
卫青听着伏在地上内侍的陈述,翻了个身让自己面向床榻的里面。他念着景桓二字沉入梦乡,梦里还觉得这二字甚好。
并武与广地。起码皇上还是懂得霍去病。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看见皇上呆呆的坐在榻边看着他。两个人都找不出话来说,静默中听得见更漏滴滴答答的响。卫青闭上眼睛数着那声音,想要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皇上轻轻的躺下来,靠着他的肩膀在耳边说:“都过去了,好不好?”
言下之意,朕不怪罪你串通霍去病,三子立王来逼迫九五之尊。让所有事情都过去吧。
卫青无声的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说不好的权力。他什么都没说,闭着眼睛好像睡熟了,装作没有听见。皇上在他耳边轻声的叹息,慢慢伸手环住他。他等到皇上睡熟了,睁开眼睛看着圈在胸口的手,一时真想大笑,或是痛哭。
他知道一切都过不去。他太清楚自己与刘彻。他现在心里过不去,或许以后总有一天他会慢慢淡忘。忘记对于卫青来说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他疲于怨恨。但皇上不会忘,皇上一生都会记得三子立王时的难堪。皇上对于恩情总是淡漠,对受辱却保持着长久而鲜明的记忆。三子立王的事情就像在心里埋下了种子,慢慢的生根。皇上会选择忽视,但不代表它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