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如此年轻,我总有一日可以等到。
然而山长水阔,不一定都是坦途,尽头也未必是日光绚烂。不是怀抱一颗坚毅的心,风雪跋涉,终点便是想要的一切。
正如霍去病穷尽一生,都未等到的那三个字。
第五十七章
大将军军帐之外,重重卫兵环绕。目不斜视,却都在不为人知处竖起耳朵,听着军帐之内的动静。
传来李广一声大吼,竟是直呼大将军名讳。李广虽然年高,但老当益壮一词绝非虚妄。这一声怒极了的狂吼,隔着军帐也震得人耳膜微微发痛。众人在外面都不约而同的抖了一下,接着更加挺直脊背站稳,恨不得自己生成是个聋子。
然而声音却渐渐的低下去,几不可闻。李广将军似乎再无反应,只有大将军低沉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最后一片静默之中,老将军李广涨红了脸拂袖而去。众人下意识的为他让开一条路,暗自揣测以大将军温和脾性,一向对人礼遇有加,更何况是共事的老将。今日居然会与李广将军争执到如此地步,其中原因由不得人不好奇。
在众说纷纭的喧嚣之中,卫青缓缓按住额角。他知道这黑锅必定是要自己背的,但是并没有想到竟然这样难以启齿。李广脸上愤怒而失落的表情,让他内疚万分。一个老将人生最后一次机会,这样断送在自己的手里。
残忍的掐断一个人的希望,比自己想象中的困难。
但是又能如何,他别无选择。既然心胸狭窄不顾天子诏令的名声已经有了,索性做到底罢了。身为左将军的公孙贺,年少时于卫青有救命之恩。不如把这个前锋的机会给他,让他有个封侯的名头。况且公孙贺也算老马识途,为前锋亦不算偏私。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在看见大将军出军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卫青保持着沉静的神色,却几乎忍不住想要苦笑。李广因为礼贤下士与士卒同甘共苦,素来在军中威望甚高。他这样明显的薄待李广,不知有多少人碍于面子不说,心里对卫青不满。还没有战,主将就行为不端,使众人不服。卫青不知心中多少愁闷,无人可诉。垂下眼睛,忍无可忍只能重头再忍。
李广出了大帐,一路经受众人的注目礼。他按着一口气没有在人前失仪,纵马奔出大营。身边亲兵不敢大意,连忙在后面追赶。只见李广的马狂奔了近百里,累的口吐白沫停了下来。李广仰天长啸一声,那声音凄凉悲苦,竟传出很远。
远远看那老将的融进了夕阳里的背影,亲兵们渐渐停住了脚步。少年时候猿臂蜂腰,飞羽没白石。自那些亲兵们记事起,就知道飞将军李广的事迹。他们一直以为,李广是个英雄。
到了李广的身侧,才知道这也是个强弩之末的老人。一个有雄心却无天幸的老人,年华渐逝,所凭借的一切都在消失。朝中风起云涌,新人辈出。他在慢慢的被人遗忘,被人忽略,被人轻视。
李广是一个迟暮英雄。传奇老去,不复当年荣光。
李广仰首望天,他不知道举头三尺是否真有神明。若有神明,他只想问一问。为何此生辗转,沙场浴血,最后只余两手空空。他不缺少才情,不缺少雄心,为何只少了运气?
这一切种种,都随夕阳西下。除非到碧落之上,黄泉之下,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他想起大将军卫青沉静的面容和一双略带愧疚的眼睛。大将军甚至还带着宽慰的微笑,解释说此战责任重大,请李将军与右路赵食其将军会合。
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奴隶爬到了自己的头上,还似乎要安慰自己。他李广一生傲然,竟想不到还有一日需要一个放羊的奴隶怜悯自己!
哈!天下还有没有公平!
李广此生,绝不屈服!
五万精兵出代郡。旌旗猎猎,号角长鸣。
五万青壮,十万战马。他们要面对的,是匈奴的主力部队。原定在定襄出发,却为了直面匈奴锋锐,临行之际改为代郡。霍去病俨然成为皇上手中的王牌,凌驾于大将军之上。将消灭匈奴主力的最艰难任务,稳稳扛在肩上。
就如同最强悍的对手,需要最匹配的利剑。皇上早已将霍去病视为自己的决胜子,在汉匈战争的棋盘上,孤军深入。
离开代郡,离开皇上的目光触及之处。霍去病转头对副将高声宣布,抛开辎重队伍,我们出发。
副将被霍去病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他能够反应之前,霍去病已经纵马出去。后面滚滚人流像是本能一般追上,整个队伍瞬间提速。
我们出发,会猎大漠。
奔跑,十万马匹的奔跑声音,简直可以地动山摇。当匈奴人的营帐在眼前浮现,他们仓皇逃跑的背影被血色覆盖。
在黑夜之中燃起的烈火,冲破天际。从远处看来,半边天空一片烈火色。天幕似乎要被烤化了一般,慢慢的低垂下来,与地平线连为一体。
今日无星。霍去病躺在马鞍上默然看向天际,那几百里外残存的烈火还在燃烧。经过一天厮杀的李敢疲惫的躺在他身侧,早已睡去。睡梦中还皱着一双眉,眉心间留下刀刻一般的痕迹。霍去病却在这一片黑暗与火光中睁着眼睛,兴奋而激昂。
这是他的表演。战争已经慢慢变成霍去病的玩物,他在游戏人间。
那熊熊大火,燃烧着他的所有激情和梦想。他的生命深处最隐秘的,对于鲜血的渴望。
横穿大漠,所有人都以为那样难。汉武帝准备多年,众将犹豫不决。在霍去病这里,忽然手到擒来。在一次次的掠夺与胜利之中,他们已然到了大漠的边缘。身后留下的一片狼藉,都只是胜利的点缀。
年少的骠骑将军,缓缓的扬鞭指向已经渐渐垂下头颅的落日。他们开始追逐落日,风一样的速度,甚至快过风速。大漠里干燥而灼热的风扑面而来,接着被抛在身后。五万人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坠入沙漠边缘的落日狂奔而去。
左贤王一直在等待,但他等到的却不是那个想象中的人。他以为他会直面卫青,那个扫荡王庭的势力。他明白他的胜算渺茫,但至少有一搏之力。毕竟以逸待劳的匈奴骑兵,战斗力总会超过长途奔袭的汉军。
但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当他远远的望见那写着霍字的猩红色大旗,他就已经绝望的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并不是一群汉军,而是一群饿狼。由一个魔鬼微笑着指引,扑向猎物,尽情的享受厮杀带来的乐趣。胜利或是死亡,都是坦然可以面对的命运。匈奴人在绝望的呼号中注视着少年将军玄色的披风凛然飞扬,像是给那人添上一双黑羽,如虎添翼。
杀人有如割草,可人头却不会如同春草一般再次长出。当霍去病的马蹄踏过鲜血与烈火铺成的道路,他成为匈奴人永远无法忘记的噩梦。就像是沉溺于梦魇,长久无法自拔。
副将们抹去脸上的鲜血与汗水,年轻人在经历这一场大战之后依旧蓬勃而有力。鲜血只会刺激他们的神经,不能打垮他们的意志。虽然有与匈奴单于失之交臂的遗憾,但这酣畅淋漓的胜利早给予了他们补偿。他们崇敬的看向将军,大声而骄傲的说:“将军,我们打哪里?”
骠骑将军若是把他们带入地狱,他们也会面带微笑毫不犹豫。年轻的将军看向远处巍峨而雄伟的高山,反而放轻了声音:“狼居胥山。”
封狼居胥。
这是汉人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匈奴人的圣地。传说中这山仅用来祭天,只有匈奴最有权势的人能够近距离的瞻仰他的雄浑与壮丽。
霍去病在这里祭天,封存匈奴人的骄傲与信仰。他踏上祭坛,对天祝祷。底下是经过战火洗礼过的四万人,以敬畏而恐惧的目光偷偷注视,俯首。
一切的辉煌,忽然达到顶峰。霍去病满腔的喜悦,甚至隐隐夹杂了悲哀。盛极则衰,强极易辱。他已经达到了他毕生所想要的一切,但一生还如此漫长。他将那么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事情,一次性的完成了。于是他此后的人生,都无所适从。
霍去病达到的,是日后千古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他们以霍去病为标杆,上下求索。当他们垂垂老矣满头白发,再次想起,只能感叹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超乎常人的天赋与力量。
一代战神,千古巅峰。此后的数千年里,无数文人墨客以各种口吻描述这个傲岸的身影,兵家终身为之奋斗的梦想。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真正的见过狼居胥山,他们只是在想象。以一种崇拜者的姿态,不安的揣测,试探般的想象。
因为失去了热血的文人不会懂得,站在高山之巅,俯视苍茫大地。战袍猎猎,如何被鲜血染红。祭坛丈高,如何用白骨垒成。
没有经过风霜与鲜血的人,再也无法想象。
立马中原,看断山河。
第五十八章
大将军所部,奔袭千里之后来到大漠另一端。他们直面的,是没有预料到的敌人。
伊稚斜单于听从赵信进言。为了以逸待劳,下令所有的粮草辎重,再次向北转移,而把精锐部队埋伏在了沙漠北边。等到卫青一路向北,与严阵以待的大单于主力正面相逢。
猎猎战旗,声如海潮。众人的心中仿佛亦有海潮起伏,虽然面上不为所动,眼角还是偷偷的看向大将军卫青。
这次出征,皇上原定要骠骑将军打击匈奴主力,卫青所部不过是打扫战场缴获战利品。年轻剽悍的士卒多半随霍去病部出发,留给大将军的不过是寻常兵士。赵食其李广一部,明明领了一万五千人从右翼出发会合,如今也俱无音信。看着匈奴大军铁甲寒光凛凛,众将心中大多有些迟疑起来。以三万人对五万人,胜算难料。大将军此生六战六捷,不知这样的天幸还能否继续。
卫青坐在案前,凝神去看那虎的两只眼睛。皇上临走时,把大将军虎符又塞还到他手里。那脸上神情,既是释然又是担心。似乎怕自己反悔一般,急匆匆的转身走了。卫青站在原地,攥在掌心中的冰冷玉石,渐渐都生了暖意。
一场大战将临,外面却出奇的寂静。卫青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慢慢垂下头去。抬手抚摸虎符有神双目,忽然一阵轻松。
生死都是躲不过的。这一战,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战。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的皇帝,正弯下腰看地图。一抬头便见赤红鍪羽到了眼前,传令的士兵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只看了皇上眼眸一瞬,就低下头去,镇定下来:“皇上,前线战报……。”
皇帝还在看祁连山脉,大漠之边。大漠之外,是一片空白。有汉以来,没有人知道大漠之北到底是何等模样。皇帝每每看见,都觉得十分遗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极不愿意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一场阴错阳差,真不知是否是天命。皇上在临行之前,特意改了两军的出发地点,为的就是让霍去病直面匈奴主力,毁灭性打击。人算不如天算。遇到了匈奴主力的,最终还是卫青。他现在想来,不觉微微胆寒。卫青手上没有精兵,李广又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得不到前锋位置,必定发难。内忧还没有处理,又来外患。他心里本来十分笃定,也不由得迟疑。
斥候已说完了,大殿一时安静下来。内侍还举着灯与皇上照明,此时极为小心的略后退一步。皇上忽然直起身来,大步走出去。不知在对谁说话,声如洪钟:“朕不担心!朕一定会赢!”
内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急忙跪下收拾起地上铺着的偌大地图。皇上踩着那地图走出去,再未回顾。
这原来就是人说的,踏遍万里河山。
两军相持,已有半日光景。到了下午时分,匈奴人实在忍不下去。一万多铁骑出阵,声如惊雷。五千汉军骑兵冲出重重围阻,与之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真能让寻常人闻之面如土色。
卫青在铁甲兵车围成的战地中央,注视着拼杀的场景。红日渐渐西斜,那一缕日光照进眼中,刺的人几欲流泪。虎符放在心口的位置,一动便感觉那突出的虎眼撞痛。
沙场喋血,触目惊心。血色流过马蹄,将靴履一并染红。众人大多都强自镇定,卫青好像能听见那些藏于心中的恐惧,渐渐扩散。匈奴人到底以逸待劳,况且人数众多,占尽上风。汉军被杀得败退,连兵车战线都后退几步之地。卫青依旧沉着,只是忽略不了心底里漫上来的一丝无奈。
将军百战死。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谁也别想全身而退。古来能够白头的将军,又有几个。青史留名,大多年少孤勇。有一往无前之心,才有万世称颂之业。
死亡这个字眼,对于卫青来说何其熟悉。他多次与司命之神擦肩而过,此时也心境澄明。算来今生人世百味尝遍,心想事成得偿所愿。沙场驰骋,封侯拜将,不负韶光。几子尽皆长大,大多碌碌庸才。卫青只盼他们一生平安喜乐,保命要紧。如此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再无担忧。况且此时死了,皇上定然念他的好处,照拂卫氏亲族。卫青一死,换得众人平安,也不算亏本。
该念到的,都已经念到。他此时若是死了,大约也无苦楚。最后堪堪想起一人来,才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记起,十九岁的他,夜半时分坐在未央宫前的石阶上。少年天子拉着睡眼惺忪的卫青偷偷溜出来,身旁一个内侍也没带。两个人坐在那石阶上,又是冷又是困,只有彼此体温。皇上懒洋洋的靠在他的身上,他怎么也推不开。卫青年少,贪睡。最后低着头,迷迷糊糊点着瞌睡。没等真的睡沉了,皇上幽幽的说:“仲卿,你想没想过死啊?”
月色凉如水,照在皇上侧脸之上。那人正年少英挺,眉目之间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唇边挑着浅笑,神采飞扬。这世上风云,都在他反掌之间。卫青猝不及防,被问得怔住。他只想得到要生,要好好活,要自在的活。
皇上见他久久无言,掉转过头来。见卫青怔住,反而开怀一笑。面上的笑容经过二十年岁月洗礼,还鲜活的存在于卫青的记忆之中。皇上缓缓靠近了他,一个吻印在卫青微微上扬的唇角:“朕跟你打赌,你死前最后一个想起的人,一定是朕。”
原来真是一语中的。经过了二十年,卫青才恍然。他又一次输了,输在皇上手上。
一个抬眸,一个轻吻,便注定了此生成败。如今他独自立在千军万马之中,闭上眼睛,眼前自然浮现那人眉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忘却了。只有一个清晰的影子,还留在这里。
与死亡直面,我最后果然想起了你。我想要,远远的,再看你一眼。
天欲亡我于此,我认命。在卫青认命之前,黄昏悄然降临。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暴风忽起。黄沙滚滚,遮人耳目。在汉军的绝望之中,卫青忽然觉得希望要涨破了他的胸膛。
两支生力军,其实也不过四千人而已。从左右两翼突袭伊稚斜单于后方,便惊得大单于由数骑突围。他以为汉军士气高昂,兵强马壮。其实都是错觉,只不过是平生谨小慎微的卫青跟他赌了一把,看他到底会不会被吓退。
匈奴骑兵,在前一刻还在浴血奋战。后一刻转眼便不见了自家主将,顿时大乱,军心溃败四散而去。汉军此刻已长了志气,群情激昂。卫青率领了大军在后面追赶,一路厮杀。
观星台是全长安看得最远的地方。在这种万里无云的日子,星河清晰可见。太史令司马迁恭敬的弯下腰,站在皇上身后几步远。他对皇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和崇拜。身为一个臣子,能遇到如此大有为的雄主,是三生有幸。作为一个史官,用最公平的眼光来看待皇上,他不得不承认天子也并不是一个完人。
皇上抬手抚上眉宇,仰首看辰宿列长,瞬息变幻。太史令禀报说,五星连珠,百年不遇的大吉。皇上穿了便服,匆匆忙忙的赶出来看。一路满怀期待,看到了之后,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有没有大吉,能保佑他此战人定胜天。保佑他大汉山河,万世辉煌。
他太过贪心了,想要的太多。想要江山永固,生杀掌握,欢乐永极。求得这么多,上天恐怕都无法一一照顾到了。
那么,他现在求一件事。这百年大吉,保佑他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