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之八九——木已成灰

这时，天色渐晚。沈沛看不太清楚说话人的面目，只觉得声音并不熟悉。那人想必也看不清沈沛的表情，自顾自继续说：“我好心告诉你，别和他走得太近。免得最后被偷得光腚。”

沈沛内敛，感情不喜外露。听这一番话，心中虽然极为不悦，却并不动声色。

“怎么不说话了？还是你默认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对面的人听出沈沛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了，大笑道：“不用我管？我还懒得管呢。以后见了爹娘就说自己跟一个偷儿做了朋友，还学了两手。也好，吃穿不愁。”

沈沛听着这些刺耳的话，也不顾什么了。猛地冲了过去，与那人扭打在一处。

旁边的人本就是看看热闹，不想二人真的打了起来，急忙过去劝架。还有人在旁边喊：“这要被抓住了，是要受重罚的！”

“你们在干什么！”恰巧杨管家路经此处，见下人们都围在一起，吵吵嚷嚷，便喝了一声。在一旁劝架的人急忙都散开了，只留下还在扭打的二人。

杨管家走近了，不禁问道：“沈沛，你不好好伺候少爷，跑到这来做什么？”沈沛此时停了手，解释了几句。

“你的事少爷自会处理，你先回去。”

沈沛自知闯了祸，不敢多言，回到了偏院。

“怎么回来了？”程少爷远远瞥见沈沛，随口问了一句。

沈沛低头答道：“少爷，小的闯祸了。”

“闯祸？是杀人还是放火？”

“都不是。小的和别人打了一架。”后又将整件事说与了少爷。

“我知道了。你先回房吧。”

沈沛本以为少爷会狠狠罚一下自己，却没料到这么容易便脱了身。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程少爷唤沈沛过去，却见沈良也在。

“你们有段时间不见了吧？先去叙叙旧。”

“少爷……”沈沛见程少爷如此态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既然准了你的假，自然是说话算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沈沛偷偷瞟了沈良一眼，又看了看程少爷，只得道：“那小的告退了。”

第十六章

沈沛与沈良一同退了出来。

“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几天了。听说你做了少爷的书童，也没时间来看看。”

沈沛依旧不能出府，但得了少爷的许可，便可在程府内随意走动。两个人出了少爷的偏院，并肩而行。二人不见足有半年，沈沛本以为与沈良相见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曾想，半晌无言。

“你怎么和别人起了争执？”

“他说你是偷儿。”

“就因为这个？”沈良笑了笑，“傻小子，不值得。他们又没说错。”

沈沛听了，一时语塞。又是一阵沉默。

“沛娃子，你明日还要早起。回去歇着吧。”

沈沛失神地摇了摇头，问道：“哥，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存些银子，讨个老婆，再生几个娃。”说罢，叹了口气，“不知道哪个没福分，才跟了我。”

“哥，你……人很好。”沈沛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便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少爷允我，等我过了二十，便放我自由。”

“那不是很好。那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

沈良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问。只是说：“沛娃子不像刚来的时候，处处要人维护。但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到了春天我才离开程府。”

沈沛想起自己初到程府时，沈良也是这般对他说。心中莫名觉得有了些着落。他点点头，道了声谢。

不知不觉，二人又转回了少爷的偏院。

“进去吧。”沈良在院门口轻轻推了一下，沈沛没动。“怎么了？”

“没什么。”沈沛低语。

沈沛抬脚跨进了院子，又回头看了看沈良，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进去。沈良在门外看着，一直到沈沛的背影消失在房间中。他突然觉得，这个孩子离自己愈发远了。

转天到了第二日。沈沛被程少爷叫了过去。

“少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我今天只想听听你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小的已经说了。”

程少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缓缓开口道：“只因为他侮辱了你的朋友？沈沛，我一直当你是个冷静的人。没想到你也有冲动的时候。”

“小的知错了。”

“你可知你这错要是按家规罚下来，是什么样吧？不过呢，”少爷故意顿了顿，“我程之秋天生爱护短。你既然是我的随从，那如何惩罚自然由我做主。”

“小的听凭少爷处罚。”

“你去书房挑一本最厚的书，给我拿过来。”

“少爷……”

“不必多言，照做就是。”

沈沛不敢多问，从书房的书柜中选了一本给少爷送了过去。

“少爷，请过目。”

“我不用过目，这个是给你准备的。”

“给我？”沈沛不解。

“我是想让你冷静冷静。你回房将这本书从头至尾抄上一遍，抄完之前不许出来。这几日的杂事，我自会让杨管家再安排一个人过来，你不必担心。”

第十七章

沈沛在房中抄了几日书，终于被放了出来。少爷拿着沈沛递上的厚厚一叠手稿，一页一页翻看着，一言不发。想来这半年，少爷极少

发怒。要说惩罚，出自程少爷的口也仅此一回。眼下，沈沛立在一旁，不多言语。

“冷静了？”

“小的以后不再犯了。”

“前几日，我听杨管家说你与沈良交好。本来呢，为了朋友打一架也没什么，但你不行。”

“为什么？”沈沛诧异，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失言，急忙说道，“小的不该过问。”

“问便问了吧。你虽然处处小心拘束，但有些小脾性还是改不了。无论你之前的身份如何，既然在我这里走了一遭，我就不希望以后

有人说你没规矩。”

沈沛记得夫人说过，程家少爷比自己年长上二三岁而已，算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沈沛开始被连连捉弄，以为他只是个富户的纨绔子

弟。如今看来，并非完全如此。

“你这几日将我平时用度打点一下，过几日随我出门。”程少爷突然话锋一转，随口说道。

“出门？”

“我与娘谈了，打算这两年博取个功名。程家在百里路外有处宅子，娘允我到那里静心读书。”

“少爷，您不是说那都是俗物吗？”

“这世上的俗人可不止沈沛你一个。至于原因，想必你也知道，不必我说了。”

“少爷您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即便小的不知道，又何妨？”

“沈沛，若说你笨呢，有的时候你嘴巴倒是伶俐；若说聪明呢，又常常干些蠢事。”

少爷又与沈沛叙谈了几句，便让他去忙了。沈沛得了吩咐，也不敢耽搁。回房间列了张清单，然后照着一一准备下来。又过了几日，

一切就绪。

这日一早，沈沛伺候着程家公子启程去了郊外的宅子。

“少爷，只有小的一个随您去吗？”沈沛见随行的下人除了马夫外，只有他一人而已。

“其他人提前去了。那边的宅子平时少有人住，会有些脏乱。我便先打发了些人过去。”说罢，程少爷钻进了已经备好的马车里。另

一边，沈沛接过了薛老驴递上来的食盒。

“好小子，竟然在少爷跟前谋了个地方。我原来还当你笨得打紧，现在看你倒是聪明。”

沈沛一笑，回道：“薛叔您开我玩笑了。当初在您那里添了不少麻烦，我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

“小子比原来伶俐了。少爷人不错，亏不了你。”

“这个我自然知道。薛叔，这盒子里都装了什么？”

“一些少爷爱吃的糕点。这一路上，饮食不便，不能做热菜，只好挑些糕点。到别院前，就委屈少爷了。”

本来马车就停在程府的大门前，这薛老驴又是个大嗓门。程少爷在车中虽然听不太清沈沛说了些什么，但薛老驴的话可是听得一清二

楚。他挑开马车的围帘，笑着说：“我从小最爱吃薛叔做的点心，这一走不知道几时才能再吃个痛快。莫说委屈，怕是你做得不够多呢。

”

薛老驴听了哈哈大笑：“少爷若是惦记了，派人给我送个信。我亲自过去给您做。”

“我娘这么多年只吃得惯你做的菜。你过去了，这边谁来管？”

“那您就派人来取，我做好了候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薛叔，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沈沛听了，将食盒放进了马车。自己则在车下跟着。走了一会，少爷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沈沛，我闷着无聊。陪我说说话。”

“少爷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小的听着呢。”

“你说，我娘为何不来送我？”

“夫人……”这一问，沈沛一时语塞，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夫人或许忙着。”

“这倒是个原因，但不会忙得抽不开身。我这一走，虽然只有百十里地，但毕竟要离开些时日……”程少爷没再往下说。

“夫人怕是也有些不舍，才不敢来送您。就像您说的，只有百十里地，何时想了去看看便是。”

“你说得倒是自相矛盾了。既然随时都能去看望，为何又不舍？”

“即使再近的路途，儿女不在身边也算是离家了。倒是少爷，既然想走仕途，就不能总依靠着夫人。”

“我倒是被你教训了。不过也对。这些年，我也确实太依赖娘了。倒没想想自己，也大了。”

“小的斗胆问少爷一句，自从进府，小的从未见过老爷……”

“我爹吗？他喜欢游山玩水，又不懂得料理生意。我娘也就随他去了。”

二人看不到彼此，就这么时断时续地谈着。若不是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只听了对话，这两个人却像是故交而不是主仆。

“有多久没出来过了？”

“自从进了府，这是第二次。”

已经走了几个时辰，程少爷在车中听出沈沛的回答中夹着些喘息，又从车窗向外看了一会。

“累了？”

虽然沈沛的脚已经走得生疼，但他只是答了句“还好”。

“停车。”程少爷突然吩咐赶车的车夫，又对沈沛说，“你上车。”

“少爷有事？”沈沛见车停了，急忙走到车前询问。

“让你上车就上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沈沛本不想上车，却被程少爷探出的手拽住了胳膊。最后也只好顺了程少爷的心思。车本就是独驾马车，里面并不宽敞，两个人就稍

显拥挤了。

“脱鞋。”

沈沛听了一愣，急忙说道：“小的不敢。”

“有什么不敢？我是少爷，又不是小姐。”

“这不合礼数。”

“脱鞋便是违了礼数？那违了主子的命令算是什么？”

沈沛挤在角落坐着，也不答。

“违了我的心思，二十鞭。”

沈沛无奈，只得说：“我按您的意思就是。”

程少爷不由分说，抓了沈沛的脚踝要看他的脚底。

“少爷，没什么好看的。”沈沛见状，急忙把脚往回抽。程少爷抬眼瞪了他一眼。这一瞪，沈沛又不敢动了。

“起泡了。你在车上乖乖坐着，听到没有？”

沈沛已经把少爷的脾气摸了个七七八八，自知拗不过，只得点了点头。沈沛坐着，随着车摇摇晃晃，最后竟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沈沛醒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车子则还在摇摇晃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醒了？”程少爷笑了笑，“你这下人当的，主子还没睡，你倒是先睡过去了。”

“少爷，我……”

“再过一会就到了。”

“少爷，小的还是下车吧。”

“也好。”

沈沛又跟着走了一段路后，便到了程家的宅子。远远看去，别院比主宅小了些。因为平日放置不用，程少爷这次又决定得匆忙，这会

仆人们还在忙里忙外。门口的下人见着一辆车由远及近，认出了是程家的马车，急忙进门通禀。屋内的仆人听闻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出门

迎接。

“还没收拾利索？”程少爷下车后看了看院墙周边的工具，随口问了近身的家丁。

“回少爷，里面已经收拾妥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程少爷听罢点了点头，又道：“我今日有些累了，想早些歇下。其他的明日再说吧。还有你，”他又回头对沈沛说，“将随身的东西

放在房里，你也去歇着吧。今天用不上你了。记得找杨管家给你安排个住处。”

“小的知道了。”

这次出行，常用的什物都在这之前陆续送到了别院，所以程少爷随车并没有带太多东西。除了出门时薛老驴给的那个食盒，也只随身

带了几本书，本想用做消遣。却没料想与沈沛攀谈了一路，这书也就随意放在一边了。沈沛将这些书摆进了少爷的房内，候着少爷睡下，

就告退了去找杨管家。

“还习惯吗？”杨管家见是沈沛来找，便问了问他的近况。

“程少爷人挺好的。”

“小少爷就是这样。虽然一直喜欢捉弄下人，但从没见他亏待过他们。想是夫人对他说过吧。”说着，杨管家带着沈沛到了一处，“

你暂时住在这里，如果不方便就跟我说，我再给你调换。”

“不必了，麻烦杨管家了。”

见杨管家走了，沈沛才推门进了房间。

“哥，你怎么来了？”沈沛关了房门，回头却看见沈良盘腿坐在床上。

“没想到？”沈良冲他咧嘴一笑。

“嗯。”沈沛点了点头。

“程府那边抽出了几个人来料理这边，我就跟过来了。”

“哥，一起出去走走。方便吗？”

沈沛突然提出要出去走走，倒是弄得沈良一愣，而后又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这个季节，夜晚已经有些凉意了。两个人并肩走在院中

，沈良打量着身边的人，突然说道：“沛娃子，你长大了。”

“不少人都说我比刚进府的时候高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一年前，你还拽着我的袖子擦眼泪呢。”

“哥，你还记得么？你离开那天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泪。既然说了，自然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