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擦拭脸上溅到的鲜血和脑浆,承嗣脑中空空,只知道握紧了手中的刀。
凉军彻底溃败,四散奔逃时,日头才不过刚刚升起。
承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兵器。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几个人,只觉得全身脱力,汗湿透了衣服。
地上倒伏着上千尸体,无主战马茫然踱着步,被打扫战场的衍国士兵牵走。
他茫然看着孙悦整军,查看缴获的辎重,统计伤兵。
没有战俘,战场上孙悦从来不留活口。
李承嗣无比沉默,直到回程,他坐在马上,仍觉得浑身发软,几乎稳不住身子。
他几乎怀疑自己就要摔下去了,一只大手探过来,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整个人拎了过去。
他脱力地靠在孙悦怀里,闭上了眼。
12.
此行虽然击溃了敌军,却未能擒获利齿藤。这位将军虽名声一向不堪,似乎如今的地位都是攀附凉君而来,但是单看这几个月来他统领大军侵入衍国,疾如风迅如雷的一系列行动,便可知传言有几分可信。当他发动冲锋与凉军打了个照面,发现行动失败已不可避免时,便果断弃了陷在战斗中的卒子,领军撤退,保住了部分军力。
李承嗣还沉浸在初上战场的震撼中未能平复过来,三条消息已接连砸来,应接不暇。
第一条:
“蒙冲四日前对外宣称宫内不慎起火,帝君驾崩,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乱作一团,文官武将各成一系争执不休,方家欲扶嫡长子即位!京师已全面封城,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第二条:
裴宣德面色惨白,道:“宇国大皇子南下本为了亲自迎接一位大人物,中途突然起意,甩开随从潜入京师寻孙悦复仇……那位大人物是谁,臣无能,已经打死了两个,仍未能问出来……”如此气温下,他鬓边竟渗出了点点汗迹:“他并非自三元关混入我国,而是绕道凉国的上三路走廊,辗转自虞府一带入境。随他同行的至少有两万宇国骑兵,目前下落不明!”
第三条:
袁希单膝跪地,道:“祈年掌教传话说,生死有命,咎由自取,前约不变,并遣人来详细商议军需情况,此刻已到营外!”
李承嗣撑住额头,只觉一片换乱。他胡乱点了点孙悦与裴宣德,道:“你们清楚军中情况……去见见祈年教的人,别谈崩了!”
孙悦盔甲未卸,一身浓烈的血腥味,抱了抱拳,二话不说转身便去。
“两万人。”承嗣喃喃自语,倒抽一口冷气。三国之中只有宇国有天然产马地,战马供应充足,军中人人骑术精湛,且绝对服从命令,主帅一句命令明知必死也必然前仆后继,是极强大的战争机器,衍国与其对抗向来是倚靠雄关坚城,机关利器反而都起不了什么大用。如今大衍境内一片混乱,竟有两万宇国人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家门,承嗣一时如坠冰窟。
他用力摇摇头,像是要将这些恐惧的念头甩脱,苦笑道:“就算不是宇国,也是凉国,我大衍算是走到头了。”
袁希仍跪在他脚边,沉声道:“陛下切莫如此!眼下您是我军存在的唯一意义,若是陛下自己也不抱希望……”
李承嗣吐了口气,道:“罢了,多想无益,待那帮蛮子到了眼前再说。”他低下头,看着袁希顺从伏下的颈子,一路奔波下来变得灰扑扑的衣服。
那人的姿势极度臣服,支在地上的手掌稳定有力,手指修长灵活。
承嗣一时竟有些出神,几乎想将那几根白皙的手指踩在脚底,用力碾上一碾,欣赏一下他那时的表情。
他吞了口口水,竭力把心神拉回来,口中道:“……至于京中,蒙冲既然敢逼宫,不可能只有这几招,方家只怕要糟。由得这帮人狗咬狗罢,且放他们嚣张几天,等我们抽出手来,哼……”
袁希心中疑惑,然而到了第二天,这疑惑便变成了佩服。
京中密报快马加鞭送至承嗣手中,虽一路上毫不耽搁,却已是四天前的消息:“蒙冲藉太后之口,以议新君之名将方党一众诱入宫中,众将自恃勇武皆未起疑,蒙冲突然发动,将其全部拿下!现以谋逆罪尽数下狱。”
承嗣一哂:“谋逆?最大的叛贼就是蒙冲自己了……”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有些焦躁,反复在帐中踱步。
接下来数日孙悦又主动出兵几次,与利齿藤反复接阵,然而对方似乎是学乖了,行动越来越小心,一见孙悦旗号便避而不战,凉军总军力占优,孙悦再自大也不敢领着几千人去跟十万人面对面硬碰,只能竭力阻拦对方继续南侵。好在利齿藤这几日连吃败仗,也收敛起来,凉军毕竟不习惯在衍国作战,已开始收缩阵地。
“什么?你要攻雷水!”李承嗣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
孙悦摇了摇头,点点地图上雷水偏南处,示意自己打算引利齿藤出来野战。
“你疯了!……我们只有两万人,还拼拼凑凑,派系复杂,避战都来不及,你打算带着全军去送死?!”他只觉得荒唐至极,那日战后的凄惨景象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记忆,再不是往日印象里单纯的数字计算。“而且若是利齿藤倚城而守,你难道要靠这些人去攻城?可笑!”
裴宣德小心翼翼的插口:“陛下,利齿藤虽然狡猾,却向来十分傲气,孙将军若是领全军搦战,他不会不应……”
承嗣仍然摇头:“朕想不出有任何赢的可能,上次孙叔你用了手段,声东击西,才将他们击退。若是硬碰硬我们还能以少胜多,我大衍就不会一直被嘲笑为杨柳兵了!这不是十几个人打群架,你可以以一当十!”他用力握住孙悦胳膊,恳求道,“孙叔,你冷静一点!你以为你真的是神吗?”
然而孙悦目光并无狂乱,他看着承嗣双目,反手将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握住,抓着它放在自己心口,用力按了按。
承嗣哭笑不得,道:“朕自然相信你!但是这太冒险了,真的,现在完全没必要……”
袁希忍不住插嘴:“恕臣无礼……陛下,这几日来连战皆胜,我军士气正高,粮草又齐备,而凉军一路势如破竹,至此却被阻了十几日,反复不得突破,气势渐弱,两相对比,若要决战,眼下正是时候。”
承嗣怒道:“军议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侍卫多嘴?自去领二十军棍!”
李承嗣始终觉得此举太过冒险,若无奇迹出现,己方便是倾家荡产的下场,便是赢了,也定是惨胜,到时拿什么对抗凉国源源不断的增兵,拿什么应对京师局面?
还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理由:他怕了。过去他只觉孙悦是一张王牌,只要撒出去,就是有赢无输,十分安全。然而真正到了战场上,他才觉得心中战栗,孙悦虽然勇武,也不过是个凡人,和无数其他士兵一样,都随时有可能在下一刻身首异处。
他不敢想象送了孙悦出去,却只能等回一具尸体的景象。
这是他溺水时所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浮木,若是毁了,便是天塌地裂。
少年天子力排众议,打回了孙悦的请战,然而不过半日,情势便颠倒了个儿。
利齿藤似乎是厌倦了这几日的缠斗,聚集了手头所有兵力,足有八九万人,主动摆出了邀战的姿势!
事到临头,承嗣反而无可顾虑,别无他路,只有一战!
赌上自己所有的一切,至多不过与孙悦一起送命。
然而当全军披挂整齐,拔营起寨时,又一封来自京师的急报打乱了承嗣所有的安排。
蒙冲将方家全家上下,老老少少七百四十六口人推上法场,全部斩首。
血光刺目,京师震动,群臣战栗,人人噤声。
“方五儿……漏算了他。”李承嗣咬牙道:“我们得到消息太迟了!只怕此刻他已经引军回头,打上京师了。”
他下令道:“孙叔,你们按原定计划北上,朕要去会一会方家老五,看还能不能……拦得住。”
他说:“朕亲自去,才能最快取信于他……袁希会保护朕,不要担心。”
“莫要阻我!”
方五儿,出自衍国武将世家方家,方老将军五十岁上得的幺子,眼下正领兵在外,追杀庆王。
他最小的哥哥也比他大了足有一旬,方老将军与夫人老来得子,宠得恨不得一天到晚捧在手掌心里。前四子取名依了伯仲叔季,到了这第五个,夫人只一口一个五儿地唤他乳名,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五儿尚不满四岁,母亲便因一次风寒一命呜呼,方老将军怀念爱妻,便不为幺子改名,眼看着话都说不顺的小娃娃长成成年将领,依然是人前人后五儿、五儿地混叫。
下人及同僚多半会唤声五公子,五将军,乃至五郎,如承嗣这等人多半爱叫他“方家老五”,多少带了点不屑。
然而除去这个受人耻笑的名字,方五儿却不折不扣算是衍国一员顶梁柱。出身世家,熟读兵法不提,当年先皇中了司徒向阳埋伏,身中数箭,未撑到大营就已气绝,便是方五儿情急之下穿了先皇衣甲,稳住敌我双方,硬是拖了半月,气势强硬,逼得宇国签下停战协议,直到衍军全军撤回三元关内,方才发丧,司徒向阳错过了灭衍的大好时机,气得吐血,徒呼奈何。
李承嗣登基以来,方党蒙党都蠢蠢欲动,明着暗着觊觎大位,是以这小皇帝对这两派人马均无好感。然而哪怕是他也得承认,眼下这种情况,方五儿这样的人绝对不能错过,必须收服。
蒙冲此时正是送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13.
袁希只带了一队亲卫护送承嗣,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迟了一步。
刚刚渡过光明河,他们便得到新的探报:方五儿本已追到庆王,在伊利山摆开阵势,却突然惊闻京师噩耗,急怒攻心,阵前吐血昏迷;醒来后便不顾一切,舍了庆王,挥军南下,直指京师!
李承嗣算了算日期,跌足恨道:“来不及了!——方五儿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尽管已不报希望,他们还是继续赶路,只盼能撞见奇迹。然而第二天入夜时,距京师几十里处,承嗣一行开始不断遇到败逃的伤兵。
“方五儿呢!你们主将人呢!——”承嗣抓住一个跌跌撞撞,半边脸沾满黑色血迹的士兵,恶狠狠地摇晃着吼道:“前线战况如何!”
那人被他凶狠模样吓得发抖,断断续续道:“城上开炮……方将军……死了……万家的兵在后头……”
死了?李承嗣将那人一把推开,心头有些茫然。
没人比他更清楚京师作为衍国都城,拥有多么可怕的防御力量。
城高墙厚,河深水急,都不值一提,那城墙上经历代国君加固,大型机关比比皆是,与只知滚木礌石泼油的宇国凉国完全不是同个概念。
火器督造处每年都会有新改良、反复试验成功的利器出厂,这些东西威力巨大,虽因造价高昂,安装、携带不便,未能普及到军中,然而用来守城却是绝对的王牌,城下密密麻麻的人海全是活靶子,朝密集处发一炮,炸飞几百人轻而易举。
这样的设施哪怕在衍国也不常见,除了京师,便只有与宇国接壤的三元关、凉国边境上的恰旺、蒲仔双城才大量配备。
宇国兵精马壮,屡次南犯,却始终未能突破三元关,也有这些武器的功劳在内。凉国此次西侵,亦未敢强行攻城,绕道几十里,前军人手一把斧子,边伐木边进军,硬生生在衍国视为天然屏障的无边丛林中开出一条路,绕到恰旺城后方骗开城门,才险险得手。蒲仔城地处流沙海,北城一失,顿成孤城,苦守一个月有余,最后因断水告破,凉军为泄愤大肆屠杀城中居民,城上宝贵机关尽被砸了个稀烂。
若非知道深浅,李承嗣早便押着孙悦上京复仇,哪里能忍到现在?
方五儿出身武将世家,更应该对此一清二楚,然而此刻他像是被仇恨冲昏了头,竟带了一万多人飞蛾扑火,妄图撼动京师,李承嗣一面心头大骂,一面又不由生出些敬佩。
然而“万家的兵”四个字一入耳,他又心中一动。万氏乃西南大族,深得衍国皇室信任,历来有自行募兵练兵之权,当初凉军一路突进,承嗣便下旨令各路人马上京勤王,然而战况进展迅速,东方大片国土处在凉军侵扰下,自顾不暇,焦头烂额,东北虞府一群叛贼不来凑一脚麻烦就是好的,也抽不出兵,西北临着宇国,只能增兵不能减将,南方祈年半岛向来无驻兵,算来算去,除却那些只能拿出千把人的,竟只有地处西南的万氏和达能部有余力在短时间内派出支援。万家既已入京,便是身不由己,哪怕发现蹊跷,此时也只得装作未闻,听从蒙冲调遣。
西南久未有战事,万家军上一次出动,还是之前宇国南侵,被调去协助孙悦守三元关时的事。据说那一役战到后来,万家不少嫡系军官都双腿打颤,不忍再看,私下送了孙悦一个“恶鬼”的名号,根本不敢与孙悦目光相接。
李承嗣想到这点,又觉有可趁之机,机关无法拆卸挪动,若万家追出来的人不多……
他将袁希唤回身边,打马向前冲去。
月光不甚明亮,照着地上的人朦朦胧胧,残肢乱飞,泼出来的血如同污水,丝毫不起眼。
有人丢了半条胳膊,惨叫着仍要逃,却被紧追的敌兵一刀砍翻在地,再也不动。
有人昏头转向,两眼一抹黑,跑错了方向,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敌人枪下。
更多的人拼命逃窜,不敢盼能比身后追兵跑得快,只盼比身边同僚逃得快一步,便多一分生机。
黑夜难以清晰视物,追兵阵型早已散乱,有些人故意落后一步,抢着摸索尸体身上值钱物事。
追兵中一名军官懒洋洋道:“孩儿们,加把劲,别图这些小玩意儿了,谁拿到方五郎的头,除了朝廷赏赐,我万家另奖黄金千两——”
如此重赏一下,追兵登时来了精神,挥舞着武器嗷嗷叫着追了上去。
那军官骑在马上,身侧亲兵打着火把,映出他耀武扬威的身影。他得意洋洋四下看看,道:“什么代代武尊,也不过如此,我万氏两千人便撵得他们屁滚尿……”
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手舞足蹈,以极滑稽的姿势向后缓缓滑脱,跌落马下。
亲兵一片哗然,仔细去看时,只见那人双目圆瞪,咽喉一根利箭自颈后穿出,一只脚尚扣在马镫里,整个人以诡异姿势倒挂着被马儿拖出数步,已经是一具尸体。
远处有人大喊:“前方遇敌——快去通禀孙悦孙将军——”
万家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还未反应过来孙悦这两个字,右翼大乱,一队人马横冲直撞闯入队中,见人便杀!
追赶败兵一向是美差,何况是主将生死不明,只顾着四处逃窜的败兵?万家派出几个人不过是向蒙冲表个态度,这些万氏的卒子更以为自己就是来捡便宜的,何时曾料到竟有奇兵杀到?
黑夜里辩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只见敌骑行动如风,大声呼喝,身边战友上一刻还在与自己争夺方军尸体,下一刻便被斩为两段鲜血直喷!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惊恐喊道:“是孙悦……”“是那个恶鬼!”
方五儿手下这帮人被追了一路,心里憋了无数怒火,听到有帮手来到,有人大喊:“孙将军来救我们了,回头拼了!”
“拼了——”“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