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寰本有帝王威势做盾,此时眼如利剑刺向那些观望庄小璃的人。众人与皇帝视线相撞,纷纷吓出一身冷汗,恨不得立即逃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个颂歌的人察觉场中气氛大变,再偷偷观察皇帝脸色也极为阴郁,这才忽然醒悟自己闯下大祸,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身抖如筛。
正要伏地请罪,只听一声清鸣,歌舞已毕。
云溟是歌舞之乡,与别处不同的一点便是喜欢在歌舞完毕时,由观赏者中地位最高之人,选出一位歌舞最美的伶人,被称之为‘点花’。
点花人选无疑就是太后与皇帝。但皇帝并未看歌舞,便不动声色地将点评权让与漱郁公主。其实这是莫大的荣宠,比兰泽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加起来都要丰厚,是以,兰泽欣喜地接受了。
庄小璃不知场中各色人等如何的悲喜忧欢,那贵家子弟的歌赋也是听得不懂得。
庄小璃的眼睛一直在场中央的歌舞伶人身上滴溜溜打转,少年不知什么叫诱人,但却知道他们跳得比小屏风还吸引人。庄小璃的小心思转个不停,想自己都要被这么美丽的舞姿迷倒了,太子哥哥一定更加喜欢。所以,眼睛除了在妙龄少女身上打转外,还要时不时回过头来察看沧寰是不是有被迷倒的倾向。发现他眼目清明之后,才又放心地转过头去自我着迷……
如此回旋往复,在庄小璃脖子都快扭断时,歌舞终于结束。
‘点花’开始。
伶女们排成一排面向首席。席间虽不拥挤,空地却也不多,不知被谁一撞,一名领舞少女竟向离首席一尺之地的沧寰倒来。
沧寰一是没有想到这群伶人在自己面前竟能如此莽撞,二是一直在关注着庄小璃,见他脖颈不舒服便抬手给他按揉后颈。所以不察之下竟被这舞女直直撞进怀里!
沧寰气恼,正要摔袖将其丢出。谁知庄小璃也不知突然哪来的力气,尖声厉叫着,“别过来!走开!走开……”竟将那女子狠狠推出,滚倒在地。
伶女们被吓得不轻,纷纷尖叫逃避,场中霎时变得混乱。被太后高斥一声,才闭了嘴哆哆嗦嗦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但那滚在地上的女子竟如此大胆,不但不逃反而一骨碌爬起来去抓沧寰袍服下摆,哭得梨花带雨,似乎在无声控诉庄小璃的罪状!
庄小璃见她又过来,仰着美丽的脸望自己太子哥哥,顿时气血翻涌,合身向她扑去,连叫声也变得凄厉。
这一切电闪之间完成,沧寰将纠缠的女子一脚踢开的同时,本在他臂弯里的庄小璃却扑空,一头磕在坚硬的檀木桌案上!鲜血顿时铺了半面!又因情绪震荡,心肺受伤,身子一震,吐出一口血,昏倒在沧寰身上。
沧孤生离得最近,立即伸掌抵在庄小璃后心,为他输入真气护住心脉。莲王也面色凝重地站在一边。
沧寰如吓坏一般,整个人愣愣地望着庄小璃毫无血色的脸,一动不动……
庄小璃昏迷未醒,那个惹祸的舞女太后也未私下处理,而是命人押送到宸萱殿,让皇帝亲自处置。
那女子经过这一番混乱,已是钗环凌乱,但仍旧仪态从容,脸上神色哀伤却不凄切,是恰到好处惹人生怜的美丽。或许是凌寒渡怕惊扰庄小璃,直接将她丢到偏殿。沧寰一踏进来,那美丽的女子便掉下两滴泪。凌寒渡默默退出去。
——沧寰想,这女子当真是在故意勾引自己了?
女子似乎看出他的鄙夷,依然面色不变,突然伸手将身上本就不多的绫罗扯下来,露出精赤柔韧的躯体。沧寰微微惊讶之后,狠厉的面色依然不变。
‘女子’道,“我本是男儿,只是从小因为容貌被编在女伶里……”说完,殷殷望向沧寰。
云溟并不以男子习舞乐为耻,云溟后苑的舞乐坊也分男伶与女伶。男子通过这种方式进宫,却不必如太监一般进行阉割,但其到了一定年纪是要被放出宫的。而留在宫里期间管制也极为严格,平时没有召见不得踏出后苑一步。
这男扮女装的少年见沧寰不动声色,继续道,“庄侍书虽然美丽可爱,年纪也合适,但对如何服侍得皇上开心却一无所知,单看他今日在宴上无措地盯着奴才,便知他还只是个孩子。想必连皇上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吧?灵素并无其他不该有的奢望,只请皇上允许灵素伺候在侧!”说着,弯下身磕头。
沧寰此时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璃儿倒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朕怕吓坏他,每次情欲无法控制时,都要自己偷偷地动手解决,真是麻烦……让你在后苑习舞当真屈才得很呢!”
说到最后一句,那伏地少年尚来不及惊喜,却发现自己一根手指已被齐根削掉!少年这才感觉到疼痛,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沧寰淡淡道,“你若不将知道的一切全部吐出来,下一个断掉的就是你的双脚了……”
第四十章:立后
少年美丽的面庞因疼痛而变得惨白。此时缓缓抬起头来,除了刚开始的惊痛失控之外,姿态依然从容不迫。
听了皇帝的话,缓缓道,“两年前,绘妃娘娘曾与灵素有接触……”
沧寰冷冷道,“具体时间?”
少年顿了顿,道,“武昭元年十一月。那时皇上继位恰好满一年,两位小皇子出生才三月。”
少年说到此处,沧寰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许绘妃热衷于权势,太子即位却只封她个普通品阶的妃子,本指望两位小皇子能给自己带来荣宠,但是没有,皇帝甚至再也不看自己子嗣第二眼,那向往的高位离她依然如此遥远!
聪明的她自以为了解皇帝的喜好,便试图用美貌娇童来迎合皇帝,殊不知,她的君王只好庄小璃,其他并无所好!于是,并未取得成功……
或许这少年曾引诱过自己,但沧寰极少赏歌舞,是以机会定也稀少,一直没能下手,直到如今!
沧寰对这少年并无任何印象,庄小璃却识得他。正是他与许绘妃在后苑偷偷会面被藏到后苑梅林独自玩耍的庄小璃瞧见。
庄小璃自然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也不会告诉沧寰,但却将这少年与‘妃子’并在一起,恰如骨鲠在喉。是以,今天才会在寿宴上如此无措,如此失常……
沧寰正是在庄小璃昏迷时一直念叨着什么妃子妃子,才对这少年有所怀疑。
沧寰淡淡道,“你不知道么?你的绘妃娘娘已经被关起来大半年了……”
少年微微一笑道,“灵素知道。”又道,“灵素正是为救绘妃娘娘而来。”
沧寰浓墨一般的双瞳紧紧盯住他。
少年又是自信一笑,“皇上不知道吗?五年前绘妃娘娘就已下手了。现在,”少年望向窗纸上梅枝摇曳的影子,喃喃道,“五年之期就要到了……”
沧寰再次回到寝房时,子夜已过。庄小璃还安静地缩在被子里。
沧寰以为他还在睡着,轻轻地连人带被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沧寰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是嘴唇。
沧寰察觉到自己的手指仍是颤抖的,停也停不住……
庄小璃突然睁开眼睛,直直望着他。乌黑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乌黑的长睫,在白腻的肌肤上,清如水墨。浓艳的黑白色。
沧寰的手指滑落,室内寂静无声。
沧寰似乎此时才感觉到心底有密密匝匝的疼痛。这疼痛并不如刚开始的巨大凶猛,而是被生生压抑后的抽丝剥茧。长久,连绵。
庄小璃静静望着他。美丽苍白的面容上是比沧寰还要沉静的疼痛。
沧寰俯下身,似乎想要伸手将他抱起,却发现双手竟使不出一丝力气。沧寰将头埋在庄小璃锁骨处,静静地潸然泪下……
所以他也不能看见庄小璃灰蒙蒙的眸子里慢慢涌出泪水,无声地滑入发际。庄小璃试探着伸出手臂,环在沧寰腰上……
第二日,太后当初亲自下达的永禁令被皇帝解除,许绘妃被放出。并在次日早朝宣布立许绘妃为后。许绘妃从菡萏宫搬到皇后寝宫凤栖宫。
武昭帝不立后纳妃如今几乎已被所有朝臣默认,而今突然传出两位皇子之母许绘妃被立为皇后的消息,震动朝野!
许绘妃被放出的当日,便分别去长乐宫及宸萱殿拜望,均被闭门谢绝。许绘妃也不生气,亲善地对皇帝身边的常喜道,“麻烦喜公公请示皇上,本宫可否探视两位小皇子。两位皇子年幼,定然极为想念母亲。”
常喜对这位即将成为后宫第二人的许绘妃,依旧像往常一样不吝笑容,和和气气地道,“皇上这几日不见客,更不肯看见老奴这张脸,奴才前几日正因为传错了话,被皇上罚了好一顿板子,实在是不敢再冲撞皇上!绘妃娘娘不如先请回去,待皇上心情好转了再过来……”
许绘妃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玉镯往常喜怀里塞,常喜吓得哆嗦,坚辞不受。
许绘妃并未因皇后身份而见到自己的皇子。次日,皇帝亲自指太傅庄恬为皇子师,并命皇子行拜师大礼,从此常住太傅府!
沧寰让庄小璃靠在臂弯里,用勺子给他喂药。
庄小璃此时已恢复些精神,但脸色仍旧苍白。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庄小璃咽下一口药,望着沧寰道,“太子哥哥做了什么坏事么?”又疑惑道,“太子哥哥都不敢看我了。”
沧寰抬起眼来静静与他对视。庄小璃见他不作声,似乎有些不满,微微嘟着嘴。沧寰在他湿漉漉的唇上亲了亲,柔声道,“璃儿快乖乖吃药,药就要凉了。”
太后没让人通报,轻步走进来时正好听见两人的对话,怔怔立在原地。直到莲王与沧孤生过来,几人才一起进去。
庄小璃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起来,欢喜地爬到太后怀里,唤道,“母后~~~”
庄小璃从小在太后与沧寰怀里长大,是如亲生骨肉毫无二致的存在。太后抚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庄小璃,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发现在场几人都望向自己时,立即又用帕子擦去。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喧闹声。
叫声不高却极为凄厉,让沧寰想起庄小璃在长乐宫昏迷之前的撕心裂肺。沧寰与太后几乎同时伸手去捂他的耳朵,但为时已晚。庄小璃已经听到姽婳的话!
庄小璃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似乎全身的血液也在急速消失,连指节都握得泛白见骨。
莲王霍地起身,全身如燃烧着狂乱的火焰,快步向外走去。
沧寰将庄小璃抱进怀里,轻轻拥着他,像在抱一只脆弱的玻璃娃娃,生怕在下一刻会被自己弄碎……
莲王一路将姽婳拖回明远宫,姽婳似乎丝毫不介意双腿在粗糙路面磨出的淋漓鲜血。
莲王狠狠甩他一耳光,觉得仍不解气,随手抓起桌上一只茶杯朝他砸去。姽婳不躲不闪,正被砸在左眼上,杯子破碎,瓷片竟扎在眼睛里,顿时,鲜血喷溅而出。姽婳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除了刚开始轻微一声闷哼,随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用那仅存的一只眼睛与莲王对峙。
莲王怔了许久,望了望自己的手,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莲王的骄傲从不允许他承认自己的过失,莲王慢慢走过去,不轻不重在他惨不忍睹的双腿上踢一脚,冷冷道,“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呢,竟敢跑到宸萱殿去大喊大叫?谁给你的胆子?”说着俯身捏住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是小璃儿给你的么?你以为他真能保得了你?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姽婳似乎被他捏得不舒服,再次闷哼一声,却生平第一次勇敢地反击,用比莲王更加冰冷的声音道,“我一个卑贱的奴隶从不敢跟庄小璃相提并论,我也从不指望他来保我。一个小小的庄小璃当然保不住我,他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你们甚至连事实都不肯告诉他!云溟国有了皇帝,有了皇后,哪还有他一个小孩子的立足之地?!”
似乎力气不济,姽婳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喃喃着,“你们……有权有势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都是一样的……”然后缓缓倒下去。
宫阙冷寒,画角回廊遍洒清雪。
殿内的铜漏已快滴尽,炉底暗香残。
龙床上的两条身影,一大一小,安静地交叠在一起。却都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庄小璃伏在沧寰胸前,有些昏昏欲睡,却又无法睡去。沧寰在他头发上轻轻吻着,平日澄碧的瞳眸似乎因承载太多悲欢而幻化成深不见底的黑潭。
“皇后要跟太子哥哥一起睡么?”庄小璃突然打破沉默,原先清丽的嗓音已变得沙哑忧郁。
沧寰捧着他的脸,让他望向自己,一字一句道,“不会。太子哥哥只抱着璃儿睡,以前不是答应过璃儿的?”
庄小璃又道,“沧卓说皇后也是宫里的主人,我要给皇后下跪,皇后还要打我,皇后还要抢走太子哥哥……”
沧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柔声道,“璃儿不必给任何人下跪,只要璃儿不愿意。皇后也不敢打你,皇后也抢不走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保证,一切还跟以前一样,好么?……”
庄小璃没有问他的太子哥哥,既然不喜欢皇后不喜欢妃子,为什么还要立。他静静地把脸颊贴在沧寰手心,合上眼睛。
纯稚的少年不能完全理解皇后的意义,所知的也只是在沧彦沧卓那里听到的皮毛。少年也不懂得那些朝政上的尔虞我诈,人心的自私丑陋。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出生依赖至今的人,为了保护他疼爱他,做过多少一个常规的帝王绝不会做的事……
第四一章:水晶雕像
沧寰去上早朝。
非烟非离在床边守着,一刻也不离开。
庄小璃道,“非离姐姐,我想喝明远宫的明前龙井。”
见非离不理他,又道,“非烟姐姐,我想吃母后亲手做的玫瑰花糕。”
……
却没一人理他。
庄小璃罗嗦一大堆,受了一早晨冷遇,沧寰一下朝回来,立即被庄小璃扑上来咬。非烟非离也突然松了口气。非离去取庄小璃的衣物。非烟指挥着侍女们端来洗漱用具。
沧寰等他发泄完了,才坐在床边将庄小璃按在腿上给他穿衣。
庄小璃伸着手臂眯着眼睛享受沧寰的服侍。庄小璃想起自己的遭遇,立即告状道,“非烟姐姐和非离姐姐都不理我!太子哥哥罚她们!”看来真是气得不轻,不然善良的庄小璃是不会说出这话的。
沧寰在他气鼓鼓的小脸上捏了捏,道,“是我吩咐不让她们理你的。不然你这张小嘴又不知将人全指使到哪里去了,而自己呢,也趁机溜得没影儿……”
庄小璃一听,蓦地红了脸。非烟非离在沧寰背后瞧着他,偷偷给他做鬼脸。
庄小璃摸着额上厚厚的绷带,突然道,“太子哥哥为什么不请我哥哥来看我?我哥哥若是知道我受伤,一定很着急,一定会很快就来看我,一定是太子哥哥把他挡回去了……”
庄小璃一连说了好几个‘一定’,最后愤慨地道,“太子哥哥不让我哥哥来,我就要回家去。”
庄小璃知道他每次主动提起回家,沧寰都会表现得异常伤感。庄小璃不忍他伤心,是以极少提,除非庄小璃非回不可。沧寰想,看来他对自己哥哥仍旧很执着!沧寰默默不作声,全身却笼罩着忧伤的气息。但这次庄小璃似乎很坚定,丝毫不肯改变想法。
沧寰试探着道,“璃儿还记得那个狄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