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狐 下——慕染°

殇离的情绪仍不太稳定，千尘陪着他，而莲央在前方赶车。从京都到塞北委实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一整天赶路，到入夜时分，大伙儿都累了。

殇离失踪，皇上必会派人四处搜寻，所以他们暂时是不敢住客栈了。最终马车停在一片偏郊树林中，莲央撩开帘子钻入车厢，“今晚就委屈些在车里过了吧，等明儿出了边界就安全了。”

“嗯。”千尘淡淡地应了一声。

莲央又瞄了殇离一眼，这小狐狸总算是不哭了，就是有气无力地窝在角落，目光没有焦距，那样子就仿佛没了生气。

莲央心疼得紧，却又不知该怎么劝，最终唯有喟然长叹一声，“你们俩在车里等着，我去隔壁村买点吃的来。”

“隔壁村过去还有段距离呢！”千尘说完，却见莲央对他笑起来，“没事儿，我走得快。”至此千尘才恍然记起，莲央又不是凡人，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应该一眨眼就到了吧？

放下帘子，莲央跳下马车，他原是已走了几步，可好似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则回来撩开了窗帘将脑袋探入，“对了小离，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万一我回来时你不在了，你就最好祈祷我一辈子找不着你。”

他的语气并不凶狠，然而毕竟是威胁的话语，纵然是千尘听了，也觉得有些害怕，殇离则更不必说，但他没有应，只是如同一滩烂泥般软在车内，神情呆滞地凝视着前方，也不瞟莲央一眼。

莲央知他心里难受，也就没与他计较这些小事。

他去得确实也快，千尘估摸着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未过去，莲央就已经回来了。伙食很简单，不过是几只包子而已，此刻还冒着热气。

千尘总不用人太操心，他从莲央手里接过两包子后，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吃起来。反是殇离比较难伺候，莲央都已经捧着包子说要喂他了，他却仍然不肯吃。

起初莲央还好脾气地哄着，后来殇离实在不配合，再好的耐心也被磨光了。莲央一恼，对着殇离就吼道：“还跟我摆脸色了是吧？你是想逼我把包子给你硬塞下去吗？”

殇离看莲央是真火了，倒也有些惧意，“师父，我是真的没有胃口。”其实他没有说慌，不是闹脾气不想吃，而是真的吃不下。

莲央瞧他那样心里也不好受，他放柔了语调，再度劝道：“好歹吃一点，免得夜里饿。”

殇离抿了抿唇角，最后还是接过了包子，只是一直到两只包子从热腾腾到完全冷却，他也只咬了一口。

莲央无力再骂，这一日下来，他也确实是倦了。

夜里，三人相依而睡，只不过到底是坐着，睡得并不舒服。莲央坐中间，他让殇离和千尘都靠着他，说这样会舒服一些。

天蒙蒙亮的时候莲央就醒了，可能是他的动作幅度略大了些，结果就惊动了千尘。

那小家伙看似睡得并不踏实，就仿佛生怕在他睡着时会被抛弃一般，如今一睁开眼，他便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莲央，在发现对方并未离开后，才安下心来。

莲央瞧他这一副缺乏安全感的模样，顿时觉得心酸得很。四目相对间，他略微弯起眉眼，小声说道：“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千尘摇摇头，却是坐正了身，“不了，公子靠着我睡会儿吧，这一夜您定也累了。”就算莲央不说，千尘也能猜出，这么端正地坐着，哪里能睡得好。

莲央听千尘这么说，心里泛起了些暖意，他伸手揉了揉千尘的头，笑道：“没事儿，我是妖嘛，几天几夜不睡觉都不碍事。”

一听这话，千尘也笑了，“世俗对妖的成见太深，是您让我知道，妖也能很善良。”

莲央刚要说话，他身侧却传来另一个声音，“师父没有告诉他你是仙不是妖吗？”殇离的语调慵懒，甚至连瞥都没瞥他俩一眼，而是继续闭着眼。

反是千尘闻得此言，惊得轻呼了一声，“啊！公子您……您是仙？”

一直以来，千尘都以为莲央是妖，如今突然得知其实这些日子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莲央公子是仙，这实在让他震惊万分。

莲央略有几分尴尬，他本想解释，可又觉得这事儿本身没什么可解释的，于是索性扯开了话题问殇离，“几时醒的？”

殇离终于睁开了眼，小声吐出二字，“方才。”

莲央瞧殇离比昨儿健谈了些，心里本是愉悦的，“既然都醒了，那我给你们买早点去。”可他哪里想到，等回来时，殇离却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阴阳怪气的姿态，这让莲央又恨又恼。

早点是大饼和油条，殇离依旧不肯吃，莲央看他那副样子就来气，当即又狠狠训斥道：“是不是我不肯送你去轮回道，你便要将自己活活饿死？”

殇离没吭声，却是合上了双眼。这一来莲央的火气更是窜了上来，震怒之下，他将手里的大饼油条往边上一甩，紧接着便下了马车，千尘望着他去的方向，似乎是又回隔壁的小村落了。

莲央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稀粥。将粥放一边晾着，他对千尘说：“你给我按着他。”

千尘虽是稍有犹疑，可莲央的吩咐他总是听从的，于是他歉意地对殇离道了声“得罪”，便使劲按住了他的双肩。

殇离猛然睁开眼，眸中的光色太过凉薄。莲央却压根不给他留任何反抗的余地，伸出左手一把就扣住了殇离的下鄂。

殇离一惊，顿时察觉到危险，他想：自己这回恐怕是真惹恼了师父。

“今天就让我教教你什么叫规矩，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违抗师命。”莲央说完这句话，右手已端起那碗粥，而后就着这个姿势给殇离生生灌了下去。

起初他灌得有些急了，殇离被呛了一口，作势就要呕，莲央停下灌粥的动作，左手五指却更为发力，迫得殇离面朝上仰着，他威吓道：“你敢吐出来试试！”

殇离吐不出来便只好干咳，而莲央终究还是心疼他的，见他咳得厉害，便将手里那碗只剩一小半的粥递给千尘让他接着，随后扶着殇离坐好了，帮他一下下顺着背。

殇离心里委屈，想到连师父都不疼他了，便又一个人怄起了气。

莲央瞧他不肯搭理自己则又恼了，从千尘手里抢过那小半碗粥，他递到殇离面前，寒着声问：“自己吃还是要我喂？”

殇离是清楚莲央的脾气的，这会儿师父正在气头上，他若跟他犟，最后铁定还是自己吃亏。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殇离也不愿再被粥呛到，便只好接过碗，自己喝下了剩余的稀粥。

而后又是一日的奔波赶路，殇离依旧装死人，千尘依然乖巧地守在一旁，而莲央仍在赶着马车。

等出了边界，殇离也是随意撩开窗帘看了眼窗外，这才发现了端倪，“这并非回天莲山的路，师父，你要带我去哪儿？”

莲央在外头听见了殇离的问话，侧过脸来回答道：“咱们这是去塞北何楼居。”

“去何楼居作何？”殇离又问，面上隐隐泛起一丝愁容。

莲央倒是毫无隐瞒之意，“我带你去见萧何楼啊，你体内的锁情珠乃是他亲手种下，如今要解，惟有靠他。”

殇离听说是与锁情珠有关，倒也不响了，随后过了良久，他却忽然又出声询问：“若是不取出锁情珠，是不是我就会死？”

他这一问，莲央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当即便泼了他一盆冷水，“你可以试试看用这种方法去死，我保证那样的话，你绝对不会有下一世。”

殇离没再说话了，莲央也只自顾自地驱车，就这样又一天过去，不过这晚他们在塞外的一家小客栈落了脚。

三更时，外头下起了大雨，一声响雷把千尘惊醒，他睁开眼时正好看见屋子被一道闪电打得白亮，他吓得整个人都从床上跳起来，结果半夜跑去敲莲央的房门，说是要一起睡。

他当时在想：幸好是夜里，公子瞧不见他的脸红，不然恐怕得要嘲笑他了。而事实上，就为了千尘怕打雷这事儿，莲央已笑了他一番，当然最后，还是答应让他跟自己一块儿睡，于是又是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

卷伍拾柒：情定百年

殇离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他大清早推开师父的房门时，竟发现床上躺着两个男人，一个是莲央，另一个却是千尘。

当时他委实被吓了一跳，而后下意识地甩出一句“抱歉，打搅了”，便又退到了门外。

千尘本还睡着，被殇离这一吵方才幽幽转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继而才慢慢反应过来，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公子，世子他……”

莲央摸了摸千尘的脑袋，安抚道：“没事，你先穿衣服。”言下，他下了床，披上外套打开门。殇离果然还站在门外，从他的脸色看来，似乎心情很是复杂。

不用殇离说话，莲央仅看他这表情，就能猜出这小狐狸的心思。

“嗯……昨晚打雷，千尘害怕，就躲我这儿来了。”莲央甩出这么句话，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傻瓜。

殇离抬头对上莲央的眼，口吻略显清冷，“师父没必要向我解释这些。”

莲央想想也是，不解释倒也罢了，一解释总让人觉得有点像做贼心虚，仿佛急着想要澄清些什么似的。莲央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回头望了千尘一眼，见他已经穿好了衣裳，便对殇离道：“进屋说吧。”

于是乎，三人头一回围坐在一张桌旁开始了谈话。

殇离倒也直接，开门见山便问：“为何千尘会在你身边？”他早就有了这疑惑，只不过前些日子一心念着执陌，便也没有多问。

莲央也坦白，关于千尘，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隐瞒的，“当日我去刑场救你，却误将作为你替身上断头台的千尘救下了。”

听到莲央这话，殇离又瞟了千尘一眼。这小相公会作为自己的替身上断头台，恐怕是执陌为了保他性命而出的下下之策，“那么后来呢？人既然救下了，你还带着他作何？”

“他没有地方去，我便留下他了。”莲央不禁又想起那一日，千尘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恳求自己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那以后，殇离沉默了很久，不是他不愿意回应，而是实在不知当如何接话。

倒是莲央见他迟迟不出声，则又跟上一句，“这回能顺利救出你，也多亏了千尘的帮忙。”

殇离摇摇头，“我大致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千尘能给你的帮助不过是缩小你的寻找范围，若我没有猜错，他定是给你画了地图。”他的视线从千尘脸上扫过，随之又道：“纵然没有千尘的帮忙，以师父的本事，就算是十个皇宫那么大，你也定能找到我。”

殇离此言不假，莲央也不打算否认，少顷，他又长叹一声，如是启口，“不错，当初没想太多，就是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便将他带在了身边。”

殇离微微颔首，“然后，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便生出感情了？”他语气淡然，如同在问“什么时辰了”一般的平静。

倒是千尘闻得他这话，当即一颗心便悬了起来，而后他紧张地盯着莲央，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了许多的情绪。

莲央没有立即开口，却是侧目看向了千尘，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特别难过，但那种难过又和知道殇离深爱着殷执陌时的难过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此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是心里不太好受。

静默了许久，莲央最终却是伸手揉了揉千尘的头，随后对殇离道：“不早了，下楼吃些早点便启程吧。”

殇离知师父不愿回答这问题，也就不再逼问。

而那一天，他在马车上盯着千尘看了很久，久到思绪游离到很远，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等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发了那么久的呆。

其实师父喜欢谁跟他又有多大的关系呢？只要师父觉得开心就好了，何况千尘，他知道这人本性不坏，只可惜，又是个凡人。

黄昏的时候，殇离同莲央一块儿去湖边打水，望着水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他忽然问：“师父，你会不会也希望变成凡人？”

莲央扭过头来看他，“何以如此问？”

殇离抿了抿唇角，老实地回答：“那样就能和千尘在一块儿了。”他抬头，认真地对上莲央的眸子，“毫无顾忌地在一起。”

“我不需要。”莲央垂下眸，神情莫名地显得哀伤，半晌后，他复又启口，“只要他愿意伴我百年，那样就好。”

“那么百年以后呢？”殇离问得着急，像是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偏偏莲央却始终没有回答，殇离虽然觉得有点失落，却也没有强逼他告诉自己什么，只是他最终还是问了句，“师父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莲央还是没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曾深爱过的人说自己爱上了别人，而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千尘是什么感情。

他对千尘，从来没有过像他对殇离的那份刻骨铭心，可能是千尘太过乖巧，总不要他操心，所以莲央会觉得，有千尘伴在身边，身心都格外放松。

这大抵是一种变相的依赖，想来也是有趣儿，他好歹是个仙，竟然会对一个柔弱的凡间小倌产生依赖。

莲央不确定这是不是爱，但是，对于殇离之前的那个问题，其实一开始他就有了答案。

百年以后呢？

百年以后，他想，他会再去寻找下一世的千尘吧？

良久之余，殇离说：“师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莲央垂眸笑起来，“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我与千尘不过认识了几天，感情再深也比不过我与你。”

殇离也跟着笑起来，“我知道师父对我的感情。”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莲央仍旧蹲在湖边，愣愣地抬头看着殇离，等惊讶过后，才又略显自嘲地笑起来，“原来一直都知道啊！”

“嗯。”殇离点了点头，“从师父趁夜离开侯府起，我就知道，但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你已经爱上殷执陌了。”莲央不敢听殇离亲口说，于是自己帮着把话补全，真是奇怪的心理，他害怕殇离的残忍，便宁可自己对自己残忍。

莲央的眼眶忽然间湿润了，殇离又蹲下身，拉起师父的一只手，将之贴在对方的心口，“师父，摸着你的心告诉我，你爱的到底是谁？”

殇离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本不打算逼迫莲央的，可不知不觉间就将他逼到了临界点。甚至为了让莲央回答他的问题，他又补上一句，“我要听师父的实话，我，还是千尘？给我一个答案。”

莲央的手一抖，水袋掉在地上，他慌张地拾起来，“水洒了。”说着，则又将水袋放入湖中去重新打水。

殇离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湖水淌过两人的指尖，“师父！”

或许就是这一声叫唤把莲央藏在心底的感情全都逼了出来，那一刻他一抬眸，竟是脱口而出四个字，“我爱千尘。”

而后两人都傻了。

很久以后，殇离才又笑起来，“我也爱执陌，所以师父，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小离并不想要太多，但我想同执陌一起到老到死。”

“你知道不可能的。”莲央抚上殇离的脸庞，“你看，一千岁的你还是这般容颜，又如何同他一块儿到老到死？”

殇离垂下眼睑，这一次比之以前更坚定地道：“因而，我想要成为凡人。”

莲央到底是心软的，他疼爱这个小弟子，如今见他为情所困，心里亦是说不出的滋味。所以那一日，他最终拍了拍殇离的肩膀，郑重地给了他一个承诺，“好，师父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