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临近子时,他们终于到了何楼居,萧何楼见着他们一行人,却也没说什么,那时夜已深,他亲自领着莲央等人到了客房,只道任何事等天亮再说。
莲央微笑着应了,继而又问千尘,“今夜可要与我一块儿?”他语调略带了点轻浮,其中的意思,千尘听得明白,当即小脸涨得通红。
萧何楼在一旁瞧见了,了然地会心一笑,最终只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客房,殇离独自一间,莲央与千尘共用一间。
是夜,千尘躺在床上,借着月光专注地凝望着莲央。他总是很感慨,明明每次自己都是趁莲央闭着眼时才偷看他,可也每次都会被莲央逮个正着,这回亦是如此。
莲央还是闭着眼,却问他,“又在偷看我什么?”
千尘着实又被吓了一跳,立刻低下了头。
莲央笑笑,将他搂入了怀里,“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回都会知道你在偷看我呢?”
“嗯。”千尘诚实地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难道神仙都有第三只眼?”
闻言,莲央唇边往上更抬了几分,他宠溺地捏了捏千尘的小脸,笑道:“你这小傻瓜。”这一句骂语在千尘听来特别甜腻,以至于许多年后,他仍旧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而那晚,千尘终于鼓起勇气问莲央,“公子会陪我多久?”
莲央的回答很有技巧,他说:“那要看你愿意跟我多久。”
千尘忽然想起了执陌,之前的好几晚,当他被莲央搂着入睡时总是会拿莲央与执陌作比较,这两人,前者是他一直努力想要靠近的,那时没有考虑过太多,只是一心想要离那人近一点,也不奢求什么皇恩宠幸,而后者,他想要的是温暖,就像每个深夜一般,被公子拥在怀里,他甚至想,若能如此度过一生,便已是此生无憾。
莲央看千尘没回答,便当他是为难了,于是道:“早点睡吧,总之,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你放心吧。”
“公子!”千尘又着急地唤了一声,莲央挑了挑眉梢,“嗯?”
可千尘叫了那一声后却不再吭声了,莲央低头看他那咬唇的小动作,便猜这小家伙定是小心思作祟,有话不敢讲,所以莲央就又主动了一回,“千尘再陪我百年,可好?”
千尘略惊,双唇微微翕动,分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此刻又不知该怎么说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莲央弯起眉眼,手臂略微收力,将千尘搂得更紧,“然后下一世再陪我百年,下下世再陪我百年,如此往复,可好?”
千尘觉得鼻尖一阵酸楚,从来没有人像莲央这样将他抱在怀里呵护着,也从来没有人对他有过生生世世的承诺,这一切是皇上给不了的,别人也给不了的,能给他的,只有莲央。
眼泪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那么烫,好像能把皮肤都灼伤。
千尘哭得厉害,莲央便由着他,也不知他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最后哭累了,便也睡着了。
黑夜中,莲央轻轻地抚摸着千尘的发,暗自低语,“小傻瓜,你怎么这么爱哭呢?”他在问出这句话时不曾发觉,有一滴咸咸的液体也从自己的眼眶中流下,那么像眼泪。
几千年后,莲央还会和不知是第几世的千尘说:“你不知道仙的眼泪有多珍贵,莲央这一辈子没哭过几回,第一次是因为我那小徒弟殇离,而往后的每一次全是因为你,第一世的千尘,第二世的千尘,第三世的千尘,一直到这一世的千尘,你真是太坏了,每一世都要我为你掉眼泪。”
而那些都已是后话了。
莲央只是记得,最初时自己对千尘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可几生几世相依相偎,到后来,就真的是谁都离不开谁了。
爱情其实也不过就是相互陪伴罢了,莲央庆幸这世上有一个千尘,能够一直陪着他,每一世都如此交心。
卷伍拾捌:锁情珠碎
翌日,当萧何楼从莲央口中得知他要帮殇离化作凡人一事时,其脸色委实称不上好看。温冕提着茶壶为大伙儿斟茶,而萧何楼始终沉默着,直到温冕再将茶壶放回桌子中央,他才终于出声,“可以,但是有风险。”
言下,他又与莲央对视一眼,莲央自是懂他,微微一颔首,如是而道:“要成为凡人,就只有剔仙骨。”之前殇离所说的送入轮回道他也考虑过,只是一旦轮回,便只能等下一世,到时候殷执陌在哪儿都不知道,倒不如用剔骨之法。
然而,却也如萧何楼所言,剔骨有风险,若出了一丝差池,便可导致重伤,是时经脉尽断,再想恢复是断然不可能的了。
而殇离只一心想着要变成凡人,如今听闻师父提到剔骨,他连忙接口道:“那就剔仙骨,只要能成为凡人,怎样都行。”
萧何楼听出了殇离的决心,也就不同他再讲这剔骨的风险,只是又将视线投向了莲央,“剔仙骨我帮不上忙,只能你亲自来,但在此之前,有另外一个问题要先解决。”说着,他端起茶杯浅呷了一口茶,才又对殇离道:“小狐狸,要做凡人,你体内的锁情珠必须先取出来,不然一旦剔了仙骨,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便再也克不住锁情珠。”
殇离并不清楚他体内的锁情珠乃是萧何楼亲自种下,只是听他如此严肃地与之提及此事,则又反问道:“那么要取锁情珠,我该怎么做?”
“原本我是希望你能和你的爱人一块儿过来,这样可以稍稍减去些你的痛苦,但既然如今他不在,便只好靠你自己忍着。”萧何楼说到此处,忽而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他复又启口,“锁情珠恐怕是取不出来的,所以,我打算替你将那灵珠打碎。”
“打碎?”不仅是殇离,就连莲央也是惊讶地叫了出来。锁情珠藏在狐珠之内,若要将其打碎,狐珠多少会受到些影响,到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痛,可想而知。
萧何楼复又点头,“我不仅要打碎锁情珠,我还得帮你体内再植入续命弦。”
殇离不知这续命弦为何物,不过单听其名,想必也是帮着续命的吧?先前大师兄也曾说过,一旦锁情珠取出,将会危及性命,如今萧何楼要替他将珠子打碎,则必须植入续命弦。
果然那之后萧何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锁情珠是我当年为保你性命而种下的,所以还是由我来帮你打碎,而续命弦可以代替锁情珠保你的命,并不会反克你的力量,当然,你千年的道行在你成为凡人以后也将会消失。”
殇离专注地凝视着萧何楼,他曾听师父提过,说这人神得很,那时自己还小,萧何楼总是逗他,他便对其没有太多的好感,只暗自想着不过是一介神棍。
直至今日,细细想来,一个凡人活了几百年,这其中也不知究竟藏了何等玄机,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成为凡人,也就没有关注其他的事。
“我明白了,请问几时可以替我完成碎珠?”
萧何楼也当真洒脱,旋即甩出两个字,“随时。”
殇离小心翼翼地瞟了莲央一眼,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声,等到再开口时却是如此一句,“那么,我想立刻开始。”
……
何楼居一共就四层楼,顶楼是萧何楼的练功房,萧何楼这人挺怪异的,他有个习惯,就是每日黄昏前都要打坐半个时辰,据他自己所说,打坐纯粹是为了修身养性。
而此刻,殇离和萧何楼正在练功房内,莲央与千尘在楼下候着,温冕早已退下了。
千尘望着莲央,见其脸色不佳,则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公子,您要相信,世子定能度过这一关。”
莲央反手握住了千尘,他并没有回话,但只是那个十指紧扣的动作,便让千尘深深地感觉到了莲央想要表达的感情。
于是这一等便是四个时辰,那两人进练功房时还是白天,而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那扇门却仍旧没有打开。
其间温冕来请莲央和千尘行晚膳,莲央本是没有胃口的,但生怕千尘饿着,便带了他去用膳,只是那晚他吃得格外少。
再回来时,刚好瞧见萧何楼从屋里出来,那人抬起袖管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而后往莲央那边走来。
“情况如何?可还顺利?”莲央心疼徒弟,唯恐殇离有什么三长两短。
萧何楼也确实是累了,他到桌旁坐下,歇了会儿才缓缓启口,“暂且稳住了,只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比较虚弱,另外,情绪不太稳定。”
“情绪不稳定?”莲央有些莫名,不过是打碎锁情珠,怎么就影响到情绪了呢?
而萧何楼并没有多做解释,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一直在做恶梦,反复叫着殷执陌的名字。”说罢,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下,这才冲门外喊道:“冕儿,你进来一下。”
温冕在外头候着,听到主子传唤,则连忙进到屋内,“主人有何吩咐?”
萧何楼的眸中写满了疲倦,不过语气却仍旧很是坚定,“我要你立刻去一趟京都,将当今圣上殷执陌带回来。”
“呃?”温冕一愣,暂不说主人这么直呼天子名讳,就这任务本身而言,实在是有些难度。谁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要将皇上带到何楼居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萧何楼挑了挑眉梢,唇角略微扬起一个浅笑,“怎么?没听明白?”
“不是。”温冕低下头,恭敬地回道:“冕儿遵命。”
萧何楼甩甩手,温冕就又退下了。
而莲央从刚才起就没有对萧何楼的话发表意见,直到看着温冕离去,他才启口,“殇离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妙?”
萧何楼没有立即回答,这一来莲央就更急了,“不然你不会要温冕去将殷执陌带过来,何楼,你老实告诉我,殇离他……”
“他还好,你不必那么紧张。”没等莲央把话说完,萧何楼便夺过了话端,“只不过,你那小徒弟有心病,而心病惟有心药医。”
萧何楼见莲央仍是一脸凝重,则又好心地安抚道:“真没事,锁情珠已经打碎了,另外续命弦也植入了体内,就是身子虚,尚需调理,剔骨恐怕要等他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有了萧何楼这话,莲央总算安下心来,“这次有劳你了,何楼,谢谢。”
今日若是换做别人,萧何楼定然不愿帮这个忙的,可莲央与他几百年的交情,这忙他便不得不帮了,“跟我就别客气了,我也乏了,先去躺会儿,殇离他还没醒,你不必守着,也早些歇着吧!”
莲央轻颔首,“你先去吧,我看一眼殇离去。”
“嗯,别太晚了。”萧何楼知道莲央的脾气,想他没见着殇离定是不安心的,也就没再相劝。
走出屋子,见温冕仍在外头等着,他便带着那小家伙一块儿回房了,顺便有些事儿他要交代一下。
……
话说另一边,殇离失踪以后,执陌派了大批人马四处搜寻,可惜全无收获。殇离这一不见,便逼得执陌不由自主地去考虑了许多问题。
先前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殇离,毕竟此人杀了他的母后和舅舅,他就算再大度也不可能立刻就对这事儿释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执陌想,或许他真的应该赐死殇离,以慰母后和舅舅在天之灵,所以在下令将殇离午门斩首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确实是要殇离偿命,可后来,却又委实不忍心。
执陌与殇离,那么多年的感情并非一场梦,他又怎么可能真舍得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心爱的人去送死?但之前他尚觉彷徨,直到这回殇离在乾清宫中凭空消失,他才知着急。也正因殇离这一去杳无音信,方才让执陌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失去那个人。
而如此一来,执陌又不得不问自己一个问题——殇离他,究竟是谁?
其实这个疑团存于执陌心中已很久,当日他在城外山洞中发现殇离周身带光,便已觉得诡异,而后是处斩之日,来救殇离的莲央施展的那不知为何的妖术又让他更上了一份心,再来便是此次,殇离到底是怎么从乾清宫内消失的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让执陌百思不得其解,从而越发怀疑殇离的身份,为此他还特地召见了韶云侯。
那老侯爷向来对皇室忠心耿耿,只是近些年来,殇离频频出事,也确实让他操碎了心。
这回他闻得皇上召见,只当是为殇离之事要降罪侯府,去时他做好了打算,却到底是有些怕的,他自己是不怕死,就是担心连累了整座侯府的人。
好在执陌找他,只是问了问殇离的情况,他问韶云侯,“殇离可是沈家的亲生孩子?”
韶云侯以为皇上这么问是想帮着侯府与殇离撇清关系,可他本身是极感性的人,又怎么忍心真把罪名全推到儿子身上,于是他说:“回皇上,殇离确实是沈家的孩子。”他不敢欺君,若这是皇上的美意,那便是他沈家受之不起。
可那之后,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甩甩手让他退下了。
而后的数夜,执陌都没有睡踏实,一直到这日子时,突然有个人来找他。那人看着年纪尚小,不过想必武功是极高的,不然也不可能躲过外头那么多守卫来到他殿中,却没有引起任何惊动。
起初执陌当是刺客,他刚要唤人,对方却捂住了他的嘴。
至此他又不免感慨,此人动作极快,想他殷执陌也是自小在少林习武的,竟是比不过这少年的半分。
少年将嘴凑近执陌的耳畔,用略显纤细的嗓音道:“皇上,我叫温冕,此次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请您走一趟。”他故意报上家门,也是想要借此告诉执陌自己并非刺客,毕竟没有哪个刺客会蠢到一上来就报出自己名字的。
温冕说过那一句,便松开了捂着执陌的手。果然执陌没再叫人,却是这般问他:“敢问你家主人是何人?”
“我家主人乃是何楼居的楼主萧何楼。”温冕莞尔一笑,语态倒是很恭敬,“我家主人说了,皇上要找的人正在何楼居。”
闻言,执陌又是一惊,“殇离在何楼居?”
温冕点点头,“正是,殇离公子目前的情况不太好,还望皇上能够暂且放下国是随在下走这一遭。”话至此,他刻意冷下脸,严肃道:“主人还要我转达皇上一句话:世事难料,莫行悔事。”
执陌猛地站起身,而后却冲门外唤道:“宣左蘅和三王爷。”
皇上要丢下这天下离开一段时日,这必然是要把事情全交代好了才能走的,温冕也明白,所以他只是躲在屏风之后,听着外头皇上对相国公子与三王爷交代政事。
执陌是个公正的人,前些年虽因执风之事与执远闹得不太愉快,但他知自己这三弟实乃有能之辈,理应得以重用,所以这回他要离京,首先想到的便是让他三弟来代管朝政。
另外有左蘅在旁辅佐,他也能放心。
安排完所有的事已是一个时辰后,那时外头天色很暗,执陌长叹了一口气,眸中尽是倦意。
左蘅和执远走后,温冕方从屏风后出来,他问执陌,“皇上何时可以启程?”
执陌倒也洒脱,当即回了他两个字,“即刻。”
卷伍拾玖:江山取舍
执陌再见到殇离时,他早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只是身子委实虚弱,用莲央的话说,就像是一只瓷娃娃,必须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碎了。
执陌到的那个午后,他在殇离的房中守了整整一下午,那时殇离浑身没力气,甚至连多说几句话都会觉得喘,于是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执陌的手,以掌心的温度将自己的心意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