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星路

然而凝神细听时，那歌声，如梦一般的，消失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还算好，薄薄的飘着云，有风。

墨瞳早就出去了，楚无咎刚在院里伸了个懒腰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话。

于是回头，微笑。

“孔夫子好早。”

孔灵言点头，直直看着他。

“昨天有六弟在，所以我没问，可是……楚馆主，是来寻人的吧。寻……刘留，刘先生。”

楚无咎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突的一笑。

“孔夫子果然知道我是谁。”

低头，黄衫青年苦笑。

“怎么可能不知道，毕竟……”

“夫子。”楚无咎打断了他的话，“刘留……是不是死得很难看？”

孔灵言笑得愈发的苦。

“如果我说是，楚馆主是不是要寻仇？如果你真要寻仇，我保证整个陌川没有人是你的对手，然而……他们……只不过是怕了陌生人，他们只不过……是想活下去……”

他抿唇，笑得极苦，然而楚无咎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

孔灵言也看着他的手。

那双手很漂亮。修长而有力，骨节不甚明显，皮肤光洁细致，指甲修剪的很好，透着微微的淡粉。是一双，似乎只会弹弹琴，做做诗的手。

然而孔灵言却知道，只要这双手的主人有那个意图，那么，这双手，绝对是武林中人最大的噩梦。

江湖或平或乱，武林或战或合，都在他翻手覆手之间。

小小一个陌川，实在，算不了什么。

然后那双手的主人唇角一挑，微微一笑。

笑容里有很多，但是没有愤怒，没有追究。

“异人馆不好战，”他吃吃的笑，“别把我们想的那么坏——毕竟，接刘留回去才是最重要的。但是……”话锋一转，异人馆馆主的眼神蓦的锋利如刀，“虽然我们不爱管闲事，也别以为我们好欺负……”

“你们不爱管闲事？”篱笆外面有人冷声，“那么当初是谁追着我跑了那么久。”

“呃，那个，”楚无咎干笑，“那个不是‘我们’，那是‘我’。”

“一样。”进院，墨瞳冷冷看他，“反正都是异人馆。”

孔灵言闷声嗤笑，然后走到墨瞳身边拉了他的手，“怎么回来了？”

“天不好，回来拿蓑衣斗笠。”

“嗯好，我给你找。”

说罢进屋，楚无咎抬头，愣神。

“那么大的太阳。”

然后脊背上一凉，是墨瞳瞪他。

“楚·无·咎。”一字一顿，“如果不想继续暴露你的无知，就给我把嘴巴闭紧。”

再次上山的时候，墨瞳身后多了一个尾巴。

异人馆馆主，楚无咎。

对于这一点墨瞳自然是极为不爽，不过因为是孔灵言发话说他要上课放着那么一个大型垃圾在学堂里面只会碍事，所以他也认了——最为郁闷的，自然又是楚无咎。

——不过他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

看着身批蓑衣头顶斗笠的墨瞳动作娴熟的在地上东翻西看，楚无咎转了半天眼睛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个问题。

“墨瞳。你昨天晚上听见有人唱歌没有？曲子是《陌上桑》和《卫风·氓》。”

不抬头，少年嗯了一声。

“所以我才过来。那歌声，是在这一带传过来的，应该会有痕迹留下。”

楚无咎淡笑点头，又问。

“那么发现了什么了？”

“这里，”直起腰，墨瞳指着山崖边的一处。草木凌乱，显然是被什么碾压而过，同时崖畔有多处土皮翻起，“似乎有人从这里掉下去了。而且一定挣扎过。”

小心靠近，他指给楚无咎看，“你看这些草，显然不是天生这样，是有人从这里……大概是失足……掉下去，抓住了草根挣扎但是因为草木负担不了他的重量所以……”

楚无咎吐了口气。

“我想也是。”

——所以，我才说，不复仇。刘留，不是我不管你，然而，这样……你叫我怎么办？不过放心，你的家人，异人馆，会妥善安置。

“还有，墨瞳。”

“嗯？”

“回来吧，那里危险。”

“嗯。”

站回安全地点少年继续他的搜索，楚无咎背倚着一棵树悠然的看，突然间发觉天色不太对。抬头，云已经密密的压满了天。

“……墨瞳……”

“干嘛？”

“……似乎要下雨了……？”

“所以三哥不是让你也带上蓑衣斗笠吗？”他斜眼看他，那神色里面很有些“是你自己不听，现在就别抱怨的意味”。

楚无咎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再问。

“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比较好？”

抬头看天，又伸手测了下风向风速，墨瞳摇头。

“这雨不会小，但是不会很久。等我们回去也就停了，所以，不用回去了。”

“阿嗤！”

一个喷嚏。

“……阿嗤！”

又一个。

“阿……阿嗤！”

墨瞳是穿着雨具的，所以打喷嚏的只会是楚无咎。

因此少年瞪他瞪的很冷。

“是不是没有异人馆的人在身边为你打点好一切你就什么都不知道？”

“阿嗤！……嘿嘿……”又一个喷嚏，然后楚无咎讪笑。

再瞪一眼，墨瞳走到树下，伸手解掉身上雨具扔给青年。

“拿去。省得你感冒了反而要给我和三哥添麻烦。”

讪讪接过，少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知道要怎么穿吗楚大馆主？”

楚无咎无语。

只是披好蓑衣之后坏心突起，伸手，他一下把少年抱进了怀里。

“你……你干什么！”面红过耳，墨瞳死命的挣扎——不过在青年说了一句话之后，老老实实安静下来。

——“我感冒了……会给你和孔夫子添麻烦，那么你感冒了呢？”

“想通了？”见他不再挣扎，楚无咎微笑。

“闭嘴！”

“很乖。”

那场雨冲掉了所有的痕迹，于是接下来几天墨瞳再没出去察看。

只是凭窗独坐，以手支额静静想着什么。

楚无咎也没打搅他，最多是在孔灵言的学生都走了之后拖着那书呆下棋，谁输了谁去做饭。

于是接连几天都饭菜都焦糊难以下口。

——不管是楚无咎还是孔灵言，都是“君子远庖厨”的忠实支持者，所以说不管是楚大馆主还是孔小夫子……都不会做饭。

楚无咎对此表示说他异人馆里面有厨子再怎么也轮不到他动手做菜所以理直气壮的说不会就是不会没什么大不了，顺带奇怪说为什么孔灵言也不会做饭。

后者微笑。

“前些日子诗云还在，所以轮不到在下动手。”

“那么这些日子呢？”楚无咎很好奇。

“至少在下不会抱怨在下自己动手做的东西难吃。”继续微笑。

楚无咎撇嘴。眼睛斜斜瞟向孔夫子手里的几个油纸包。

微笑，孔灵言点点头，“今儿是个特殊日子，所以我去村里买了些东西来。”

“特殊……啊。”略一沉思楚无咎就明白了意思，然后抿唇。

“夫子能不能借我些蜡烛黄纸？我想给刘留化了。”

“好。”

“喂。”一直在一边当雕塑的某人终于回过神来，放下手臂一脸疑惑，“今天什么日子？”

“七月十五，中元夜。”一面帮着孔灵言把那些饭菜倒入盘碗，楚无咎笑着回答，“怎么？”

“……总觉得好象忘了什么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同样的动手帮忙，少年回答，神色间依然有些怔怔。

“那么就不用想了。”顺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青年笑的挺开心，“如果忘记，那么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否则就一定会记住的，不是吗？”

怔怔点了点头，墨瞳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了。

然后又想起来什么，一下摔开楚无咎搭在他肩上的手。

“你又动手动脚！”

——吵吵闹闹间他们谁也没看见当时孔灵言的表情。

那是期待着发生什么的表情。

吃过饭，楚无咎说是要去放河灯求刘留顺利回家，孔灵言说有事不去，墨瞳倒是迷迷糊糊跟了出去。

“怎么吗？”见河灯顺水而下，青年起了身才问。

“其实也没什么……我在想那夜歌之人究竟在何处。”

一谈正事，他的神色便与先前的截然不同了，不但怔怔的神色再难觅踪迹，连原本因年纪而稚气的面庞都凭空添了几分压迫感。

结果楚无咎却开始发呆。

——虽然气质不同……但是这孩子，也是足以身为“人上人”的。

想着想着就扬眉微笑，然后被人呵斥。

“走什么神啊？！我在说正事好不好！”

“啊啊抱歉抱歉，你刚刚是问那夜歌之人在何处对不对？”急忙回神，楚无咎一连声的答应不迭。

“……嗯。我曾经在晚上出去追过，那歌声不是从村子里面来的，而三哥告诉我，陌川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人家，所以……”他咬唇，摇了摇头又道，“而且那个……人，所唱之歌大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一类，而且，多和桑蚕有关。还有……”

“等等，”楚无咎突然抬手，“墨瞳……那个什么人委托你找的那位姑娘，先前是做什么的？这几天里你可查找到她的踪迹？”

“我没找到苏姑娘的下落……楚无咎你是说……！！”

猛回头，两人都听见了随风缥缥缈缈来的歌声。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东方须臾高知之……”

“是她！楚无咎，我们快去找！”

歌声是在那日两人避雨的山崖下传出的。

吩咐楚无咎去找孔灵言绳索，墨瞳把衣服下摆卷进腰带，手脚并用的向山崖下攀爬而去。

等楚、孔两人回来的时候，那少年正坐在山崖边，见他们带了绳索来，便以绳索系在腰间，再次爬下。

“我拽三下绳，你们就拉！”

孔灵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楚无咎则小心放着绳子，渐渐的，看不见了少年。

只有紧绷的绳索，还能告诉两人他的安全。

突的绳子被拽了三下，楚无咎抹了下手心的汗，示意孔灵言来帮忙。

被慢慢的拉上山崖的，是一名女子。约么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微微的有些虚弱，但是精神还算好。

“苏沫谢谢两位……灵言表哥？”

“苏沫？怎么会是你！你不是……”

“她就是我这次的任务。”从山崖下探头，墨瞳淡淡的说，同时拒绝了楚无咎要拉他上来的手，“三哥，我们回去说吧，苏姑娘被困在这儿好几天，也饿坏了。”

“他居然还想到来找我。”听墨瞳说了事情缘由，苏沫淡淡的笑，看的某两个男人都有点心凉。

“苏沫，你和……”

“墨公子。”没应孔灵言，女子看向窗边的少年，“你怎么看？”

“嗯？”

“你是见过他的，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要你来寻我的下落？你觉得……他……有几成真心……？”

“他找苏姑娘下落是出于真心，但是……我看他未必是真心期待苏姑娘回去。”少年的声音很平淡，然而就是这样的平淡，却透出越发的残酷。

“……果然，是这样……”

“苏沫！”孔灵言站起身来，“究竟……”

“没事，表哥没事的。”

“……是他推你下的山崖？”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跌落下去。”

“苏沫！”

“三哥。”墨瞳轻声，“我看过那里，没有打斗的痕迹。苏姑娘，是失足跌落的。”

见孔灵言皱眉，他接上一句。

“你总该信我。”

结果一直在心底默念那是人家家事你不要多管的楚无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就算墨瞳说那话的时候一样面无表情的让人发晕。

“呀……墨瞳你和孔夫子关系看来真好呢。”

“他·是·我·三·哥。”凉凉的一眼看过去，少年成功的使用一句话让异人馆馆主闭嘴。

“苏沫……究竟……怎么回事？”

“那……原本是我未婚夫。不过……他……另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他没想杀我，他只是说这里很好不必受气，所以才带我来这儿。他知道陌川人不欢迎外人却也不会真对外来人做什么，所以才带我来……打算困我几天，困我的这几天他正好可以和他喜欢的女孩子远走高飞，却不想……我失足，跌落山崖。”她淡淡看了墨瞳一眼，静静一笑，“墨公子，麻烦你回去之后，跟他说，我死了罢。”

“苏沫！你就真舍得下？”

“舍得下怎么？舍不下又怎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表哥，这个道理，难道你还看不开？”

“可是苏沫……罢了，若你这么决定……那么我不多说。只是，你将来要怎么办？”

“能容我问句吗？”异人馆馆主突然插话，“苏姑娘……可认识顾紫衣顾小姐？”

点头，“我认得，那又怎么？”

微笑，“那可太好了。顾小姐现在正跟我们合作，我们出钱，她出手工——做绣品。如果苏姑娘不嫌弃，可愿意加入？”

“加入？你是……”

“顾家绣房的东家，楚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