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给妹妹把被子拢紧了些,难得絮叨一回。
“二哥,你回来啦!”
沈新辞比划着,秀气的眉眼间带了十分的笑意。
即使在病中,那张脸仍旧天真娇柔,花瓣般嫣然可爱。
方柏舟将小白送回她的怀中,宠溺地笑道:“妹妹病了,做哥哥的,怎能不回来看看呢?”
他轻轻抚过沈新辞的头发,轻声道:“说起来,咱们兄妹也很久不曾一起玩过了呢,新辞寂寞么?我们都只顾着自己,一直没有陪你。”
沈新辞摸摸怀中雪白的猫儿,安抚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方柏舟,乖巧地摇头,比划着道:“没有,新辞有小宁姐陪,一直很好。”
却不知被这话勾起了什么心事,沈新辞微微颦眉。
眉间堆起淡淡的想念。
默然片刻,银铃声轻轻响起,“四哥哥,也会回来么?”
方柏舟与沈新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暗叹一声。
沈新河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沈新辞的脸蛋,笑道:“放心,七辞很会就会回来的,不要心急。”
沈新辞便微笑起来。
“大哥,七辞还是没来信么?”
“我接到传书,七辞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只是,不知来不来的及……”
“大哥……”
沈召南负手望着天际渐渐黯淡了的暮色,沉默不语。
新辞,大哥很想帮你……
明道六年的第一场雪,已经快要来了。
明道七年春,左相季妹新辞,少年而夭。
左相甚哀恸,病七日。帝闻而悯之,许其辍朝半月,遂新政之势渐缓。
——《新宋史——沈召南传》
记得天圣六年之时,他也曾跟随父亲,一袭白衣,立在这灵堂前,上香拜祭。未曾想时隔十三年,自己重又见到了沈家的灵堂。
秦焕然沉沉叹一声,取了香,垂首而拜。
未能挽留住新辞妹妹的性命,他到底辜负了母亲一番希望。
沈新河见了秦焕然,眼眶仍旧发红,却强忍着未曾落泪,只颔首道:“多谢秦大哥来送妹妹一程。”
身旁一直蜷在棺木前不肯离去的小白,忽然轻轻叫唤起来。
听得方柏舟兄妹二人几乎要潸然泪下。
“新河,莫要太过哀恸。”秦焕然蹲下身体,轻轻拍了拍沈新河的肩,而后问道:“新河,怎不见你大哥在此?”
他二人向来手足情深,缘何此时只有新河一人,独守灵堂?
说起来,怎的七辞还未到京。本以为新辞尚有几年生机,不料她这么祚薄,竟没能撑得过二十之数。
这遗憾,注定要成终身之憾了。
秦焕然心中喟然长叹一声。
方柏舟便叹道:“新辞的事,大哥太过伤心,这数月来又因新政之事倍加操劳,伤了元气。曹大夫方才回去,嘱咐大哥要好生静养一阵,小宁姐把大哥赶回房去了,想让他歇歇。”
两年前嫂嫂罹难,今春妹妹辞世,大哥心中,必定十分难过。
“他还好么?”
秦焕然剑眉微微皱起,眼底掠过难得的温存怜惜,“新辞向来跟在他身边,多年不曾离开,他伤心也是在所难免的。”
虽然早知新辞命薄,十有八九不足寿数,然而事情真的发生时,也难怪他心中悲痛伤怀。
沈新河摇头道:“不太好,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是难免伤心。”
素衣的少女望向秦焕然,“秦大哥,你是大哥最好的知交,去开解开解他吧,我怕大哥太过自责。你是知道我大哥那性子的,大哥总觉得这些年,是他没有照顾好妹妹,其实哪里是他的错,说起来,我们这些个哥哥姐姐才是最不上心的。”
语气中浓浓的自责意味。
即使再飞扬跳脱,这骨子里的性情,倒是与召南一般无二。
到底是血脉至亲。
方柏舟听得这话,眼神也黯然下来。
秦焕然无声地叹息起来,想到那人的心境,不由起身道:“他在房中是么?那我现在去看看他。”
“嗯。”
沈新河目光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却在见了他腰间环佩时,愣了一下。
“秦大哥,你等一下!”
秦焕然回身应道:“怎么?还有事?”
“没事。”
沈新河秀美轻颦,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枚熟悉的环佩。如此式样,与当日她得到的那枚,除却颜色,是完全一样的。
难道他……
沈新河袖里手缓缓抚过温润的玉器,慢慢说道:“真的没事,只是想告诉你,好好劝慰我大哥一番,我怕他伤心。”
秦焕然心思已然走远,听得如此说,也没留意沈新河的反常,点头应了一声,转身便向沈召南房中走去。
沈新河复又低下头继续烧着纸,只是眉心却渐渐皱起。
方柏舟疑惑道:“新河,你方才叫住秦大哥,可是有话想说?”
他二人兄妹多年,新河的言语举止,怎能瞒得过他。
沈新河转头看向方柏舟,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里觉得不解罢了。对了二哥,”
她略思忖片刻,方问道:“你可还记得,大哥与秦家哥哥是如何相识的?”
方柏舟一怔,“这个……我倒是不曾留意过。”
仔细回想一阵,他才接着说道:“似乎是爹过逝那年,大哥就忽然跟秦大哥熟悉起来了。我记得咱们小时候那会儿,秦大哥常来我们家的。”
沈新河眼底掠过深沉的光。
却是静默不语。
秦焕然推开门,风顺势而入,吹得案上宣纸“哗啦”作响。
沈召南披着外衣,头也没抬,淡淡道:“把门关上。”
正在抄着经文的姿势分毫未动,神色极其专注。
秦焕然目光过处,见风将案上的宣纸吹得飘摇起来,便转身关上了房门。待走到他身前,定睛看去,才知他在抄写经文。
“为新辞抄的么?”
秦焕然轻轻拿起一张来看,神色也有些难过。这笔迹端丽挺拔,墨迹工整,显见是极用心抄的。
不过几天时间,沈召南竟已抄了厚厚一叠。
“我想她平安。”
沈召南紧紧抿唇,而后不再多言,复又抄起经文来。
一字一句,十分专注。
秦焕然不由握住他的手,皱眉道:“别再抄了,这又是何必?大夫说了你近日劳神过度,需得静养,你怎的不听劝。逝者已矣,新辞的命运是不会因为你这几卷经文而改变的。”
语气中带着责备,那力道却甚是温柔。
他只是心疼而已。
沈召南动作一顿,忽的一声脆响。
二人同时低头看去。
原来是沈召南指上太过用力,抄写经文用的那支笔,断了。
一滴泪在指上晕开,氤氲了那墨迹。
沈召南蓦地将案上的宣纸拿起来,一把揉成了团,扔到了角落,无声无息。
秦焕然伸手轻轻将他环住,语调温柔到了极致:“我知你心中难过,只是,事已至此,便只能接受。生死有命,不能强求的。”
他的手指抚过沈召南的脸,带来阵阵温暖的感觉:“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好了。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以为至少我能保新辞半生平安喜乐,原来都是妄想。”
沈召南幽幽地说道,“自小爹就最疼新辞,怕她长不大,事事都要给她最好的。虽然新辞不是爹娘亲生,但是,我们从来都忘记了这一点。”
秦焕然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我都知道。”
便是自己不曾亲眼见到,但娘所告诉的一切,也足以让他了解这个家。
沈召南苦笑起来,“爹临去时嘱咐我要好生照顾弟妹,我竟把他们照顾成了这个样子。他年泉下相见,我有何面目去见爹?”
“这不是你的错。”
秦焕然轻轻皱眉,眼见这人钻了牛角尖,执拗起来,暗叹果然是人皆有弱点。深沉练达如沈召南者,也有执着迷惑的时候,他捧起情人的脸,温和劝道:“听我说,沈大哥,你已经尽力了,新辞的病,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沈召南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我说的错,不是治不好新辞的病,而是……”
“是什么?”
秦焕然闻言一愣。
沈召南喟然长叹道:“是我忽略了新辞的心事,身为大哥,我竟从不知,原来新辞对七辞,竟是存了那样的情意。我知道他们亦是兄妹,自小相伴,又是那样相遇的,难免亲厚些,没想到……”
“你是说……”
秦焕然讶然道:“新辞喜欢七辞么?不是简单的兄妹情分?”
看那丫头平日里安静乖巧,从来都是天真单纯之极的女孩子,是几时为了这个四哥哥而情窦初开的?
沈召南眼中露出沉渊痛楚来:“我若早知道,便是拼了自私的念头,也不会让七辞离家闯荡。”
他黯然叹道:“新辞一生寂寞,七辞走了,还有谁肯陪她呢……”
遥想那个安静的女孩子年年坐在紫藤花架下等待的模样,二人默然相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新辞,确实寂寞。
待到了沈新辞下葬的那日,白七辞终于赶回了沈家。
然而数年别离,少年最后能触摸到的,除却记忆,也只剩冰冷的棺木了。
他沉默地跪在新坟前,脸上模糊了表情。
“大哥,你看七辞他……”
沈新河打着伞,见弟弟长跪不起,不由略带担忧地望向沈召南。
沈召南向碑墓望去。
方柏舟低声劝慰了几句,奈何白七辞一言不发,只愣愣地跪着,薄唇绝强地抿起。
没有人能知道,此刻这个少年心中所思。
苏致宁不由道:“四公子与新辞小姐向来亲厚,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吧。也许,这样他心里能好受一些……”
她是照顾沈新辞最久的人,那个小妹妹的寂寞,她都了解。
这两个人,在懵懂中错过,半生痴绝,却独留一世憾恨。
天意吧。
秦焕然也拍了拍沈召南的间,将手中的伞向前移了移。
他还兀自立在雨中,青衫染水,却犹自不觉。
沈召南挥了挥手,对沈新河、方柏舟二人道:“我们先回去吧,”
他注视着白七辞,幽幽地道:“七辞你既然想陪新辞一会儿,便留下吧。雨大了,记得早些回家。”
白七辞点了头,终于开口:“我知道。”
声音略带沙哑。
他为了尽快赶回来,连月奔波,早已疲惫不堪。
却不及心痛的滋味。
几人便在雨中慢慢步行回去。
待到了家,苏致宁便去准备汤药,家中诸事,仍旧是她代为料理的。秦焕然本想带了沈召南回去西园,只是转念一想,大约此刻,他不会离家的。
四人坐到前厅,一时俱是无话。
沈新河蹙眉看向秦焕然,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起身道:“秦大哥,你腰间的玉环,可否借我一观?”
她本就是爽直的性子,心中既起了疑惑,藏着掖着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沈召南和方柏舟看着妹妹,一时不解。
秦焕然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伸手解下那蓝白的玉环,悠悠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说罢便递过去,眼神颇有几分玩味。
沈新河也不及向哥哥们解释,接过来看得甚是细致。越看得仔细,沈新河心中疑惑越是大了。
最后她伸手自绣袋中取出一物,两相对比过后,神色变得古怪。
“新河,你怎么了?”
沈召南不由问道。
沈新河疾步上前,将两枚玉环一并递到沈召南的手中:“大哥,二哥,你们自己看看。”
方柏舟凑过去看看,奇道:“啊,大哥,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难怪那日新河反应那般古怪呢……
沈召南看了看秦焕然,心中生起模糊的猜测来。那年西园共醉时,他扶着秦焕然回到了家,曾仔细看过这枚玉环,那时觉得莫名熟悉……
现在想想,难道是在妹妹这里见过?
沈召南转而又看向妹妹:“新河,这玉环你从何而来?”
沈新河却皱眉看向秦焕然,说道:“我倒是想问问秦大哥,这玉环是从何而来的。可是家中传下的,还是自己偶然所得?”
“家父亲传。”秦焕然淡淡一笑。
沈新河走到沈召南的身前,叹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件事二哥也不知道。”
“什么事这么神秘?”方柏舟拿着两枚除了颜色不同,其他俱是一样的玉环看了又看,“新河,难道你认识秦大哥的这个玉环?”
沈新河答道:“这玉环是爹过逝前不久给我的。”
想起忘父,沈新河的语气也黯然了些:“当年爹病重的时候,曾把我叫到榻前,把这枚玉环交给我。爹说,这玉环是祖父与祖母的文定之物,本是一对。爹娘成婚时,这玉环一直带在娘身上。后来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而亡……”
说到这里,沈新河眉间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来。
“新河。”
沈召南见状,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别在意。”
方柏舟也忙安慰道:“傻丫头,别乱想啊,知道你不聪明,可也别总钻死胡同啊。娘的事与你无关。”
这始终是沈新河心里的死结。
永远也解不开。
沈新河不想哥哥们担心,便展颜道:“我明白。”
她又看向秦焕然,眼底露出探究的神色来:“爹因此把这玉环留给了我,也没告诉哥哥们。我听爹模糊提起,那另外一枚玉环,祖父是交给了随心姑姑的。我想知道,我姑姑的玉环,为何会出现在你这里?”
“随心姑姑?”
方柏舟纳闷道:“咱们姑姑不是早些年便过逝了么?”
沈新河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大哥你呢?”
兄妹二人一起望向沈召南,都是不明白。
沈随心是沈家的另类,方柏舟他们几乎不知道这位姑姑的生平。只知道她很早便过逝,连管家都很少提起她。
爹也是。
沈召南仔细回忆良久,方摇头道:“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
他皱眉道:“我只听爹说起过,当年随心姑姑忤逆祖父,几乎把他老人家气得大病一场。后来,似乎是被祖父逐出了沈家家谱的。”
他忽的想起,爹出殡的前一晚,那个神秘的绯衣女子。
难道真的是她?
沈召南不由看向秦焕然,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焕然?”
方柏舟兄妹二人也一道望了过去。
秦焕然缓缓走过去,拿回了属于自己的玉环,摩挲片刻,方慢慢说道:“当年,娘因为年轻气盛,不肯听外公的安排,所以惹得外公大发雷霆。”
他此话一出口,三人俱是震惊难言,愣愣地看着他。
秦焕然却是不理会,继续说道:“娘与沈家的世家知交之子本有婚约在身,奈何娘一心只想行走江湖,很不愿意,便负气逃了婚。没想到外公那时身体不好,已经病入膏肓,惊怒交加之下,没过一年便撒手人寰。舅舅因此与娘彻底决裂,加之当日外公盛怒之下,已经将我娘逐出了沈家,所以他们至死不能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