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墨夜娓娓道来,那之前雷雨交加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何等惨烈的事情。洛浮夕又是如何苟延馋喘的活到了现在。
那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刀,一刀刀的划在墨夜的心底。
若非子沐,他就算是到死,也不会想到洛浮夕的过去如此之惨痛。一闭眼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洛浮夕无法言语的哀愁表情,这种深入他心灵,无法磨灭的面容。
他在这时,才能明白,何谓所谓的“除了爱,剩下的便全都是恨了。”
若他是洛浮夕,大概,也会如此。
子沐将那段往事一字不漏的告诉了墨夜,说完后,漠然的看着面前的帝王,但见他握紧了拳头,捏得咯咯响。墨夜的脸上,除了震惊,还有悲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子沐淡然:“不是每个人,做每一件事,都必须要讲究什么好处的,子沐只希望帝君退一步,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子沐也很想问帝君一个问题。”
“你说。”
“对于帝君而言,江山社稷,皇权地位,真的比大人的存在,在帝君的身边,更重要么?大人对于帝君,真的微不足道么?”
“呵呵,是洛浮夕让你来套话的。”墨夜有足够的惊觉,以为这一出也出自洛浮夕的手笔。
子沐却摇摇头:“如今不论帝君有怎么样的想法,事实已经注定了,对于大人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重要了。只是子沐自己想知道而已。”
而后等待的,只是长时间的沉默。
洛浮夕的重要程度,在墨夜心里,自有一番衡量。墨夜太明白这个臣子在自己心里的地位了,可是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仍只是蠕动了嘴唇,又将话语吞进了肚子里。
子沐看出了对方那个的心思,继而笑道:“到这个地步,都无法说出口么?”
“什么?”
“帝君对于我家公子的心思,就那么难开口?可对我而言,这个外人,却看的一清二楚了。”子沐一边说,那表情变得肃穆起来:“以前子沐也误解过大人,后来才知道,子沐让大人受了多重的伤害。而在这一场博弈里,赢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帝君你。”
“怎么,你们主仆还有误解?什么叫赢的只有朕一个人?”
“帝君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当年公子远赴塞外,其实是很想回京城的。就在帝君下了最后通牒的时候,他带着小撮队伍出【北函关】迎敌,却被胡奴一箭射伤,【北函关】将士为了稳定军心,瞒而不报,大人失踪了整整两月有余,大家都以为他死了。那时候子沐被您强纳入宫,也一度误解了大人的见死不救,直到如今才真相大白,子沐悔不当初。”
墨夜瞪大眼睛,如此一环接一环的打击分外沉重,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之前的,结果又将他拖入了新一轮的震惊中:“你说当初,洛浮夕受了箭伤?差点死在关外!!!!!???”
“那右肩上的箭伤,帝君没有发现么?”
墨夜细细想来,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每次跟洛浮夕欢好,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疤痕,他刚要询问两句,就被洛浮夕轻描淡写的糊弄过去。洛浮夕说,那不过是个小小的擦伤,哪个打仗的不受伤?就算是帝君,当年在塞外,也是身上有伤的,小小的擦伤算什么。
于是他便心安理得的以为,那真的就是擦伤了,洛浮夕安然的回来,能奔能跳,害怕其他的做什么?自然当他是好的了,谁能想到,他居然在心底藏了那么一件事,硬是扛着没有说。
“为什么不说?”墨夜问。
子沐摇摇头:“说了又如何?这最让他伤心的一幕,已经在眼前了,成了既定的事实,自己在乎的两个人,一朝夕间全部背叛了他,如是帝君,帝君会说么?”
墨夜沉默了,绝对没有想到事实的另一面居然是这样。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种种误会而造就了不可逆转的结果,全部出自他自己的双手。他才是罪魁祸首。
子沐走到墨夜面前,又道:“如何?帝君现在还不能表明心迹么?果真那么难解脱?”
“难道你有好方法?”墨夜对着子沐,很是疑惑。
对方笑了笑:“解脱,可以有很多方法,比如,死亡。”
洛浮夕才刚到勤政殿,跟范白宣等人处理明日新君登基一事,天色已暗,却突然听到韩来玉惊慌失措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勤政殿,打破了多人的商议。
“怎么了?”见到韩来玉的表情,洛浮夕下意思觉得不妙,难道是凝露台上出了什么事儿?
果不其然,那韩来玉气喘吁吁,几乎要一头栽进洛浮夕的怀抱里了:“出事了……凝露台……帝君抓了子沐,要一命换一命!”
洛浮夕一把抓过对方的衣领,再问了一边,待挺清楚了来龙去脉,便惊得直接丢下公务,飞快地奔跑着带禁卫军去了凝露台。
范白宣在身后喊他:“要我们一起去么?”
“不必,你们继续商议正事儿要紧!”洛浮夕顿了顿,消失在了宫门口。
根据韩来玉所说的,那凝露台此时已是手忙脚乱了才是。
等到他来到露台,也的确是如此,下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军,露台中央站了墨夜,而他一手掐住了子沐的脖子,将对方那个牢牢遏制在自己怀里,以他作为了人盾,对着洛浮夕开出条件来:“放了朕,就容他不死!否则,就拿子沐的尸体来祭!”
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一个暴徒,扣住子沐脖子的手背冒出青筋来,很是用力,子沐被墨夜挡在人前,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硬是一句话也没有出来,眼泪汪汪的对着面前洛浮夕。
“你放了他,一切好商量!”洛浮夕冲出人群,对着墨夜道。
可他却冷笑:“放了他?放了他,你还能放了我?”
那禁卫军上前一步,将墨夜和子沐两个人团团围住,禁卫军前进一点,墨夜便压着子沐后退一步,一点点退到了城墙边上,下面便是深不见底的护城河水。
他的脚跟挨在石墙上,回头遥望了脚下的暮色河水,一边对着洛浮夕道:“再逼,我们可都要掉下去了,洛大人这一招真狠,逼死了两个人,谋杀了帝王,看来是早有预谋了,还请劳烦大人之后找一找我们的尸体。”
“等等!你先放了子沐!”
洛浮夕用手势止住了前进企图包抄墨夜的禁卫军们,看着众人停在原地,墨夜又道:“不够,你让他们都退出凝露台!”
眼见子沐被勒得满面通红,洛浮夕只好服软,对着禁卫军道:“你们先退下,容我和帝君好好谈一谈。”
那韩来玉见势不妙,急了,连忙劝道:“可是这样……”
“容我说的做!”
众人没法,只好乖乖的收了亮出来的兵器,一点点退出了凝露台,洛浮夕连韩来玉也都没有落下,一并让他出去了。
“好了,现在人都走齐了,你总该放了子沐吧?”
墨夜顿了顿,道:“可以,但是必须确保朕安然的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便如有了翅膀,可以东山再起。墨夜确实也是这样打算的。
他说完,稍微放松了一下神经,却没有想到,刚刚因为躲避禁卫军,两个人实在站得太边缘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从城墙上翻落下去。
墨夜并没有留意这些,手掌微微松懈,不想怀里的子沐早先一步,洞察了先机,趁着墨夜放下紧绷的神经,居然反手一推,抱住了墨夜,直接从城墙上翻了出去!
“子沐!”洛浮夕惊见他纵身一跃,死死拽住墨夜的腰身,朝着下面跳下去!洛浮夕大声疾呼,朝前冲了过去,就在眼前,那一幕犹如慢动作的画面一般,一点点在洛浮夕面前移动。墨夜显然没有料到子沐会这样,但见子沐他嘴角泛起胜利而骄傲的微笑,毫无畏惧的将墨夜拖出了凝露台!!!
洛浮夕伸手一捞,连个衣角也没有捞到,墨夜因为大意,而被子沐拖出了城墙,一并被他抱着,朝那无间深渊坠落而去!
洛浮夕的耳畔有急躁的冷风呼啸而过,好像就是刚刚这个巨大的动作所带来的动静。
他拼了命的用手捞住了一起跳下去的两个人。
终于,拼死的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他半个身体也同样因为负重而被拖出了凝露台,挂在城墙上,而右手努力拉住的,正是墨夜的手。那挂在墨夜要上死死不肯放手的却是子沐。
三个人以极其危险的姿势保持着不动,洛浮夕全身渗出汗来,好在,他终于抓到了墨夜的手。
一百九.新的太阳
洛浮夕伸手,抓住了墨夜,而墨夜的下半身,被子沐牢牢的拖住,一个劲的向下坠去。翻下墙的两个人,如同壁虎,被粘在了墙面上,而洛浮夕的胳膊几乎被无法承受的重力所扯断,也即将被重力拖下凝露台。
他惊恐的发现脚下的护城河暗情汹涌,在渐渐成为墨色的夜晚中,形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无底洞,深不见底,好像一旦坠入护城河,就如同连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洛浮夕用力拉住了掉下去的两个人,哪怕自己根本就支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
三个人就这样摇摇欲坠地挂在城墙上,他至死都不允许手里的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消失。
“……大人,松手吧……如果你不松手,我们三个人都会死的!”子沐死死抱着墨夜,嘴角闪现一抹决绝的苦笑:“何必,为了子沐和这个人,白白丢了性命!”
“不!你们都不能有事!”洛浮夕咬牙,继续努力支撑着手臂,用力将手掐进了墨夜的手背,企图将两个人都拉上来。可是墨夜根本没有办法攀住光滑的石壁,脚下纷纷掉落墙面上的石子,滚进了护城河,消逝得一点声响也没有。
“……来人啊!救人!”他高声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
结果身后没有一点动静。墨夜终于放弃的了最后的这个机会,对洛浮夕道:“不用喊了,你不会不知道,凝露台的这一头,跟禁卫军退出去的石门,之间的距离根本不会让别人听到我们的喊话……除非你松手走出去……”
“不……不行!”
洛浮夕刚要做最后的尝试,又被子沐打断了:“大人……放手吧,子沐是定死也不会放了这个人的,子沐对他,有多少恨,您最清楚不过,让我与松山生离死别,如今再也无颜见所爱之人,这恨不报,我子沐死也不能瞑目的……大人,求你……成全子沐吧。”
“救……救命……”洛浮夕依然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在苦苦支持,那胳膊被扯得生疼,如果再不放手,大有被扯断的可能。可他硬是将另一只支撑住力量的手,扣进了石头缝中,勒断了指甲,磨破了皮肉,那血顺着石缝一点点滴落下来。
墨夜看在眼前,满目心疼,终于开了口:“你这又是何必,既然恨朕,为什么又要救朕?”
洛浮夕苦笑道:“……这不过是本能。”
“放手吧……”
“不!”他咬定这一口,倔强的无以复加,那天华四年到天华十年间,所有的故事,都如走马灯一般,历历在目,翻开了一次又一次。墨夜的面前,这个叫他爱恨交加的臣子,此时却是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洛浮夕】三个字,对于墨夜来说,有了新的认识。
“放手!”墨夜又道。
“不!”
“朕命令你放手!”
等来的不过是洛浮夕继续抗旨:“宗政墨夜,你早就不是帝王了,凭什么命令我?我就是不放!”
“你也会死的!”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出来了。紧绷的神经几乎可以想象着听到对方手肘被韧带被撕裂的声音。
“死也不会放过你!”
好一句【死也不会放过你!】
随后的,墨夜抬头,便是看到洛浮夕双眼通红,水汽覆上了他的双眸。
他瞪大眼睛,看着这处细微的变化,难以置信的感到了脸颊上有水珠的滑落。
那不是天空的雨水,带着熟悉的气息和咸味,渗入到了墨夜的皮肤里。
他认得,那是洛浮夕的眼泪。
他哭了?
墨夜蹙眉。明明刚刚还是嘴硬的,转眼,到底是心软了。
墨夜的表情变得让人难以理解,他知道,子沐抱着他,定是不会松手,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找机会除掉自己报仇雪恨来了。他不死,子沐是不会松手的。
可是洛浮夕呢?自己不松手,他如何会松开?
所有的好,与不好,回忆与往昔,都成为了一瞬间的念想。
墨夜几乎忘记了过去重重的纠葛,想到的,只是这个臣子一切行为的初衷。
不过是一个“爱”字,一个“恨”字。
原本可以爱憎分明的,却因为自己的自私,导致他在爱恨中纠葛了无数次,终于有了今天的机会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却又因为心软,而几乎功亏一篑。
也罢,若这就是他们彼此的最后宿命,注定纠缠半辈子的恩怨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个了断。
都是他欠他的,全都是。
墨夜心里明镜一般,下了最后的决心。
【是欠他的,终要自己来偿还。】
墨夜笑了,对着洛浮夕道:“你会善待我的儿子么?”
“他也是我的外甥。”
“好。”墨夜点点头,洛浮夕楞在原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墨夜对着他又道:“……你会成为最好的国主。”
“帝君!?”
他嘴角含笑,终于下放下心来心,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墨夜长长地舒出的那口压抑很久的气,渐渐地松开了洛浮夕的手!
双手纠缠的部分,在一点点缩小,洛浮夕几乎可以感觉到,墨夜的手心在往下滑,几乎要从自己的手里挣脱出来了!
待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时,洛浮夕大惊,又往下追去了几寸,拼命拉住他的手,一面哽咽道:“别……别放弃……不要松开……”
墨夜摇摇头:“不松开,你也会死,洛浮夕,你终于心想事成了,从今以后,再没有宗政墨夜这个人来束缚你,逼迫你。你终于,自由了!”
说完,对方笑着完全的从洛浮夕的手中抽了出来,跟着子沐一起,在洛浮夕的面前的一点点坠落。
“不!——不!!!!!!!!!!!!!”
他高声大喊,几乎也要跟着对方一起跳落下去,他看到子沐终于微笑着松开了环保墨夜腰身的手,先一步掉进了护城河。再一眼,想要伸手捞住对方,却生生只撕扯下一块他身上衣服的布料。
但见墨夜一点点消逝在黑暗中,他看到对方张开的嘴巴,从里面吐出根本听不清楚的话来。
那唇语的意思,不过三个字。
可惜,这三个字,哪怕他等了一辈子,如今终于看到,却也不是亲耳听到的。
墨夜说:【我爱你】……
不过是从张开的口型中读到。
随后便是泪如雨下,那过往的种种,一瞬间都随着坠入护城河的这个人,一起消逝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直面墨夜的消失,他原以为,墨夜会跟他在一起一辈子的,这一辈子很长,他还有很多时间跟对方慢慢耳鬓厮,如今,只好全当作了回忆,永远也不会有重聚的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