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银票飞天,众人都围拢着过去争抢,闹哄哄地硬是将整条路都给堵了。
易慎见这状况大出意料,一面对百姓这贪财抢利的样子不以为然,一面又开始腹诽起那拿着银票当花撒的少年来,想他堂堂太子也没有做过这种荒唐事,难道这帝都里有人比他还要嚣张?
前有路人抢金,后有其他马车等候,如今这进退不得的场面教易慎很是头疼。
“太子……”小福低低询问道,“这眼下……”
“还不让人赶紧给驱开,再这么抢下去,出了事谁负责?”易慎重重甩下一句就坐回车厢里,抱胸等着马车继续前行。
好在皇后想得周到,多派了几个侍卫跟来,小福将易慎的意思传达下去,那几人便到人群中干练地将人群散开。
马车继续朝相府驶去,这时易慎的心情才稍稍好些,听着转动的车轮声,他却嫌太慢,催促着要快一些。
街景也是没心情看了,易慎靠着车厢壁养神,想着等等到了相府要是见到了宁怀宣会是个什么情景,又该说什么?宁怀宣是不是跟平时进宫的时候一样穿着那身青色的衫子?宁怀宣在相府里难道真的只是看书准备考试?
想着想着,马车也就到了相府门口。
小福先下车,扶着易慎下来,同时也有一名侍卫上前叩门。
听是太子前来,看门人即刻前去通报,不一会儿的功夫宁谨铭就带着宁怀晨跟宁怀义出来迎接。
“宁相不必多礼。”易慎扶起正要行礼的宁谨铭,脸上带着笑,总也是尊敬着当朝丞相的,就是十年过去了,宁谨铭又苍老了不少,方才还是宁怀晨扶着他出门的。
“太子请。”宁谨铭侧身相让。
“宁相请。”易慎在外还是个进退有度的模样,当朝储君可以在皇宫里胡作非为却是不能将脸丢去大庭广众,尤其是在宁谨铭面前。易慎要有什么差池,就是宁怀宣平日督促不力,虽然其实宁怀宣也根本阻止不了。
宁怀晨跟宁怀义前两年已经入仕,在朝为官虽有宁谨铭的声威在,但两人处事几乎不会牵动到生父,宁谨铭自然也不会徇私地暗中给两子什么帮助。
接下来就剩一个宁怀宣了。
从易慎踏入相府的第一刻起,他就没瞧见宁怀宣的影子,跟宁谨铭说了一会儿话后,他才问道:“怎么没有看见宁……宁小公子?”
宁谨铭向来肃正的脸上立时浮起一阵关切,道:“怀宣抱恙,这会儿才没有出来。”
“病了?”易慎几乎立刻就问出了口,睁圆了双眼看着宁谨铭,片刻之后才觉得自己失了态,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挺了挺脊梁,道,“没事吧?”
“太子有心,风寒之症状,休养几日就好。”宁谨铭回道。
易慎方才忽然提起的一颗心慢慢放下,点着头喃喃自语道:“那就好……”眨眼间又想起什么,忙问道:“宁……宁小公子将来就不进宫了吧?”
“老臣已经请示了皇上,皇上应允。却是老臣自己的私心了。”一国辅相面露愧色,对着易慎拱手道。
“宁小公子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是该为自己考虑了。”易慎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头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寻不出个滋味来。
终于不用看见宁怀宣了,等了多少年的事总算等到头了,但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从早上真正意识到那个青衫安静的少年不在自己身边了,就一直想着念着,飞也似的想出宫来看看。见了宁谨铭他还不死心,非要听老丞相亲口说了,真的尘埃落定了……他,还想着找个人问一问——宁怀宣。
“我能去看看他吗?”易慎问道。
“怕是将风寒传染给太子,这……”宁谨铭略有迟疑。
“我大老远从宫里出来,宁相就卖我个面子吧。况且宁小公子跟了我这么久,他走了,也让我告个别,回头再见兴许就不是这么个光景了。”易慎努力将话说得轻松些,偏偏越是说到后头语调就越沉,想到将来,他竟是不自知地就叹了口气,目光也落寞下来。
横竖也不好驳了易慎的面子,宁谨铭便教下人领着去了宁怀宣的住处。
相府的格局自然比不得宫里,尤其宁谨铭还真是个两袖清风、作风正直的性子,说好听了些,这丞相府是清韵雅致、不多雕饰,要尖酸刻薄些,那就是一个大院子里空空的也看不见多少稀罕宝贝来,还比不得那些富商购置的宅子,有楼榭歌台、奇花异草。
引在前头的是宁怀宣身边的书童清砚,跟小福一般的年纪,却是跟自家主人一样有些木木的,一路走来都不说话,真像是怕了身后那个从皇宫出来的少年太子。
到了卧房门口,书童转身道:“太子,这就是三少爷的房间。”
“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易慎将书童与小福都拦在外面,自己推门而入。
正中的墙上挂着幅画,清荷出水,娉婷袅娜,就是笔法稚嫩了些,并不精道。
易慎一眼就看出画上画的是宫中荷花池里的荷花,就是那么笃定着。
“清砚?”宁怀宣的声音传来,软软地带着倦意。
易慎没有回答,循声走去,慢慢就看见床上躺着个人,披着青色的衫子,靠在床头的细软上,半斜着身子,手里拿着书。
露在外头的手腕有突出的骨,跟那只执书的手一样看着就快只有骨头了。宁怀宣不正襟危坐的时候、就这样将外衫披在肩头的时候,嶙峋的身姿更是教人看了觉得一阵……心疼……
“太子……”宁怀宣随意抬起的视线中忽然就出现了易慎的身影,教他不由惊讶得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光亮,易慎恰好就踩了上去,光线打在少年身上,将他身上绣金的线衬得快能反光,耀眼夺目。
宁怀宣看着走近的人出了神,手里的书落在身前的床铺上,咚的一声轻响,也没能拉回他就此飞离的神智。
易慎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正昂首睇着自己的宁怀宣,少年的脸色却是不大好看,但因为宁怀宣往日就是这样显得苍白的面容,是以易慎只觉得已经看习惯了,就是这么直愣愣地两个人彼此凝视,目光里接洽了以往不曾发现的情绪,有些怪异。
易慎拖了张凳子在床旁摆下就坐上去,再去看宁怀宣的时候眉间已然没了方才的关心,又是老样子,对宁怀宣爱理不理还有些嫌弃的表情,问道:“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宁怀宣将身前的书收起,卷在手里不停地轻擦着,虎口磨着书封已经有些痛了,但就是不知怎么回答易慎的问话。
“有胆子走没胆子跟我说一句?”易慎那股子挑刺挑衅的劲儿又上来了,见宁怀宣还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吭声,他直接抽开宁怀宣手里那本书丢在一边,蹙着眉道,“宁相说你病了,身体不好还看什么书,越看越累,回头连床都爬不起来。”
宁怀宣不由笑了,扑哧一声,响在自己与易慎之间。
“有什么好笑的?”易慎放在膝头的手来回擦了几下,抿着嘴唇也不知接下去要说些什么,毕竟来相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见了宁怀宣,还意外知道这个人病了。
宁怀宣忙止住笑意,道:“谢太子关心,小病,休息两天就好。”
易慎胡乱地嗯了一声,点头的时候都有些糊里糊涂,就想再听宁怀宣说些什么,但床上没再有声音出来,又是一室寂静。
“还有呢?”易慎狭促问道。
“还有什么?”宁怀宣困惑道。
“你……”易慎指着眸色深深的少年想要撂些狠话,但那双黑瞳只要一朝自己望来,他就一个字讲不出口。硬是被逼得无话可说,易慎只有放下手,暗暗咬牙道,“宁相给了我父皇一个说法,不是说给我听的。你是我的侍读,要走,总要跟我说一声吧。”
眼前有些局促的易慎教宁怀宣看着莫名心底高兴,但终究像易慎说的,从今往后他不再入宫伴读,不再花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跟在少年太子身边,该是没有再像过去那样有那么多时间跟这个人相处,即使一个字都不说。
“嗯。”宁怀宣失落地应了一声。
“嗯什么嗯?”易慎有些急,道,“还不快说。”
“说什么?”宁怀宣在心里笑,就觉得易慎如今这催促自己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像那时候他从假山上跳下来,急匆匆地整张脸都有些红。
“宁怀宣!”易慎恨不得即刻就将床上这道瘦瘦的身影拽起来拖上马车,然后直奔皇宫给锁在东宫的书房里。
那眉眼笑开了,在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绽出了花一样,瞬间春杏满枝,芬芳瑰丽。
“说你想说的。”易慎不跟病中的少年纠缠,扭过头道。
“宁怀宣跟在太子身边未能尽侍读之责,实在愧疚。日后太子要多听太傅教导……”
长长的一串都是过去易慎反复听着的东西,从宁怀宣口中说出来还是那么慢,不急不缓,好像可以说很长很长的时间,说到夏荷开花,秋雁南去,冬雪飞卷,然后又一年开春……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易慎伸手在空中动了两下,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双黑瞳锐利得简直可以在宁怀宣身上挖了两个窟窿来。
“太子还想听什么?”宁怀宣问他,眼瞳里有些微的雾气,身子向前的时候,肩头的青衫滑了下去。
“我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易慎确实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宁怀宣不问的时候,他分明感知得很明确,知道那种期待,但当自己要回答的时候,那个念想又瞬间模糊得仿佛不存在,只一下一下地撞着心头,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宁怀宣还是那样看着易慎,眼光澈亮,全然不似在生病的样子。
“我……我想听……”易慎思索了半晌,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并且合理的答案。
卧房的门此时被叩响,是书童清砚送药过来了。
易慎如蒙大赦地从凳子上站起身,看着清砚将汤药端来,他附和着道:“吃药吃药,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宫了。”
走得跟逃命似的,就怕宁怀宣将他叫住再问——太子想听什么?
15.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三)
回宫的马车上,易慎总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小福在一边看着,最后也只剩下自叹命苦的份,因为自此之后,易慎就开始三天两头地往相府跑。
以前有宁怀宣在东宫的时候,易慎把自己关在东宫的书房里,现在易慎去了相府,他就一直窝在相府的书房里。相府的下人都渐渐认识了这个“爱书成痴”的太子,皇宫里的书看不够,还时常跑来相府问宁怀宣借书。借书的时候说上两句话,找张椅子坐一坐,身子就像粘在上面,一直到太阳落去了帝都西面,易慎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要宁怀宣送到门口,送上马车。
这一天又来了相府,不是借书,是……还书的。
“太子殿下。”看门的李伯已经跟易慎混得很熟了,这两个月,除了相府的几位主人,进出次数最多的就是这位当朝太子。他给易慎开门,从最开始要去通报到最后直接放了人去宁怀宣的住处,这样通情达理的看门人,可比皇宫那些守门的侍卫可爱多了。
穿过园子的时候,易慎遇见几个相府里的婢女,也都算熟人了。
婢女跟易慎行礼,笑问道:“太子又来借书啊。”
易慎笑着点头,很是亲善的样子。所以说,外头传太子喜怒无常、性格乖戾那都是骗人的,看看咱们这位太子,脾气好得有时候在相府里遇见了,还会跟下人开玩笑呢。
快到宁怀宣书房,才拐过弯,易慎原本飞快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做贼似的躲到后头——宁谨铭才从书房里出来。
见人走远了,易慎才蹿着去书房,开门就叫了一声:“宁怀宣。”
书房里头站着的人闻声回头,满面的笑容却教易慎惊怔当场——不是宁怀宣——而这笑容,这眉眼,这身段,看着很眼熟。
那天在帝都街头,拿银票当废纸扔的骏马少年。
“怀宣啊,这是哪位?”少年朝一旁望去,并不因为易慎的到来而错愕,反而有种看好戏的心情。
宁怀宣正在书架前找东西,听见温汲那样叫他,他便回头,见是易慎站在书房门口,伸在架子上的手即刻缩了回来,带落了一本书,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哎哟。”宁怀宣叫了一声。
温汲笑了出来,悠闲地走到宁怀宣身边,俯身拾起那本书,看了看封面,道:“你看吧,果然是不要找的时候,它自己就出来了。”
“那你收着就是了。”宁怀宣笑道。
温汲是开朗外向的性子,说话发笑都有种光明磊落的大气,方才冲着宁怀宣的窘迫模样一声笑,整间书房都仿佛充满了跟外头园子里一样的生机,连穿窗照来的日光都明媚了许多。
就站在温汲身边的宁怀宣还着青衣,自然不如温汲那样潇洒,笑容淡淡,但跟往日很不一样。
易慎看着,只觉得判若两人。
“太子殿下。”宁怀宣此时才向易慎行礼。
“原来是太子。”温汲随手就朝易慎拱了拱手。
易慎的脸色不大好看,尤其是看着温汲的时候,早没了方才在过来书房路上遇见旁人时的和善,跟在宫里时有些像,太子的架子……隐约又被端了出来。
“这是毅勇侯府的小侯爷温汲。”宁怀宣道。
“毅勇侯?”易慎狐疑地打量着宁怀宣身边风姿卓然的少年,那“万物不在心间、唯我高兴”的劲儿怎么就教他看着不太舒服呢?易慎抿抿唇,问道:“温隽温老侯爷家的?”
“正是。”温汲回道。
温隽不是皇亲,当初是祖上凭借着军功得了侯爷的封号并且世袭下来,传到温隽那一代也不知多久了,其实也就是顶着个侯爷的名衔靠朝廷养着。
易慎淡淡地“嗯”了一声,负手走到宁怀宣身前,看了眼温汲手里的书。
谁知温汲手快,将书册藏去了身后,还嬉皮笑脸地往宁怀宣身边靠了靠,道:“怀宣啊,为了找本书,让你费心了。”
一声声“怀宣啊”传到易慎耳朵里很是刺耳,易慎将手中的书塞到宁怀宣怀里,道:“我看完了,给你。”
宁怀宣捧着书,默然转身放回书架上。
那个背影安静得就跟书房里没有其他两个人似的,白细的食指在书架上摆着的一排书册上一一滑过,最后才想起什么来,回头问易慎道:“太子殿下这回想要什么书?”
易慎要什么书是皇宫里没有的?那些孤本绝本,好些是宁怀宣这辈子都不会看见的,那个傻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易慎只觉得心头被宁怀宣那双泛着纯良光泽的双瞳放了把火,火势蹭地一下就烧去了喉咙,连带着他说的话都火气十足,道:“没了。”
甩了袖子,易慎转身就跨出了书房。
温汲坏笑着看向宁怀宣,道:“怀宣啊……”
“有!”易慎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传来,锦绣的衣裳又一次出现在书房门口,伴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到了宁怀宣跟前,闷闷道,“你说重新给我抄的那本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