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宣点头,竟是有些疏远的样子,跟在灵堂里面对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一样,只有客套,连眉间的感激都是生分的。
“宁怀宣……”易慎觉得有东西要从手中流走,他必须揪住最后剩下的那一些,攥在手里然后往回扯,重新把握住。
温汲重新煨了一碗药进来,放在宁怀宣与易慎中间的几案上,要走的时候听见宁怀宣交代他去通知相府外的小福。
“人在哪?”温汲问道。
宁怀宣回头看着易慎,易慎就将位置交代了。
温汲出去之后,易慎看着那碗还腾着热气的药,道:“你先吃药吧。”
宁怀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听见易慎问:“温汲一直在相府里?”
那样的猜疑跟不信任,仿佛由来已久。
“恩。”宁怀宣点头,放下药碗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顿时也像惊动了台上的烛火,扑朔了一下。
总是温汲陪在宁怀宣身边,在易慎还不知道有那个温府小侯爷存在的时候起,就是这样。温汲温汲,就跟过去易慎的身旁总是围绕着宁怀宣的名字一样,现在宁怀宣的周围一直有温汲的影子,挥不掉,打不开。
“他知道你病了……”询问又像是笃定的话语,易慎说到最后忍不住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但很长,长得仿佛叹完了,这辈子也就过完了,什么喜恶憎厌、爱恨痴缠,都入了土。
我不知道,这样的四个字就是被声叹息给湮没掉的。
袖管里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内心深处正在翻涌的情绪教原本还算淡定的男子不住轻颤。最后那只拳头猛然砸在身边的几案上,碰的一声,将药碗震得落了地,直接摔碎了。
碎片弹在两人的衣摆上,惊得宁怀宣缩了缩脚,失神道:“太子……”
那双眼又如小时候那样锋锐起来,跟刀子似的剜在宁怀宣身上,脸上的擦伤在此时渐渐喷涌的怒意中也变得有些狰狞。
易慎忽然扣住宁怀宣的手臂,强行将他拽起。两个人站得近,宁怀宣几乎就要贴到易慎身上,刚才的一刹那,他的鼻子已经撞上了易慎的下巴。
“你怎么就是不跟我说呢?”忽然软和下来的口吻,从易慎眉间透出的无奈与期待,抓着宁怀宣的手慢慢扶上那只瘦削的肩。看着宁怀宣错愕的神情,当朝储君只是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多年了,还不能让宁怀宣明白吗?
昭王爷早走了,那也不过是他年幼时在心里描摹崇敬的影子罢了。那时候的世界太小了,小得只要一个昭王爷就可以全部撑满,所以他才那么依赖那位皇叔,那种喜欢是带着敬意的,不单纯,也不是他对宁怀宣的那种喜欢。
傻子宁怀宣,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忙,又不能经常见面,不知道也没关系。”宁怀宣终于平复下来的神色里还有些无措,唇角的笑意总显得有些僵硬,毕竟还是温和的。
“别教温汲总过来了。”易慎想说这是命令,但那双幽深的黑瞳这样一看着自己,他就没办法将这样的意志强行灌输给宁怀宣,到了末了也就成了商量,成了询问。
“他也快不能过来了。”宁怀宣道,“开了春,他就要外调离开帝都了。”
宁怀宣的语调无波无澜,但总在眉宇间点染着不舍,对温汲,他总是不能抛下二十年来的情谊,就好像温府那位来去如风的小侯爷也总是对他照顾有加。
“那就好。”易慎终于放了心,将宁怀宣扶着坐下,道,“宁怀宣,抽空我们出去走走吧。”
“最快也要等把爹的后事料理完了。”宁怀宣回道,接得很顺,像是期待已久的样子。
易慎欣然,等着那个两人出游的机会。
只是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宁谨铭的丧事之后,宁怀宣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连易慎都是,早起晚睡,思绪里都是政务国事,相思病都没多少机会可以犯。
温汲真的走了,四月初的时候,他离开了帝都。
那天恰是沐休,一大清早在帝都城外的渡口,宁怀宣就前来为挚友送行。
“咦,那个太子没跟来?”温汲朝宁怀宣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易慎不在,又道,“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帝都没有的好玩意儿。”
“头一回外出办差,万事保重。”晨光里宁怀宣的身影清俊出尘,犹若谪仙,就是昨夜处理公文到太晚,没睡多久就过来送温汲,这会儿眉间还是倦色深深。
“知道了,我家那老爷子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懂的。”温汲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笑着与宁怀宣说了一会儿话,就转身上了船。
船上没有温汲挥手的身影,宁怀宣也没有在渡口多留。四月帝都的清晨还有些微凉,青衫走过栈桥上了岸,望见不远处正在等候的人,他笑着叫了一声“易慎”。
那是宁怀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听得易慎怔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宁怀宣走近了,青衫飘然,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才笑着走上前,道:“温汲走了?”
“走了。”宁怀宣点头。
易慎一早就在相府外头等着,就是为了跟宁怀宣一起过来渡口,不为送温汲,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看见那个连笑起来都招人厌的温府小侯爷,纯粹是为了宁怀宣。
送别这种事最容易惹人伤感,古往今来在这种情境下发生的意外屡见不鲜。易慎就是为了防止温汲临走还要再埋下些让人不安的祸害,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带着小福从皇宫里逃出来,一见宁怀宣从相府出来就将人劫来了自己车上。
那时候易慎与宁怀宣道:“不许待太久。”
宁怀宣但笑不语。
“不许跟温汲说太多话。”
宁怀宣笑容更甚。
“说完了立刻回来。”
宁怀宣终是笑出了声。
“不许笑。”易慎急道,“听见没?”
宁怀宣直接靠着车厢壁自顾自地笑,笑声很是开怀,身子在青衫下颤着,像是随时可以将那件外衫抖落下来,露出里头素色的中衣,跟那时候在书房里烤衣服一样,教易慎……看得一清二楚……
19.毕竟不复当年(一)
一日早朝之后,宁怀宣正要出宫,远远就瞧见宫道上跑来一个身影,那么急匆匆的就怕他走似的。
“小宁大人。”小福一手还提着袍子,朝宁怀宣点头哈腰。
“小福公公。”宁怀宣笑着回道,“太子有事?”
“是是。”小福侧过身就给宁怀宣让道。
宁怀宣走去东宫,最后却见皇后从里头出来,他拱手行礼,待一国之母走远了,他才回神,问道:“皇后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小宁大人还是进去再说吧。”小福这就引着宁怀宣入内。
书房外头站了一圈人,个个畏畏缩缩地看着书房紧闭的门,就是没一个敢上前的。
“怎么了?”小福寻了一个侍者问道。
“不知道,皇后来过之后,太子就发火了,书房里头好大一阵动静……”宫女道。
宁怀宣低眉思忖片刻,教众人退下,又让小福去沏茶,自己推开了书房的门。
房内易慎正站在窗下,窗扇大开着,朔风灌进房内,吹着易慎的衣发。青年太子脚下一片狼藉,笔墨纸砚统统被摔在了地上,这会那些杂乱的纸张还在风中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滚出去!”易慎负手而立,也没看究竟是谁进来了,就觉得那门臼转动的声音听着心烦,搅得原本就积压在心头的火气又涌了上来。
“臣下告退。”宁怀宣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慢着。”易慎赶忙叫住那正要跨出门槛的身影,见宁怀宣回头,其实心情已经稍稍好些,但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便只是放缓了刚才的语气,道,“把门关了,过来。”
是时小福将茶送过来,宁怀宣接过茶水就转身,小福识时务地关了门。
“皇后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宁怀宣将茶放在桌子上。
易慎此时也走了过来,将茶水推开,叹了一声,道:“母后说我是时候成婚了。”
宁怀宣神色仍是淡淡的,目光空茫得仿佛没有焦距,良久后点点头,道:“皇后说得不错。”
易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就差将宁怀宣碾碎了直接洒去外头肆虐的风里,那青山俊秀似的的眉眼此刻怎么就这么刺眼呢?
“皇上龙体违和,也是盼着太子可以早日成家,想另外两位殿下也都成了婚了,殿下的太子妃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兴许就是将来的国母,是该定了。”好似事不关己,却确实跟自身无关,宁怀宣只觉得皇后的顾虑必定是对的,而易慎这一趟发火,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易慎又如何不知那些缘由,但就这么照着旁人给自己划定了方向去走,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宁怀宣。两人相处里,总是易慎主动,纵然偶尔宁怀宣示好,也是淡淡的。他累了,但累得心甘情愿,宁怀宣究竟懂是不懂?
“你也觉得我该听母后的?”易慎盯着宁怀宣,青衫男子那双眼沉郁更胜过去,更加看不穿,更加教他心急。
“储君的职责,太子切记。”宁怀宣道,同样,他也有自己需要实践的承诺。
他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跟当初宁谨铭的样子好像,凡事以国体事大,总是做出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教易慎看着堪堪满腹怒火。
易慎不该忘了如今的宁怀宣已经不单单是过去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闷葫芦侍读了,自从入了仕,他以往的沉默反倒成了决策时的稳重果决,每每做下的决定必定按律而行,刚正不阿。
有一回易慎看见宁怀宣与其他臣工走在一处,正说着江南水患的事,那眉目深幽,言辞却句句切中要害,将身边一干官员都惊得嗔目结舌,愣愣地看着那一身秀骨单薄,最后满脸称赞。
那便是如今的宁怀宣,依旧不多话,但势必语出振振,不教旁人看了笑话,不让人以为他只是靠着过去宁谨铭的声威徒负虚名——小宁大人在朝堂上,也是足够说得上话的。
那是众人对他的称呼,小宁大人,透着股亲近又不失了威严,年纪轻轻就位居三品,官升得比两位兄长都快,却是当真凭着自己的努力与实力坐到了这样的位置——江西蝗灾、蜀中旱灾,名生疾苦也一直都是小宁大人顶着重重压力给解决了的,这回就轮到了江南水患。
易慎没记错的话,当初温汲就是去的江南,这趟灾情,也是由温小侯上报的。
病榻前的皇帝将灾情奏报递给了身边的太子,易慎看过之后愁眉不展。这几年人祸未见,倒是天灾频频,江南水患一发,朝廷必定要大力治理,就是这国库的银子,到底能支撑多久。
易慎一筹莫展的时候,宁怀宣与他说,边境的商贸进来过往频繁,不如就着人从中扶植,或许还有可为之处。
“人选呢?”易慎问道。
“昭王爷。”宁怀宣与易慎同时道,这一刻的默契教两人不由相觑而笑。
昭王爷离开帝都多年,每年都会有奏报送回,丰台就是边贸最主要的交易地之一。
然而这样的想法要付诸实行还需要时间,恰恰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纸奏疏递送入皇城,说是已经着人将钱款衣物送往灾区。
有了昭王爷这一臂之力,水患之困解了一半,但宁怀宣对此仍旧持有忧虑之态。他在圣驾前道:“赈灾之中,必定会有官员从中克扣,中饱私囊,臣恳请陛下彻查肃整。”
小宁大人一番话,传在同时立在皇帝跟前的其他大臣耳朵里,犹如惊雷,就是那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瘦男子,待人和颜悦色的小宁大人,真要发狠起来,是一刻都不会手软的。
宁怀宣说,想亲自去江南视察灾情。
易慎说,你要去,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东宫书房里两个人僵持着,当朝太子盯着身前穿了常服的宁怀宣。他以为没有那身官袍罩着,已经逐渐被拉开的距离还会缩短些,但怎么如今宁怀宣穿了那袭青衫,却比穿了官服仿佛还要陌生——是那身风骨不一样了。
小时候的宁怀宣,读书是为了达到宁谨铭的期许,完成作为一国辅相之子应该达到的标准。现在的小宁大人,执着是因为黎民不可弃,天下不可能只靠一个皇帝去治理。
易慎问:“宁怀宣,你这样累不累?”
“还好。”模棱两可的答案,宁怀宣快跟纸片一样的身影站在东宫书房的书案前,站在易慎面前,抬着头,眉目渐渐温和。
“就你这身子,要放你离开帝都,我不干。”易慎像过去那样扯着宁怀宣的袖管,慢慢摸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冰凉冰凉的,指节都快能扎破易慎的手心了。
宁怀宣笑笑,看着易慎关心的神色,道:“那不去了。”
那人瞬间欣喜的眉眼当真教宁怀宣高兴,这么久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还要花一部分时间谈论国事,有好些时候没这样就说说你我,讲讲彼此,心里头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
“有温汲在,应该不会出大事。”宁怀宣道。
“别给我提温汲。”易慎的脸色又阴沉了须臾,说完温汲却是笑了出来,“不许你随随便便就出去,什么时候长了二十斤肉,再放了你。”
多大的人了,却总要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总也说不厌,教宁怀宣好气又好笑,那笑容像晨起的日曦,宁淡静好,就是流在那深得见不着底的眼里,又被蒙上了其他的情绪。
宁怀宣就是这样看着易慎,不管那个人说什么,总不至于太忤逆了易慎的意思,但在成亲这个问题上,他大概跟皇帝皇后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不是还没有定嘛,你别太往心里去了。”宁怀宣道,见易慎目光宽和下来,他又道,“温汲催我过去了。”
“说好了不去的,而且水患的事不是秋天就基本控制住了?”易慎变得焦急,拽着宁怀宣的手,就差把自己跟他捆在一起了。
“不是水患的事。”宁怀宣道,“当初查办的事情是我起的端由,温汲说有些事说不清,要我亲自过去看看。”
“我跟你去,回头跟父皇说也是外出学习,总是困在帝都毕竟摸不清底下那些人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易慎不肯松口,一想着江南有个温汲,他便不放心让宁怀宣过去。
“皇上龙体抱恙,帝都事务还要你这个太子照料。”宁怀宣将手边的茶杯递给易慎,见那人服软了拿起杯子小啜了一口,他便继续道,“皇上之前就要你监国,你偏不肯,如果我去了江南,走前你还是跟皇上去说一声吧。”
“监国这种事责任重大,我到现在还不太上手,有那几位老臣在就够了。”易慎将茶杯放下,眉间眼底对宁怀宣做出的决定尽是否定,但其实,现在的宁怀宣就跟过去的他一样,想做的事,是阻止不了了,留下,也就是因为帝都有这么个人。
“易慎。”宁怀宣无奈却还是不放弃地叫他。
宁怀宣很少这样叫他的名字,过去易慎很喜欢听,但现在,他宁可不听,因为接下去的话听着都不舒服,那个过去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已经消失很久了。
眼见着书房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宁怀宣亦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出去。
“你去哪?”易慎追问道,还站在书桌前的身影高大俊逸,但这会儿就跟外头被劲风吹得败落的树枝一样,处处透着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