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这样的换任,来得太快太出人意料。
相印是在几位元老同时授意之下当众颁给宁怀宣的。
帝王在上,龙纹跃天,看着长跪在自己身前的新任辅相,从来清淡的神色瞬间就刚正果敢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还叫宁怀宣,但不是当初那个傻子了。
衣袂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嫳屑而起,旌旗卷动的声音几乎充斥了整个会场。手捧相印的新相在众人之上叩谢圣主隆恩,高呼万岁,刹那间就盖过了风声,响亮过旗子卷动的声音。
小福后来与宫里服侍的其他宫人说起新帝继任大典上的情况时,双眼都迸着光,绘声绘色,细节之处尤为精彩,那帝相两人的神态举止,犹若凌云上仙,不可一世。
脚步声传来,小福知道必定是易慎,便即刻遣散了身边听故事的众人,迎着声音过去,陪笑道:“皇上可要传膳?”
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辰了,天边夕阳都要落下,是该歇息歇息,做些易慎想做的事,而不是当朝天子。
踏入东宫时,易慎还有些恍惚,一脚踩在门槛里头,另一条腿却像怎么也迈不进去。
以前住惯了的屋子在他登基之后就空了,但好些回忆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不是人走了就能忘掉的。
有的人啊,时间过得越久,反而记得越清楚。
易慎在书房外头站着,望着才休憩过的屋顶,站了许久。那上头曾经卧着一只猫,瘦得跟宁怀宣似的,抱在怀里就是一把骨头。所以他收养了那只猫,并且取了名儿叫“小纸”,因为“宣纸”。
先帝希望宁怀宣怀中藏宣、满腹经纶,于是他就怀中藏猫、取名小纸,总也能跟那个人有点关系。后来猫儿年纪大了,又病了,终于抵不过时间,死了。那时候宁怀宣在相府里,不知道易慎其实抱着那只猫过了一整夜。
小纸啊小纸,你走了,我跟宁怀宣之间的关联又少了一些了呢。
易慎看着死去的白猫,倒不是难过,就是想叹气,一声叹过一声,叹到没力气了,生病了,跟小时候一样做场梦,梦里都还能听见宁怀宣的声音,总好过这样被一道宫墙隔着。
易慎后来才知道,六岁那年自己中暑生病的同时,宁怀宣也病了。两个那时候还跟冤家似的孩子一样的脆弱,一样的不能动弹,甚至可能连梦都是相通的——那时候易慎听见有人的低吟声,在耳边回绕,声音那么熟悉,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宁怀宣。
原来这么古早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但谁都不知道。
小福上来说宁相有事觐见。
易慎怔忡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宁相是指谁,好像还是宁谨铭。
“在御书房?”易慎问道。
“是,宁相已经在了。”小福回道。
“走吧。”视线里书房檐角翻飞依旧,但曾经坐在上面并肩望月的人不知去了何处。
易慎走入御书房时,先看见的是那到青色的背影——很多东西都可以变,唯独宁怀宣的青衣不变,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皇上。”青年丞相朝帝王行礼,感觉到身前的影子从自己跟前经过,未曾停留。
然后他面对着那张书桌而立,听易慎问起:“宁卿有何要事?”
“江南又值雨季,臣恐水患再生,恳请皇上批准臣下江南视察堤坝修筑情况。”宁怀宣一身青衫宁淡,纵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生俱来的儒雅从不曾改了半分。
地方之事自然有地方官员负责,何须堂堂一朝丞相亲临督查。更何况江南还有个温汲,温小侯长驻那烟花流水之地,有他在,宁怀宣怎么还会不放心呢?
易慎自然不准。当初好不容易以新君登基之事将这人从江南召回,怎么就有再随意放他离开帝都的道理?怕是宁怀宣再走,易慎更对几位老臣下了狠劲,才有如今宁怀宣当朝辅相的地位——二十三岁的丞相,古来少闻。
“别想着再跟过去一样偷偷离开帝都,朕下了令,谁都可以自由进出,唯独宁卿你不行。朕的江山,还要宁卿帮着治理,少了你,朕这龙椅坐得也不安稳。”易慎高坐,看着底下垂手而立的宁怀宣,还是那双总也深不见底的眼,笑意淡淡的,面对谁都是这样。
“臣明白了。”宁怀宣道,“如此,臣告退。”
“宁卿且慢。”易慎唤住那正要转身的丞相,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奏折翻阅起来,道,“朕准备请宁卿留下与朕一同参详政事,先留着吧。”
“是。”宁怀宣道。
易慎屏退了其余侍者,就与宁怀宣两人在这御书房中。
一国之君正坐阅卷,一朝辅相默然静立,似乎又回到小时候,总看那个小侍读不顺眼的小太子用这种方式让宁怀宣罚站解气,这会儿……却不是生气。
易慎在专心致志地看奏折,始终蹙着眉,认真思索着什么,从偶尔帝王口中传来的叹息就可以知晓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好办的,但他不与宁怀宣说一个字,自己执笔,在细想过后给予批复,然后阖上这一本,去拿下一本。
小福想询问是否传膳,在微微开启的门缝里却见宁怀宣静默站着,侧影单薄得连他身后的柱子都看来那么粗壮结实——可就这样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人,怎么就能抗下这么重的担子,在易慎继位之前就扬名朝堂呢?
宁怀宣感觉到身侧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便回头,瞧见小福正看着自己,他便笑笑,示意侍从先退下。
小福会意,又轻轻阖上了御书房的门。
宁怀宣嘴角的笑意在门扇最后关阖的瞬间消失,他终究还是将目光落在易慎身上,隔了这些距离看着。那已经长开了的眉目果然带着皇家才有的风度,易慎蹙眉的时候也满是思忖,落笔时一气呵成,俨然是已经做下决定,果敢果断。
这才是他期许中的易慎,从当初将《与君书》交付的那一刻起,他便希望那时还骄纵跋扈的小太子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有道明君,为民谋福。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好几日,当朝天子都是借了与丞相共参国事的原因将宁怀宣留在御书房中,然后置之不理。
一直跟在易慎身边的侍者说,果然本性难移,易慎对宁怀宣再好,只要不高兴了,多少年的情分都是假的。
小福听见了,斥道:“主子的事岂是做奴才的可以任意揣度肆意谈论的!”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平日与人亲近,真怒了一样有气势的,当场就吓得一干人就此散开,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小福总管这声势,将我也吓了一跳。”
身后忽然传来宁怀宣带着笑意的声音,小福忙退开一步,奉迎着道:“宁相请随奴才来。”
“皇上不在御书房?”宁怀宣疑惑道。
“是啊,皇上今早下了朝就去了东宫,说是如果宁相过来,就让奴才领着过去。”小福脸上的笑容在皇宫之中随处可见,总要溜须拍马,但对着宁怀宣他总也是带了真心的,毕竟与宁怀宣也相识十多年了。
东宫……
看着小福前去的方向,宁怀宣却是迟疑。曾经日日要去的地方,已经好久未曾踏足,有些东西被留在那里,是取不出来了。他以为不会再去东宫的,但偏偏易慎还不肯放手……
“宁相?”小福见宁怀宣站在原地,便又折回来问道,“宁相怎么了?”
宁怀宣揉了揉太阳穴,重振精神,道:“小福总管请引路。”
于是他便又踏上了那条路,知道那个地方,始终有人在等着他……
22.轮回旧年的时光(一)
今日早朝,宁相姗姗来迟。
书房中才阅完一册奏折写下批注的帝王问道:“你早朝怎么就来迟了?”
平淡生疏的语调,易慎随后又拿起一本奏折翻开,道:“看你是有话要与朕说。”
宁怀宣终是上前,拱手行礼,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通。
今日前来皇宫的路上,堂堂丞相的马车居然被人拦住。
宁怀宣几乎一宿未眠,原本想在马车中小憩片刻,谁知半途传来老妇哭求之声,横冲入街道,堪堪拦下了宁相的马车。
车夫原想让人将这老妇驱走,却被宁怀宣拦住。青年丞相目色沉沉,看着跪在马车前恸哭的白发老妇,就此下车,将老妇扶起,问道:“老夫人何事?”
那老妇是来告状的,说是帝都某家弟子仗着有亲眷在朝中为官,便欺男霸女,横行无忌,上个月掳了他家孙女去,老人家两口子前去讨人,却被家丁狠打。如今男主人卧床不起,就剩下她一介妇孺,寻了衙门递上状子,却是官官相护总驳回了这桩案子。事到如今,他家孙女都未曾回来,想是已经遭了不测。
老妇涕泗横流,佝偻的身子仿佛经不起再这样恸哭几回,手中握着状纸递给宁怀宣,哭求着这行事清明的一国丞相为自己做主。
“你将状纸给朕看看。”易慎道。
宁怀宣便从衣袖中取出那张已经快被揉烂了的状纸,双手递去御案前,待易慎接过,他又退开。
帝王一声叹息,不为宁怀宣口中所说的民间冤情,却是因那好像急着脱身对自己退避三舍的身影。
何至如此,又为何如此?
“看你公务繁忙,还有时间来管这些事?”易慎一面打开状纸,一面与宁怀宣开起玩笑来。
“百姓伸冤,自然就是臣职责所在。”宁怀宣垂首,不与易慎一般言辞轻松。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易慎摇了摇头,仔细看了那份状纸,却是忽然拍案,对宁怀宣道:“这样的状子你也敢给朕看?”
不为龙怒而卑躬,宁怀宣清瘦的身形如旧站着,原本垂着的头慢慢抬起,那双眼里没有丝毫畏惧,正如在朝堂上时肃正的模样,道:“看见皇上这样的反应,就能明白这件事为何下头的官员不敢办了。”
那老妇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后的表弟。
宁怀宣拿人办案从来都不曾徇私,看他公正磊落的行事作风,易慎总是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帮着自己,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被百姓称作“青天”的一朝丞相,也会用这种方式来问自己要人。
“宁卿觉得如何做?”易慎将状纸放到一边,继续看之前没有看完的那一册奏折。
“秉公办。”宁怀宣字如千斤,“纵然皇亲也该一视同仁。”
座椅上龙颜不怿,眉峰蹙紧的易慎未去看宁怀宣一眼,视线里满是奏折上呈情的墨迹,袖中那只手却慢慢握紧,最后将那状纸甩出。
哗啦的一声,纸张落在宁怀宣脚边,那些纸上的褶皱好似老妇恸哭时脸上的皱纹,被褶皱得扭曲的字迹正是怀着那丧孙之痛的老妇字字血泪。
“宁卿都有了主意,何必还来问朕。”像是赌气,但当真看着那人俯下身拾起那张状纸,易慎又觉得那身影动作慢得像在难受,快要撑不住似的,很想去扶他一把。
“臣知道了。”宁怀宣将状纸小心折起,重新放入袖中,对易慎拱手道,“皇上如果没事,臣先行告退。”
总是这样不欢而散的结果,易慎看着宁怀宣走开,好多次都想开口问是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活活将彼此之间的时光这样消磨。倘若是这帝相的身份,那不要,也是可以的。
易慎不去看走出御书房的背影,低下头继续审阅手中奏章,想来想去,也只有专心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在那之后,宁相亲自为民间老妇伸冤审案之事便在朝中传开。
皇后为此向皇帝求情,但易慎只说宁相断案公允,不会有差,便堵了皇后之口。
真相确实如那老妇所言,世家子弟仗着自己皇亲身份在帝都中横行霸道,掳劫年轻女子供自己玩乐,更有消遣之后痛下杀手之行。宁怀宣彻查之下,竟然还牵连出一干官场中子弟,其风不正。
清砚看着已经在书房中枯坐多时的宁怀宣,将才煎好的药递上来,劝道:“宁相不如先歇一歇吧。”
宁怀宣接过药碗,眉头仍旧拧在一处。思绪岔开了,也就没留意手中是还腾着热气的药,待凑近了,被烫了唇,他才将神思从案子上转移开,已经被洒了一手的汤药。
清砚赶紧拿了帕子给宁怀宣,又将药碗从男子手中取下道:“总是这样也不成,不如修书给温小侯爷,让他回来看一看宁相吧。”
“温汲在江南好好的,何必找他回来……”宁怀宣擦干了手上的药汁,这身衣裳却是穿不得了。他便起身去了屏风后头更衣,听见清砚推门出去。
正在系衣带,书房的门又被推开。
“将药放着吧,等凉了我再喝。”宁怀宣走出屏风,却被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了去路。
两人靠得太近了,近得宁怀宣整个人几乎都撞了上去,忙要推开的时候,手臂却被抓住,身体随之朝前栽去,就此被抱住了。
“你怎么还在吃药?”易慎搂着宁怀宣,只觉得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安心高兴了,尽管那把骨头还是戳得他不太舒服,但此时宁怀宣身上的味道离自己这么近,就让他老开心了。
“前两天天气反复,不小心就病了,这是清砚太小心,没事的。”宁怀宣没要挣脱开,感受着肩头那只手轻柔的摸索,靠上易慎肩头的时候,所有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他就想好好睡一觉。
“那案子别管了,哪有你一国丞相去理这些小事的。”易慎劝他,尽是心疼。
宁怀宣只觉得睡意渐浓,到后来都听不清易慎究竟在讲什么,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阖上眼,脑子被放空了,什么劳心劳神的事都不见了,就有一个易慎,跟过去一样粘在自己身边,笑嘻嘻地讨好他,时常耍赖不肯走。
都远了,那该是十几岁的时候了。
“宁卿?”书案后的帝王声音微冷,重重地阖上奏折。
啪的一声惊醒了困倦的丞相,宁怀宣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在御书房,不知什么时候靠上了身后的柱子,朦朦胧胧地做起梦来。
“皇上有何吩咐?”宁怀宣清醒了神智,上前问道。
“那件案子,有结果了?”易慎问道,盯着宁怀宣,想着他方才浅眠时嘴角露出的笑意,此时此刻竟是丝毫影子都不剩,他又是那个执法必严的一国丞相。
“有了。”宁怀宣回道。
“怎么个说法,宁卿说给朕听听。”易慎起身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律法上怎么写的,案子就怎么判。”宁怀宣面色微沉,跟在易慎身后出了御书房。
“律法上又是怎么写的?”神态悠闲的帝王走在宫道上。
夏末秋初之际,天气已经渐渐凉爽起来,微风徐来,吹着荷花池上的池水,层层涟漪,水波微兴。
“杀人偿命。”简简单单四个字,说得不大声,却字字坚如磐石,有着不可动摇的力量。
“你这一杀,要得罪多少人,想过吗?”易慎负手站在荷花池边,看着那片已经快要枯去的荷花丛,仿佛看见了当初在其中泛舟说笑的少年身影,一个心藏狡黠,一个看来木木的对他的用心毫无所觉。
“想过,但不能松口,否则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宁怀宣说着,面色不改,同样望着那片荷花丛,心底的一处柔软被触及,想起当年那个想要偷亲自己的少年。当初心里那么高兴,现在却只剩下苦笑了。
傻子真的不傻,其实知道的呢,就是从来都不说,也是不敢。易慎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脾气,以为自己什么都清楚其实对有些事情的感知却那么迟钝,该说是他傻还更贴切些。
宁怀宣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易慎便转过身问他:“你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