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豪默默听着,两人又走过一个路灯,直到往男生宿舍与阿立租屋处的交叉路口,习惯性地停下脚步,等阿立说到一个段落就像往常一样互相道别。
但阿立却转了脚步,准备和他一起走进学校里。
「啊,因为深深在图书馆,我去接深深。」
张振豪想到是阿立的情人,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好认真,跟你差很多啊?」
阿立闻言大笑,「深深最认真了,要是我不去找他,他大概会读个通宵睡在图书馆吧!」
两人说笑着,很快到了男宿前,阿立挥手向张振豪道别,末了留下一句,「暑假见!还有你也加油,别给大学生活留下遗憾啊!」
张振豪愣了愣,回头看了阿立一眼,想说什么似地却只是挥了挥手。
「但遗憾就是,即使能够重来一次也还是会这样过。」
所以他也没听见阿立嘀咕地念着的后半句。
就算张振豪那时听见了约莫也只会耸耸肩,然后继续回到寝室,享受六月底已经热到需要整天运转的冷气,努力辨识人手一份的共笔上的重点、在室友们轮番的惨叫和越来越自暴自弃的沉默中爬上床去倒头大睡,直到隔天又一次会令感觉逐渐麻痹的期末考。
那周张振豪仍然回家了一趟,暑假时火车上不如期末时多,张振豪坐着区间车,脚边放着行李,窗外风景摇摇晃晃地模糊闪过,车厢内的冷气令人昏昏欲睡。
直到列车在他的目的站缓缓停下,打开车门时张振豪才惊醒过来,拎起行李就往外奔,与月台上排队南下的一群乘客擦身而过,狠狠被撞了一下才摇摇晃晃站好,却被一道混在人群里搭上车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熟悉的条纹衬衫、牛仔裤、咖啡色背包,瘦削身材,逆着光的侧影,看起来只像个五官稍微亮眼一点的普通学生,但张振豪却顿了片刻,彷佛被钉在月台上,直到列车轰然驶离。
曲书瑞,刚刚也在这里。
他的装扮看起来像要回老家,但却在这一站上车。
据他所知,这一站并不只是自己的家,也是雅淇学姐的家。
据他所知,曲书瑞现在的交往对象并不是雅淇学姐,而是和他住同个城市的小庭。
张振豪背着行李走出车站,在附近的饮料店买了两杯饮料,然后顺利地搭上了来载自己的姊姊的车,把饮料递给姊姊,大张振豪三岁的姊姊于是猛揉他的头发,直问难道交了女友,不然怎么变得这么贴心?
张振豪没说话,只是看着后照镜里逐渐闪过的熟悉风景。
车站看到的那些原就与他无关。
过了一周,张振豪为了系棒暑训回到学校。
以前小范学长总喜欢说每年初春的校际大赛是他们的甲子园,换了沈若瑜当队长也依然以此为口号,带领大家沿着河堤奔跑时喊得比谁都起劲,连升上大四还来练球的小范学长都惨叫着队长放过我们这些老人吧。
「不管怎么说开学以后的河堤联盟赛也很重要,学校里也有院际杯,通通都是练兵的好机会,大家把皮绷紧!」沈若瑜在全员暖身时气势十足地喊着,小范学长从地上凉凉一声,「新队长你还是先想办法搞定老强吧!」让新任队长的脸瞬间黑了一片。
老强一般不参与前几天以体能为主的暑训,只有最后两天友谊赛时才会出现,也就是完全不掌握选手的情况,只凭自己的印象调度,小范学长去年试图和老强沟通,老强却像个长老一样毫无反应,即使是一向挺得老强欢心的沈若瑜,众人也不看好他能扭转这傲慢家伙的想法。
「交给我!只要我是队长一天,一定让所有的人都开心打球!」
「我现在也很开心,你敢动老强,自己别被下放板凳来陪我们就好了。」曲书瑞边做伏地挺身边回嘴,众人爆出一阵笑声,纷纷转头看向曲书瑞,试图在他背上增加重量,被沈若瑜一声大喝阻住。
张振豪隔了很久,在众人笑闹平息后才转过头去看暑假以来就没正式照面的曲书瑞,他撑着自己重量的手微微颤抖,细密汗珠顺着脖颈一滴滴落在红土里,但嘴角仍微微上扬,表情悠闲,彷佛知道还有人在看着自己却蛮不在乎一样,只是顾着一下一下照着口令动作,从背脊到双腿都维持着漂亮的线条,彷佛绷到极限的弦。
「豪哥,你笑什么?」终于结束了伏地挺身,排在他隔壁眼尖的学弟看见了,喘着气用袖子一面擦汗,一面疑惑地问。
「哪有?」他看学弟一眼,也用袖子擦拭流到脸上的汗水,吴爱伦和经理学妹这时正提着两大桶矿泉水过来放在旁边,众人欢呼一声,一拥而上。
「豪哥,你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耶,就这么相信我吗?」沈若瑜凑过来嘻嘻笑着,被张振豪手肘一拐。
操了大半天体能后大家都累得几乎趴下,沈若瑜自己也被晒得满脸通红,却在学长们挑衅的目光下带完全程,最后才在依然哀鸿遍野的拉筋收操中结束第一天的暑训。
「你把我们以前分成三天份的体能都排进去了,哎,学弟看起来都要死掉了。」小范学长一面喝水,一面想从口袋摸烟,被吴爱伦一声充满警告意味的学长笑眯眯地打掉,小范学长只得讪讪地缩回手,「欲速则不达啊,这样下去他们……」
「会进步得很快,体能很重要。」阿天学长头上还罩着毛巾,猛然从旁边插话。
「英明!我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沈若瑜连忙伸手要与学长击掌,却被学长彻底无视。
「阿瑞……」沈若瑜哀怨地转向远远坐在一旁的室友,曲书瑞在球场旁一棵树下,握着一瓶冰水呆呆地坐着,彷佛体力全被抽空一样,拿下帽子后头发随意乱翘,皮肤晒得有些发红。
「阿瑞,你这样就不行了喔?明天也要撑下去唷?」沈若瑜索性靠过去,揽住曲书瑞的肩膀,想逗他闹,曲书瑞却只是低低挤出一句,「都是汗,别碰。」
「反正大家都一样啊……」沈若瑜还疑惑着,曲书瑞歪过头,抬起他的手,毫不留情地就从沈若瑜热情抱抱的手臂下脱出,沈若瑜正要抗议,看见曲书瑞回过头,露出一个恶作剧般,却无辜又明媚的笑容。
沈若瑜被八月的太阳晒得发热的脑袋造成几秒的短路。然后他听见曲书瑞故意装得细声细气充满风情的声音。
「队长大人,小女子是有家室的人哦,你这样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呿,你干脆说你是人妻好了。」沈若瑜抱怨一句,曲书瑞仍然微笑着,「既然练完了,人妻还有约会,就不和你们吃饭罗。」
「过份!」第一天上任的队长眼睁睁看着队花弯腰收拾自己的球具,在小范学长一句「队长快决定等下吃什么,饿死了!」怒吼中回过神来,却撞上坐在对面大树阴影下张振豪的视线,彷佛凝视着什么会发光的宝物一样的眼神,让沈若瑜悚然一惊。
张振豪很快地转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换下自己的钉鞋。
沈若瑜慢了半拍才想到他看的铁定不是自己,但如果说张振豪刚刚是用那种沉迷渴慕的眼神在看曲书瑞,那他这个新队长也未免太会联想。
于是沈若瑜站起身,朝瘫坐四周各自聊起天来的队员们拍掌催促大家收拾的速度,决定把刚才微妙的想法藏在心底。 15
经过八天的暑训,所有人连带擦了防晒油撑着阳伞的经理都黑了一层,终于到了最后两天的友谊赛。
因为是验证暑训的结果,所以找了一个在校内关系不错的系,以及老强熟识的另一组业馀社会人球队分两天进行比赛,在沈若瑜大胆请求下,老强大手一挥,让沈若瑜包办先发名单,自己则跑去和其他业馀队的大叔聊天。
「我做到了!阿瑞、豪哥!你们看在我出生入死的份上一定要好好表现啊!」
「我可以投几局?」曲书瑞静静地问,沈若瑜抓了抓头,「小艾学长还是先发,对不起啦,但五局以后你随时都有机会哦!」
曲书瑞练的是投手,但由于和阿天学长他们同届的王牌投手小艾太稳太强总是完投的关系,老强几乎很少考虑换投手的事,毕竟学生球队玩业馀的,强度不像职棒,也不会有手臂受伤断送一辈子球员生涯的风险。
沈若瑜替他争取到的调度权是很惊人的突破,曲书瑞也知道,于是抿了抿唇,把手中小白球交到小艾手中,「学长,靠你了。」
小艾伸手接球,戴着手套的手轻捶了曲书瑞的胸口一拳,「彼此彼此。」
张振豪则有些紧张。
他练的是和阿天学长重复位置的游击手,但沈若瑜为了让他先发,把阿天学长调去守二垒,阿天学长也表示不在意,但没什么实战经验的他还是非常紧张。
「上了!」
化学系的队长过来致意,沈若瑜便大力挥手,拎着手套第一个就往场上走去。
「喂。」
张振豪正要往场内走,突然后领就被人拉住。
曲书瑞拿着手套,站在他身后。
「别忘记我们的约定,要撑到我上场为止。」
突然一阵热风刮起,红土飞扬,张振豪觉得喉咙干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点点头。
曲书瑞笑了,像小艾学长那样也捶了下他胸口,「给老家伙点颜色看看。」
化学系就算不是校内最强的队伍,每年也总能稳定的拿下前四强,总之,是素质很高的一支队伍。
但打过校队的小艾学长也不是简单人物,虽然球速无法达到甲组的水准,但频频让化学系的打者挥棒落空,就连他们强悍的三四棒,也只打出了软弱的滚地球。
张振豪起初有些紧张,第二局有一颗弹跳球朝自己过来时他传得慢了一点,让化学系的打者安全上垒,之后逐渐镇定下来,好好地接下了每一颗球,刺杀了所有的打者,甚至还打了支安打。
「干得好!」攻守交换时沈若瑜和阿天学长都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吴爱伦更是差点把计分版敲到他头上,「豪哥,你让我太感动了!」
一片欢乐中,只有远远靠在护栏边,啤酒肚大大挺出,和其他大叔们站在一起观战的老强,一脸若有所思。
五局过后,化学系落后两分,第六局开始时沈若瑜依约换上曲书瑞。
「加油,他们今天打线没那么威!」小艾学长把球交给曲书瑞,轻声鼓励。
「是因为学长太威了吧。」曲书瑞苦笑着,接过球,缓缓和大家一起走上场。
心跳的声音和战鼓一样剧烈。
即使他们只是普通的学生,没有职棒加油团那样的大阵仗,曲书瑞在走上投手丘时,一步一步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大得彷佛要把自己吞噬一样,他看了一眼当捕手的学弟,学弟对他点点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此时都专注地凝视场中央,也就是自己所站的地方。
没有风,阳光灼烈。
他有很多很多梦想,像是当个棒球选手,在自己家附近的球场比赛完就可以顺便回家,还有当个偶像演员,因为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生多到组个后援会大概也绰绰有馀,至少至少,最基本的梦想就是,当自己意气风发的时候,喜欢的人能够看着自己。
裁判吹哨,做出手势表示这局开始。
笑了笑,拉好帽沿,曲书瑞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土,深吸一口气。
最后的四局里虽然曲书瑞失了三分,但阿天学长和沈若瑜各打回一分,所以最终他们以五比四赢了这场友谊赛。
沈若瑜对自己的调度得意洋洋,众人都有不错表现,老强最后检讨时都难得说了些称赞的话。
因为隔天还要比赛,沈若瑜便提早让大家解散。
只是由于天色还早,大部分的人都围在树下边聊天边缓慢地收东西,只有小范躲到一旁抽烟,张振豪被沈若瑜派去外野后面的草丛捡阿天学长打过去就再也不见踪影的球。
「我们经费短缺,学长下次换个方向打吧!」
「靠我就右打有什么办法。」
「不然队长出资赞助大家一桶新球好不好,旧的皮都打掉了耶!」
「为什么是我!下次失误的人罚买球好了。」
众人拌嘴的时候,张振豪正在高达胸口的草丛里奋斗着。
河堤的野草又硬又扎人,小小一颗球早就不知道滚到哪去了,其实若是真的找不到沈若瑜也不会强求,但张振豪觉得待在草丛里比和众人在树下还自在一些,于是依然认真地拨开草堆,低着头检查每一个可能卡住球的凹陷之处。
身后传来沙沙的拨草声,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就出现在他的身侧。
「找到球了没啊?」
曲书瑞双手插在口袋里,挑眉看着他,下午阳光照在他晒得发红的脸上,张振豪不禁有些发呆。
「如何,要不要我帮忙找啊?」
张振豪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我自己来,你不是还要约会,还不走?」
「今天没有约会啊。」曲书瑞非但没走,还更靠近了一点,从帽沿下仰视着他,明亮视线带着孩子般期盼的眼神,「喂,我投得还算可以吧?第一次又是对那个化学系耶!」
被这样问,就算下定决心与曲书瑞保持距离,张振豪也不禁软化下来,差点就伸出手拍拍他的头。
「是还可以,但你坏球太多了。」
曲书瑞侧头笑了起来,「那个简单,不过今天你,不给我贺礼吗?」
「……。」眼看曲书瑞拿下帽子,脸一寸寸凑近过来,张振豪连忙后退一步,打算继续找球,曲书瑞却按住他的肩膀。
「我说错了,今天也是你的第一次,我也该给你贺礼。」充满暧昧的说法,张振豪没来得及反应,曲书瑞的唇就覆了上来,准确而热烈地,夺取暌违许久而饥渴莫名的东西。
感觉很久没有这样疯了一样的狂吻彼此了。
即使心里再怎么理智抗拒,曲书瑞的唇贴上来的瞬间,张振豪还是诚实地,激动起来。
彷佛怕他躲开一样,曲书瑞牢牢揽着他的脖子,帽子都掉在了地上。
刚才剧烈运动完,但曲书瑞身上并没有可怕的汗味,反而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心一横,他回揽住曲书瑞的腰,卷住对方的舌头,像以往每一次一样细细吸吮舔舐起来,曲书瑞很满足似地,从唇缝漏出小小呻吟,下身紧密地靠向他沾满红土的球裤。
正吻得昏天暗地,拨草的声音再度沙沙响起,两人同时快速分开,张振豪想蹲下去帮曲书瑞捡起帽子,曲书瑞却也做了同样的事,指尖碰在一起。
迎面拨开草过来的人站定在他们不远处,两人尴尬地相视一眼,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捡球?」
来人夹着一根烟,看来小范学长的烟瘾不被阻止其来有自。
名义上、也着实教了不少东西,只是非常讨厌他们的教练,挺着啤酒肚,皱着眉,用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问着,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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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强大概没发现他们在草丛里干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要他们继续找球后就往另一头走去,只是临走前又深沉地看了他们一眼,瞪得两人心底发毛。
「他来这里干嘛?」留下两人站在草丛中,曲书瑞嘀咕一声,却看见张振豪耸耸肩,迳自往另一头找去,不禁气结。
「要是他真的有看到,我会对你负责哦!」
张振豪听了他的调笑并未转过身来,只是背影顿了一顿,随即走远。
他从来不怕被同学知道或必须面临出柜的问题,一直以来怕的人都是喊着要负责的曲书瑞,在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出真心的时候牵起另一个女孩的手。
开学以后迎来的是校内十六强赛,令人意外的是老强不再坚持以往的爱将风格,或许是去年大四学长纷纷毕业后人力缺乏的缘故,又或是初赛对手不强,不只是刚升二年级的学弟们,一向坐冷板凳的曲书瑞和张振豪也场场获得表现机会。
沈若瑜自然以此邀功,敲了两人各一杯饮料,吴爱伦则是笑嘻嘻地拍两人的肩,朝曲书瑞递过一大包刚开的巧克力,让曲书瑞连连后退,直说经理再吃巧克力小心胖到长靴拉不起来,最后整包不知怎地全进了沈若瑜的肚里。
虽然系棒的成绩斐然,但来看球的女生还是少得可怜,让沈若瑜相当忿忿不平。
「几个学弟要不要改变一下穿着,帅一点学妹才会来看我们打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