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次,那个总是骄傲得像是只波斯猫一样的林柯,动手跟他打起来,苏淮安才知道,那个一直很温和的季南风,竟然对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
厌恶的感觉倒是没有,但在那以后,他对季南风确实疏远了一些。涉及到感情的事情总是让人理不清思绪,他不想让季南风误会什么,不会有结果的事情,干脆一开始就不要给对方希望。
对于那天的事情,苏淮安其实也不甚明了。他只记得意识清醒的时候,看到季郁满脸泪痕地趴在自己身上,他们的身体还连在一起。他听到季郁低低啜泣的声音:“哥哥,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季南风去世的那天,苏淮安坐在他的床边,任由季南风死死拽着自己的手。那个大男孩,即使到临死的一刻,也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喜欢,也不曾道歉。
苏淮安觉得这样就好,他会照顾季郁。不管怎样,生活总还要继续。
“爸爸~”小小的苏白推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书房门,偷偷看着正伏案疾书的苏淮安。
苏淮安听到他的声音,放下笔走过去,抱起还不到他大腿的苏白,“怎么还没睡觉,嗯?”
“爸爸~明天幼儿园开家长会~”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让苏淮安疲惫了一天的心像是忽然得到了救赎,却只能抱歉地蹭了蹭小苏白柔软的头发,“抱歉,爸爸明天要出国开会,让你江爷爷或者林叔叔去可以么?”
小苏白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肉肉的手指点上苏淮安的眉心,“爸爸要注意休息~”说完,在苏淮安的脸颊打了个响亮的啵啵,然后滑下苏淮安的大腿,仰头看着他,“爸爸,我先去睡觉觉了,爸爸也要早点休息~我在家等爸爸回来^-^。”
苏淮安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些年被压力鞭挞至麻木的心里,忽然变得滚烫滚烫——有这样一个懂事的儿子,他怎么能够倒下?
有那么些年华,苏白是苏淮安心里唯一的柔软。
苏淮安承认,自己对苏白的关心远远不够,甚至还不如林柯,起码林柯时常还会陪着苏白写作业,陪着他打电玩,而苏淮安唯一能够给苏白的,也就是无比优渥的生活,以及一个上下一心的季氏!
林柯曾经因此跟他抱怨过很多次,对于这个总是有些别扭的朋友,苏淮安向来很放心。即使只因为苏白是季郁的孩子,林柯也会善待苏白,更何况自家儿子一向讨喜,对于这点,苏淮安与全世界所有傻爸爸一样,对自家儿子拥有绝对的信心。
苏淮安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都会想,是不是因为苏白曾经总是那么懂事,所以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或许会需要比其他孩子更多的父爱。只是时间从来不等人,等苏淮安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昔日总是用怯生生并且夹杂着崇拜眼光仰望着自己的小苏白,已经不知道被时间遗弃在哪个时光的角落里了。
挑染得五颜六色的长发,看不清脸孔的浓妆,还有那被长长刘海遮挡住的不知饱含着怎样情绪的双眼——苏淮安不明白苏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突发性的改变,却在某一天忽然让他无比陌生,连带着接踵而来的由越来越叛逆的苏白带来的无数麻烦,让苏淮安越来越疲惫不堪。
林柯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即使这么多年,也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竟然因为苏白的几次恶言相向就真的动了怒。
苏淮安在酒柜里装好满满的新酒,等那个总是喜欢在他酒柜里肆虐的林柯来借酒浇愁。他曾不止一次听到林柯在喝醉后伤心地自语,当初那个美好得像天使一样的孩子哪里去了。
“老子从今以后再管你们家那个狼崽子,就不叫林柯!”这句话苏淮安第一次听的时候,还分给林柯一个眼神。而在不知道听了多久以后,便不再理会。他了解林柯,也知道他是被那孩子伤得深了,所以才会这么难过。
每次林柯在看到苏淮安又给苏白收拾烂摊子时,都会愤愤不平地跟苏淮安嚷嚷,让他扔那小子自生自灭去。
苏淮安失笑,那是,他的孩子啊。
即使他有再多的不好,也仍旧是曾经带给过他希望的那个孩子。更何况,天下间有哪个父母,会真的因为孩子的任性而将之抛弃?
在得到苏白和莫司言一起出车祸的消息时,苏淮安在得知两人都没什么大碍后,开始认真的反思。他一直以为苏白是在叛逆期,虽然那玩意儿这三十多年从来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但从小被娇生惯养的苏白会偶尔的偏激,他并没有因此而责备过苏白什么。能够在他的呵护下尽情任性,也是他给予这个孩子的权利,也是他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只是身为父亲,他在纵容孩子的时候,似乎忘记了引导那孩子,究竟有什么人,是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苏淮安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真的是个失职的父亲。但即使面对的是莫家,他也不会让他们动苏白一根寒毛!
这是属于一个父亲的承诺。苏淮安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承诺,竟然变成了一个永久的奢侈。无论对他,还是对苏白。
在他与莫家斡旋得几近失去尊严的时候,苏白即将不可避免地陷入脑死亡的消息,几乎击垮了这个向来冷厉严苛的男人。
苏淮安从来都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当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孩子,正一步一步陷入命运的漩涡中时,身边仅存的即使只是一根稻草,身为父母,也绝对会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去尝试。
所以在江叔提出那个建议时,苏淮安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其实苏淮安从心底不怎么相信那个浑身一片白的男人,与其说那人是个神棍,不如说更像是阴间传说中的无常。但不管怎样,那个时候他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而当那个男人对苏淮安说出那时唯一能够让苏白苏醒的办法,就是立刻把另一个灵魂引进苏白的身体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苏淮安当即没怎么思考就选择同意。
而对于那人所说的,苏白真正的灵魂目前还没有找到的说辞,苏淮安并没有上心。确切地说,他只需要得到一个结果——那个他护了十几年的儿子,究竟能不能够醒过来。这才是他最最关心的问题。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在那个男人不知道做过什么之后,医生们检查后竟然告诉苏淮安,苏白脑死亡的迹象已经消失,再过不久就会醒来。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苏淮安的心情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恩。
他想,等苏白醒来,他一定要好好纠正这个孩子的人生轨迹。对于孩子,也许并不能够一味地宠溺。只是像林柯一样和那孩子打成一团的行为,是绝对绝对要明令禁止的。他从不认为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总之一切,等那孩子醒过来再说。
苏白醒过来了,只是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淮安从江叔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时,心忽然狠狠沉了下去。
那个男人救苏白时,江叔也在,只是那时,他们对那个男人的话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一切都太过玄幻,相信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把那当成真的。
和江叔交换了一个带着忧虑的眼神,苏淮安希望一切不会真的像那个男人所说的一样糟糕。
不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
苏淮安在以后无数个日子里都会想起,那天那个占据着他孩子身体的人,在他怀里哭得近乎抽搐的样子。
那份无法言喻的悲痛,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苏白的脸上,让苏淮安的心狠狠跟着揪了起来。
实际上一切容不得他不信,在他把除了江叔外的所有人都赶出去的时候,大概就已经预见到了,那个已经完全陌生的苏白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吧。
苏淮安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近乎于苍凉的心绪,他看着那个缩在墙角里抽泣到无声的孩子,哑着声音让江管家帮忙准备去C市的机票。
他想,如果有一天,他流落在外的孩子也遇到相同的境况,希望也会有人愿意去帮助那孩子,顺利找到回家的路。
(下)
苏白长这么大,苏淮安带他去过不少地方,但这些地方,从来就不包括C市。
这个身体里的灵魂,不是他的儿子,但即使是为了保护苏白的身体,苏淮安也还是会护在那个人身边,起码在真正的苏白回来前,他不希望苏白的身体有任何损伤。
拿着刚刚在药店买好的退烧药,苏淮安向马路对面的那个人走去,却忽然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苏淮安几乎想也没想,拔腿就冲那个已经完全吓傻了的人冲过去,把他一路拖到马路对面,几乎控制不住满心愤怒地大声责备起来。
“你疯了吗!如果想死的话,我可以成全你!”苏淮安知道,自己其实是因为这张苏白的脸才抑制不住地嘶吼出声。他已经不能再承受再一次失去苏白了,那让他几乎忘记面前那人并不是他的孩子。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人,沉默着低下脑袋,牙齿却紧紧咬着嘴唇,以一种抗拒的姿态面对他。
苏淮安忽然觉得有些挫败,是的,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儿子。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对这个人发那么大脾气,但前提是他得保护好苏白的身体。
苏淮安不知道如果当初自己真的失去了苏白,他会不会和那天葬礼上见到的林家父母一样,因为失去儿女的哀痛华发早生。而他也没想到,那个在苏白身体里进驻的灵魂,浑身散发的绝望竟然让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他都跟着湿润了眼眶。
苏淮安把苏白哭到近乎抽搐的身体抱进怀里,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抚那个情绪失控的孩子。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孩子脸上布满泪水的时候,竟然会让他的心都跟着颤抖起来,他恨不能把苏白揉成一团护在怀里,为他遮挡去世间的一切风雨。
可是……他的孩子在哪里?
苏淮安疲惫地合上眼睛,第一次对命运产生了深深的疲惫感。
葬礼礼堂从来不是一个会让人产生什么好的情绪的地方。苏淮安低头看着那个忽然回身缩在自己胸前的孩子,他不知道这孩子的眼泪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即使眼睛已经红肿到快要睁不开,也依旧还有液体不停滑落到脸上,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一直冰凉到心底。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确实是个无法言喻的悲剧。他虽然没有经历过,却或许是这天唯一一个与林家父母感同身受的陌生人——他们失去了女儿,而他,或许已经失去了儿子。
苏淮安看着礼堂中央遗像上完全陌生的女孩,听着身后的人用苏白的声音絮絮叨叨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忽然狠狠攥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掌。
苏淮安最初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林家的父母能够那么轻易就承认了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苏白,那么轻易就接受了苏白是他们刚刚举行过葬礼的孩子——这个听上去无比荒谬的结论。
深夜里躺在完全陌生的林家的床上,苏淮安又有些了悟——其实,如果那个占据他儿子身体的人,在一开始醒来时没有立刻那么歇斯底里地表明自己不是苏白,或许他可以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苏白只是在受过重创后,受到刺激失去了记忆,也或者会认为是苏白又新开发出的跟他闹别扭的方式……只要那还是他的孩子,无论何种形式,他都能够接受。而林家的父母,或许也是抱着跟他一样的一线希望,即使是自欺欺人,也想要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苏白的身体在这次事故中受到的创伤很大,苏淮安其实很担心苏白的身体,不知道他是否能吃得消这几天让人身心俱瘁的折磨。
那个孩子那天睡在苏淮安脚下的地铺上,苏淮安在黑暗中听着那孩子小声的如同梦呓般的絮叨,听着那孩子天真地说着连他自己或许都不会相信的“等苏白回来的时候就把身体还给他”的话语,听着那孩子怯懦地说“自己不想死”,听那孩子担忧如果他真的消失了,他父母会不会再度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说想跟他走,不想让父母担心,不想把可能存在的病情传染给家里的妹妹。
苏淮安在黑暗中忽然抑制不住地扬起唇角,那么他呢?这个占据了他孩子身体的人,有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他苏淮安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听着他儿子用完全陌生的语调,说着那些如此诛心的话语!
苏淮安忽然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为那孩子那句无心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满腔的怒火,忽然就偃旗息鼓,再也燎不起丝毫星火。
为什么,其实是因为他啊……
如果他能够多抽些时间陪陪苏白,如果他在发现苏白越来越叛逆的时候没有依旧纵容,如果那孩子离家出走回家时,自己没有对他挥出耳光,如果在那个人说出只能用其他灵魂让苏白的身体醒来时,他没有选择同意……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软弱过的苏淮安,在那个沉寂的午夜,忽然湿润了眼眶。
或许他与林家的父母一样,即使潜意识里早已经知道醒来的或许不会是自己的孩子,也依旧不肯放弃那唯一的可能。
那么现在,他又有什么权利去责备这个占据他孩子身体的灵魂?
这个孩子,才是这场闹剧中最无辜的存在。
只是即使无辜,他也不会就这样放弃苏白的灵魂。
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不应该因为这个陌生的孩子的言语而感到愤怒,他应该希望这孩子一直像现在这样,主动把自己隔离在他的范围之外。因为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对这个无辜的孩子觉得不忍。
他孩子的灵魂,或许还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等自己带他回家。
回到帝都后,苏淮安又一次忙碌起来。帮助苏白醒来的那个通灵的人,很早就失去了踪迹。苏淮安需要再一次找到那个人,他把这件事交给江叔,即使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在所不惜。
江叔是季家的老人,从小看着苏白长大,对苏淮安来说,他就像是家里的长辈一样,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那个老人总是带着一张和善的面孔,苏淮安在查看最新递交上来的关于那个人踪迹的资料时,听到那个老人带着一丝悲悯的声音:“先生,这样对那个孩子,真的好么?”
苏淮安知道江叔说的,是现在那个正在努力适应自己新身份的苏白。
他忽然放下文件,疲惫地捏了捏双眼间的穴位,半晌才出声,“先按原定的办吧,总要……先找到那个人再说。”
“苏爹……”门外传来低低的呼唤。
苏淮安停下笔,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开书房的门。苏白那张干净的面孔就出现在门后,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两杯热牛奶还有一些切好的水果。那孩子脸上乖巧的笑容让苏淮安有瞬间的恍惚——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苏白的脸上。
苏淮安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在回到帝都之后忽然改变了态度,从这孩子醒来后的表现来看,苏淮安渐渐发现,这其实是个内心极度柔软并且敏感到矛盾的孩子。
是的,孩子。
即使他知道这身体的灵魂已经二十几岁,却依旧觉得对方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那么无所顾忌地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也只有孩子,才会拥有如此纯粹到干净的灵魂。
这个总是会拉着他衣角,笑得眉眼弯弯地叫他“苏爹”的苏白,就像是记忆中那个总是仰望着他,总是会对他笑得温软的那个小小的孩子。
苏淮安总会在某些时候,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而这样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已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甚至有时候,他会陷入一些忽然冒出来的思维里不能自拔:究竟该以什么来判断两个人的亲子关系?血缘,还是灵魂?如果是血缘,那么现在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苏白,无疑就是他的孩子;而如果是灵魂,他又怎么能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把现在的苏白与过去的苏白当成同一个人?那对那个至今还下落不明的孩子的灵魂来说,无疑是最最残忍的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