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兮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光线从窗纸透了进来,不明亮,却带着柔和,面前的人面上似乎也被这些光线浸染了,洛兮莫名地觉得他的表情很温柔,光线薄薄地均匀地洒在那俊朗的面容上,漆黑的眸子里有些宠溺,洛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脸倏然就红了些。
洛铭轻轻拭去他脸上的墨汁,又看着他愣愣的,不由好笑,顺手捏了捏那张小脸,嫩嫩的,很软。洛兮恼怒地一把拍开他的手,觉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这样恶劣的人怎么会温柔。
屋子里很安静,洛兮回到书案后继续习字,不再理会他,洛铭不以为意,径自寻了一本书坐在一边翻看着,静谧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炭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还有书页翻动时发出的声音。洛铭觉得这样的气氛很好,原来,有个人陪在身边的感觉是这样的。
于是,从此以后,洛铭便成了墨香斋的常客,洛兮虽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胳膊肘终究是扭不过大腿的,洛兮深知这一点,对洛铭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不善到不满,最后彻底无视了。自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你改变不了它,你就要学着无视它,有些人任你东南西北风,他始终安稳如山,就好比洛铭,于是洛兮除了无视他以外,还在精神上深深地鄙视他。
苏子虞再次回到墨香斋以后对多出来的一个人无比诧异,在他看来,洛铭是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今频频光顾这偏僻的墨香斋,而且还一坐就是大半天,让他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洛兮的授课太差劲,以至于洛铭到这儿来观视了?
于是苏子虞终于有压力了,眼瞅着洛铭老神在在地靠着椅子,翻看书册,他实在是有些汗颜……并且自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气氛就变了一个样,在洛铭看来感觉是很不错的,如果除去喋喋不休的那个人就更好了,在洛兮看来是很不自在的,任谁看着讨厌的人在身边转来转去的都不会自在的吧?在苏子虞这里是……诡异,真的很诡异啊。
这样的日子有人满意有人不悦,拖拖拉拉的终于年关到了,一场大雪姗姗来迟,安城万家灯火,将原本洁白如棉絮的雪花映照成温暖的橘色,在茫茫的夜空中肆意地飞舞。
耳边听着热闹的鞭炮声,洛兮睁大眼睛站在门边看着外面的雪景,他兴奋地回头对正坐在火盆边的陈氏道:“娘,娘,你看,终于下大雪了,好大啊!”瞧着他洋溢着笑容的小脸,陈氏也笑:“是啊,这一年又过去了,兮儿也大了一岁。”
有冷风乍从门外吹进来,陈氏的笑容一顿,伸手掩住唇不住地咳嗽起来,洛兮一惊,赶紧把门关上,他竟忘了娘亲禁不得冷风,一面替陈氏顺气,又是心焦又是惭愧地道:“娘,娘你没事吧?”
陈氏一边摆手,一边声声地咳着,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般,她想告诉洛兮她没事,可是胸口那种窒息感让她怎么也停不下来,有腥甜的感觉在喉间溢开了。
洛兮急得快哭出来了,“娘,你怎么样啊?”渐渐的,咳声缓了下来,陈氏终于抬起脸来,将捏紧的手悄悄隐在袖中,她面容上带着一抹病态的红晕,虚弱地对张惶着的洛兮笑了笑:“没事,娘没事。”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洛兮双眼通红:“真的?”陈氏缓缓点头:“真的。”洛兮听罢终于放下心来,咧着小嘴笑了。
只是吹绿进来,道:“二夫人,小少爷,少爷来了。”说着她往旁一让,身后有人跨进门来,那人走到陈氏面前拱手行礼:“二夫人,洛铭给您请安了。”陈氏急忙站起来扶他,笑道:“哪里用得着如此多礼?”洛兮只是斜斜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冷哼了。
于是洛铭轻笑了,从袖中摸出一个红纸的贴包来:“兮儿,哥哥给你压岁钱。”洛兮拿眼角看他,在陈氏的示意下接了红包,低低地道了一句:“谢谢……哥哥。”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说是三姨娘和三小姐来了,洛兮双眼顿时一亮,急忙让吹绿去拿红包来,哪里还有先前半分的不甘不愿?他几步跑到门边,远远地看见昏黄的灯笼边,穿得极喜庆的洛雪,高兴地冲她招招手:“雪儿雪儿。”前后的差距之大,让洛铭心中颇不是滋味,亏他还念着这只小兔子呢……
三姨娘携着洛雪进了门,洛兮早将洛雪招过去,拿出红包哄她:“雪儿雪儿,你叫我一声,就给你一个大红包。”洛雪咯咯地笑了,露出小小的虎牙,一身红色的新夹袄将她裹得像个小团子似的,小脸笑起来灿烂,透着一股天真和机灵,十分可爱,洛兮忍不住伸手揉揉捏捏那雪团子似的小脸,心中十分喜欢。
洛雪应了,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哥哥,洛兮听着脸都要笑开了花来,塞了一只鼓鼓的红包给她,又顺便笑眯眯地摸了一把她的头:“雪儿真乖。”
这厢几个人看着,陈氏的脸上露出点笑意来,崔氏还是捏着团扇,只不过不是原来那一把了,半掩了面容轻笑起来,眼波柔媚,笑声还是跟银铃似的,只是听着更是硌人了,她道:“可算是巧了,大少爷也在这儿啊?”洛铭淡淡地点头:“三姨娘。”崔氏又笑了:“好久不见大少爷了,这回可算是来对了,大少爷这阵子定是忙得紧吧?”洛铭还是点头。
崔氏又看向陈氏,笑着道了几句吉祥话,那银铃似的笑声在屋子里不时地响起,洛兮一直觉得硌人的很。
众人在映香苑围着炭火难得地闲话了半饷,直到丑时过了,听得外面响起隐隐有炮仗声传来,闷闷的,却又给这寂静的夜里添了几分热闹,洛兮靠着陈氏迷迷糊糊地张开眼来,怀里还靠着沉睡的洛雪,他揉了揉眼,迷糊地道了一声:“娘?”
朦胧中听见崔氏的声音响起:“哎呀,子时已到,就不多留了。”陈氏又说了些什么,崔氏只着人将熟睡的洛雪抱起,往外走了,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洛兮迷糊间觉得有人的手指在脸上碰了一碰,那手指很温暖,还带着细薄的茧子在面上擦过的感觉,隐隐地记在了洛兮的心底。
忽闻洛铭说了一句话,来不及听个清楚,那声音就消失在耳边,又或许是藏进了耳中深处,再听不见了……
洛兮来到洛府的第一个年,就这样过了。
第十章
昨夜的烟雨已经散去,四周有鸟声声啼鸣,竹枝伸出墙头,宛如玉制,颜色青翠,柔韧的竹梢在风中微晃,夏日的清晨,微风中传来女子的轻唤声:“小少爷,巳时快到了。”
许久,门“吱呀”应声而开,惊飞了庭中枝上的鸟儿,一个少年匆匆穿上白袍,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走,口中急道:“来了来了。”
吹绿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上前帮他整理,口中嗔怨道:“睡觉也不是您这么个睡法,误了早膳,饿坏了可怎么好?”
洛兮放开手,干脆任她整理,口中嘻嘻笑道:“啊呀,我也想早些起的,奈何就是困得紧,好吹绿,你可千万不要同娘亲说啊,若是叫她知道了,又要教训我了。”
吹绿直起身,哭笑不得地睨了他一眼:“大少爷知道了要不要紧?”洛兮一噎,半饷才嘀咕一句:“他知道了……也要紧。”闻言,吹绿“扑哧”一笑:“好少爷,还是赶紧去吧,再磨蹭可就要迟了。”
于是洛兮一路直奔墨香斋,五年的时光,让洛兮由一个十岁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苏子虞仍是他的夫子,五年,眨眼就过去了,似乎一切都仍如以前一样,但是一些东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发生了变化,如同灰尘一般,在岁月的流年中悄悄地沉淀,看似平静,只是风一吹,霎时便迷人眼。
洛兮气喘吁吁地扶住门框:“先、先生。”苏子虞抬眼看来,讶道:“怎么这般模样?”洛兮进了屋来,急急地灌下一杯水,这才稍稍平稳下来,抬袖擦了擦嘴角,笑:“没什么。”
苏子虞放下书卷,微蹙了眉道:“你是不是又没用早膳?”洛兮拿杯的手停了一停,嘻嘻一笑:“哪里?已经用过了,用过了。”苏子虞不信:“你这几日都没有用早膳,当我不知道么?”
洛兮微微一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苏子虞这回倒是露出点笑意,起身从里间拿了个纸包出来,道:“吃吧。”洛兮更呆了,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讶异:“啊呀,先生竟在书斋里藏私食,真是罪过,只怕孔圣贤人要怪罪了。”
口中这样说,手上倒是不含糊地一把接过,打了开来,是几个热乎乎的包子,雪白的包子皮呈半透明,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馅儿,洛兮无视苏子虞哭笑不得的表情,靠着桌子坐下来就开吃。
苏子虞看了看他,又坐回他万年不变的位置上去,捧着那本万年不变的书翻阅着,洛兮抬眼看着他,忍不住问道:“先生,我总见你看那本书,都这么久了,那本书真那么好看么?”
苏子虞笑了一笑,将书皮翻过来,用手指仔细地摸着,才道:“啊,这书却是不错。”洛兮怀疑,他早因为好奇翻看过那本书,并不见得有多好看,甚至有些枯燥无味,若是换了他却是万万看不下去的,苏子虞却一看就是大半年,先生果然是先生,洛兮对苏子虞的景仰顿时如滔滔江水。
看见洛兮露出来的神情,苏子虞禁不住发笑,眼神温暖,笑着笑着就轻咳起来,眼角微弯,却还是笑着,他心中忍不住悄悄一叹,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情绪,要死死埋住,不能泄露出来,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古旧而粗糙,他坐在这里,坐在这间书斋里,坐在这个少年的身旁,与他呼吸相闻,日日相伴,他能做什么?或者,他想做什么?只有看着这本书,看着那个孩子长成这个少年,有些事情,只能埋藏,不能说,不可说,亦不能错……
“先生,你在看什么?”洛兮歪着头瞧过来,眼波明亮,苏子虞笑笑:“没什么?”又见他歪斜着身子,靠在书案上,懒懒的,像是没了骨头一般,不禁笑道:“明年就要行冠礼了,怎么还这样懒散?”
闻言,洛兮讶道:“冠礼?谁要行冠礼?”
“你啊。”苏子虞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小白痴,“你竟不知道?”洛兮傻傻摇头:“冠礼不是要等到二十岁才行的么?怎么……”
“是洛府的规矩,男子在十六岁时要行冠礼,似乎是要告诫洛府后人要早有担当。”苏子虞想了想,如是说,又道:“二夫人与大少爷竟没有和你说过么?”
“没有,”洛兮无奈地摊手,二夫人没提过这事,大少爷已经一个月不见人影了,于是他这个当事人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他道:“洛府怎么总是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怪规矩?”
苏子虞笑笑:“你回去一问便知。”洛兮点头,又听他道:“往后……你睡过头也不必这么急了,可以常来,但不必如以前那般了。”洛兮微怔:“为什么?”苏子虞一笑,眼睛微弯起来,令他看不见里面的情绪,望着苏子虞的笑容,不知怎么,他竟觉得有些哀伤,又想了想,定是看错了。
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顶,苏子虞仍是微微地笑,目光柔和,道:“你这几年很是努力,我能教你的,都教完了,剩下的东西,该你自己去徐徐学之。”洛兮听了这话,微微迷茫:“剩下的东西?”苏子虞颔首:“是的。”望进洛兮清澈的眸子,心中微叹,我能教你的,太少了……
洛兮一路出了书斋,一边思索着苏子虞的话,一边又想起他无奈而深切的笑来,先生这是怎么了?
这时忽闻身后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小少爷,小少爷。”洛兮止步,回身望去,一身青色布衣的小厮从后边赶来,定眼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桐影,洛兮微微讶异:“你不是跟大少爷出门去了么?”
桐影笑道:“是啊,大少爷这回提前回府了,正巧得很,小的刚要去找您呢,这不就碰上了。”洛兮点头,桐影又道:“少爷给您带了一件东西,遣小的请您过去瞧呢。”
“什么东西?”洛兮问道,这些年洛铭在外行商,经常会给他捎带些稀奇的玩意儿回来,经过时间的冲洗,洛兮对洛铭的敌意已经淡了许多,不再如以前那般排斥他了。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桐影还是笑,洛兮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也来了一丝兴趣,往洛铭的书房方向行去。
“你的消息倒是快得很。”洛铭斜睨了一眼正惬意品茶的段成,“我前脚方进府,你后脚就跟进来了。”
段成摇着扇,笑:“我自然要与洛少爷你搭好关系,多多亲近些,洛少爷如今生意做遍大江南北,我段府还要多多仰仗你的关照啊。”
洛铭冷笑:“如今你倒是越来越圆滑了。”“哪里哪里,”段成打了个哈哈,“人总是要有点长处嘛,要不然我老早就被我爹给扫地出门了。”
“那倒是,”洛铭点头,“要不然光你好男风那一桩就够段老爷受的了。”段成一展折扇,笑眯眯的:“天性使然,没办法,只怪他运气不好。”
“断袖……这是天性?”洛铭难得认真地问了一句。段成往后一靠,道:“不见得,我这是天性,有些人么……”他摸了摸下巴,耸肩:“就是喜欢上了,那也没办法。”
洛铭沉默不语,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只小兔子,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段成见洛铭似乎在走神,贱贱地笑了,小声地凑过去,将语气刻意放得很缓,想制造点暧昧的气氛来,奈何他那笑实在煞风景,于是生生让人觉得有些猥琐了,他低声道:“洛少爷这是……看上哪位了?”
洛铭乍闻这句话,心中不知怎的蓦然一跳,他斜睨了段成一眼:“段成,你总有一天要死在你这张嘴巴上。”段成不认同地道:“嗳……洛少爷此言差矣,不知有多少人就爱听我这张嘴说的话呢,再说了,要死也得死在温柔乡里,牡丹花下。”说着他不禁有些自得地张开折扇,施施然地摇了起来。
“牡丹花下?”洛铭微勾起些唇角,段成似乎也发现自己的语病,掩饰性地干咳一声,转开眼睛,只是不去看洛铭的微嘲的神色。
这时,桐影从门外进来,对洛铭道:“少爷,小少爷来了。”洛铭闻言起身,面上不禁露出点笑意来:“请他进来。”这一反应,让一旁的段成不禁纳罕,从来对人不假辞色的洛少爷居然也能笑得如沐春风?在他的印象里,洛铭是会笑,但是最常见的是冷笑,嘲笑,狡笑,何时这样温和地笑过?
段成咋舌,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笑成这样过,这洛府小少爷一来,洛铭顿时笑得春暖花开,真是神奇。这么想着,他不禁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小少爷产生了一丝好奇。
第十一章
段成忍不住转眼去看门口,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年从门外进来,乍一见屋里有陌生人,微愣过后,才唤了洛铭一声:“哥,这位是……”洛铭扫了段成一眼,道:“段府的少爷。”段成收了扇子,笑着起身来,道:“在下段成,字泽元,小少爷,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