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未妆

他一手端着茶盅，一手拈着茶盖，百无聊赖地拿茶盖刮茶沫，瞅瞅坐在对面的段成，他正一脸不耐地听着他爹喋喋不休，估计是被下了令必须跟着一旁的，手中那把折扇也摇得无精打采。

忽然，他抬起眼往这边看来，见洛兮正在瞧他，勾起唇笑了笑，眸光一亮，站起身来，打断他爹的话：“爹，洛小公子第一次来府中，哪能就这样听你说这等无聊至极的东西呢？还是让孩儿带他去园中游玩一番吧？”

段老爷想了想，笑道：“也是，那你就好好招待一下洛小公子，可别怠慢了人家。”等的就是这句话，段成脸都差点没笑开了花：“是，孩儿明白。”

段成领着洛兮左拐右走，进了后花园，他一边摇扇一边笑道：“洛小公子，我这后花园的景色可好？”洛兮一边打量着，一面点头：“极好。”

段府的景色确实不错，比起洛府并没有差多少，也是处处游廊，曲水亭台，六月间，游廊下，一池荷花开得正好，清香扑鼻，给这炎炎的夏日添了几丝清爽。

段成闻言，呵呵轻笑，领他在一处亭台中坐下，只道：“洛小公子先歇息片刻，我这里还有一个小玩意，极是有趣，待我去取来与你看看。”洛兮应下，段成便出了亭台，往花木后边去了。

洛兮靠着亭栏坐下，撑着下颔往四周看，甚觉无聊，六月里很是炎热，坐了一会儿，洛兮便有些昏昏欲睡了，他这一个月来为了跟洛铭练习骑马，每日都是早早爬起来，现下瞌睡来了，困倦的不行，靠在栏杆便直接睡了过去。

正迷迷糊糊间，忽闻有人声传来，洛兮惊醒，这才发现不是在自己府上，细细一听，那声音恰是个少女发出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循声走了过去。

待愈走愈近，这才听清那声音在喊“碧洗”，似乎是个人名，洛兮微微好奇地走过去，声音近在眼前时，他微感尴尬，原来……

第十三章

面前是一座假山，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坐在上面，一手揽住裙摆，显然是下不来了，她抬眼愕然望向这边，见是生人，一时间忘了动作，片刻后又是羞又是恼，羞得是自己这般模样竟叫外人瞧见了，恼得是碧洗那丫头怎得还不回来。

洛兮愣了一下，道：“姑娘……可是下不来？”少女的面上霎时一红，也不作声。洛兮走近前去，左右看了看，四周没有下人，只好道：“姑娘勿慌，我去寻个人来。”

那少女微微点头，脸上红红的，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怎的。洛兮四处转了一圈，还是没见着有人，六月里炎热，谁愿意没事跑出来。

估摸时间久了，晒得很，那少女拿手遮了脸，十分难受。洛兮无法，只得道：“姑娘，得罪了。”话罢上前去扶住她的手，教她一步步爬下来。

少女方一落地，俩人便听身后有人道：“妙绫，你在做什么？”洛兮回首，果然是刚刚遍寻不见的段成段少爷，他正一手提着个鸟笼子，一手摇着扇子，与诧异的语气十分不符合的是他脸上戏谑的笑意。

那少女闻言咬牙切齿地望着他，道：“若不是你的猫将我的香囊叼到假山上去，我会如此狼狈么？”

段成笑了：“啊呀，那可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叫你爬上去的。”又对洛兮道：“洛小公子，这是舍妹，闺名妙绫。”

洛兮拱了拱手：“段小姐好。”段妙绫也回了一礼。然后无话，气氛颇有些尴尬的意味。

段成笑了：“洛小公子，咱们还是回凉亭吧，我说过给你个有趣的玩意儿看的。”说着便往回走，洛兮只好跟上。

到了亭子，段成将手中的鸟笼放在桌上，洛兮奇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玩意儿？”鸟笼里自然是一只鸟，全身羽毛极是鲜艳，红嘴翠羽，分明是一只鹦哥。

洛府里也有鹦哥，被洛兮玩腻了，这有什么有趣的，莫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名堂

见到洛兮露出疑惑的眼神，段成自得地笑了，摇摇扇子：“这你就没见过了，洛小公子。”洛兮听得实在别扭，只道：“你……不用总是这样称呼我的。”

段成从善如流地接道：“那行，我就称你洛兮吧。”说着又指了那鹦哥，道：“这只鹦哥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下的，它有个绝活。”“什么绝活？”洛兮好奇，鹦哥除了会说话，还有什么绝活，他忍不住笑：“这鹦哥难不成还会跳舞？”

忽闻身后“扑哧”一声，回首却见那段妙绫站在后面掩唇轻笑，见他看来，只道：“何曾听过鹦哥会跳舞的？这鹦哥还是只会说话，只不过可以模仿人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罢了。”

洛兮诧异道：“怎么说？”段妙绫往前行了些，道：“就是说，这只鹦哥不仅会模仿人说话，还能将语气语调，声音都模仿得八九分相似，只要它听过，可以模仿小孩子的，老人的，女子的，男子的声音。”

话毕，她笑吟吟地对着那鹦哥道：“小八，你模仿洛公子的声音来听听。”洛兮好奇得紧，闻言就盯着那鹦哥仔细瞧。

那鹦哥咂咂鲜红如蜡的喙，歪了头，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对上洛兮，那模样可爱的紧，似乎是在思考，洛兮忍不住笑了，突然，那鹦哥叫了起来：“段小姐好，段小姐好。”

那声音清澈，脆脆的，听在洛兮耳中十分熟悉，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恍然，这不正是自己的声音么？那鹦哥竟模仿得惟妙惟肖，洛兮一脸诧异。

忽闻那鹦哥又叫起来：“这鹦哥难不成还会跳舞？这鹦哥难不成还会跳舞？”洛兮忍不住扑哧笑了，难怪段妙绫说这鹦哥只能学得八九分像，原来鹦哥的舌头细而短，学来的话也就急促了些，倒像是催促人似的。

那鹦哥乍见他笑了，突然使劲扑掕了一下翅膀，羽毛都炸起来了，声音也变得恶狠狠的：“你才会跳舞！你才会跳舞！”细细一听，这回却是段成的声音了，洛兮乐了，这鹦哥可真真是个活宝了。

“咳咳。”段成干笑一声，往鸟笼子上拍了一下：“闭嘴。”哪知那鹦哥愈发嚣张了，在笼子里上下扑腾，震得笼子左右摇晃，还不停地嚷嚷：“段少爷把段小姐的画眉喂猫了，段少爷把段小姐的香囊喂猫了。”

声音十分响亮，于是段小姐怒了：“好得很，果真是你把我的画眉弄死了，香囊也是你弄的。”她跺了跺脚，气道：“我要去告诉爹。”话毕就要往外走。

“嗳嗳……”段成赶紧拉住她，赔笑道：“这不是误会么，我哪里知道你的画眉会飞到猫的嘴边来的。”段妙绫柳眉直竖，瞪着他：“那香囊呢？香囊难道也会跑不成？”

段成嘿然一笑：“这是误会，误会。”又望了正在看热闹的洛兮一眼，低声道：“洛公子还在这呢，别咋咋呼呼，说风就是雨。”

段妙绫白了他一眼，倒是不说话了，想了想自己方才的举动似乎有些失礼，悄眼看看洛兮，面上微红，有些发烫，段成这厢松了一口气。

洛兮离开的时候，段成将那只鹦哥送给了他，洛兮颇有些不好意思，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收过外人的东西，更何况，这鹦哥的价值显然不低，他连连拒绝。

段成笑了，低声凑到他耳边道：“这个送你，我可是有些私心的，你方才也见到了，这鹦哥太聪明，我做点什么小事都瞒不过的，让我妹妹知晓了，可有的我受的。”

洛兮闻罢无言以对，原来做只太聪明的动物也是要不得的，不讨喜，于是他开始检讨自己有没有做坏事的习惯，免得哪一日这鹦哥得着机会全给他抖落出去，那可就不值了。

马车上，洛铭瞅了瞅洛兮手边的鸟笼，道：“段成送你一只鸟？”“是一只会说说话的鹦哥。”洛兮拍拍鸟笼，微微笑起来。“嗯？他把那只讨人厌的鹦鹉送给你了？”洛铭往他那边靠了靠。

“惹人厌？”洛兮好奇地看向他，道：“段少爷确实说这只鹦哥碍着他了。”洛铭轻轻一笑，只道：“你猜段成叫这鹦鹉什么？”“什么？”

“他叫它扁毛畜生。”洛兮嘴角微动：“这名字……确实……”洛铭看了看那只鹦哥：“段成曾经无数次想扒了它的毛烤来吃。”洛兮顺着他的视线也看看那鹦哥，洛铭继续道：“你想问它为什么还活着？”

洛兮点头，洛铭似乎忍不住笑：“因为这鹦鹉着实聪明的紧，只要段成一来抓它，它就拼了命地喊救命，用各种声音喊，还能有条有理地把段成往日里各种劣迹一一诉出，折腾的段成无处下手，光顾着哄它了。”

听完这一茬，洛兮对笼子里这只鹦哥瞬间肃然起敬，果然是聪明的很啊，居然能在段成的魔爪下活了下来，难怪段成对它不满，这么只聪明的东西不得不防，于是洛兮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把这只鹦哥送人。

洛铭望望洛兮，道：“你万要记得，离段成远些。”“嗯？”洛兮不解：“为什么？”洛铭眸光微闪，只是道：“你听哥哥的，一定不会有错。”见洛兮略略颔首，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甫一进府，洛兮提着鸟笼子就往琼花苑而去了，洛铭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眸底暗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儿，雪儿。”洛兮面上带笑进了院子，屋里闻声奔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碧色的衫子带起一阵风，扑到洛兮怀中，来人笑容明亮，声音清脆：“二哥哥，你好久没来找雪儿了。”

洛兮微笑着摸摸她的发顶，道：“雪儿又长高了。”洛雪抱着他的腰撒娇：“二哥哥雪儿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在忙什么？怎么不来看雪儿呢？”

洛兮笑道：“你也可以来找二哥啊。”闻言，洛雪有些黯然，低声道：“娘亲不准雪儿随便出院子，她说雪儿长大了，女孩儿的名声最是重要，不能随便走。”

洛兮叹了一口气，三姨娘这些年愈发地古怪了，竟给刚满十岁的洛雪定下这些蛮不讲理的规矩，谁去劝都一样，她一句是我的女儿，我爱如何教就如何教，与你们何干。于是旁人都拿她没法子，只是苦了洛雪，这般年纪的孩子，最爱四处玩了，如今却被三姨娘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这么一想，洛兮就觉得有些对不住洛雪，心疼地道：“无妨，我去找你娘说说，让她准你出来。”洛雪闻言双眼一亮，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欣喜：“真的么？二哥哥，雪儿知道你最好了。”

兴奋的劲头一过，她又有些许黯然失望：“娘亲不会答应的……二哥哥以前也试过的不是么，连大哥哥说的话娘也不听……”

洛兮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不怕，说不定这回就行了，你娘呢？在不在屋里？”洛雪摇摇头：“不在，娘亲这几日总是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雪儿都找不到她。”

“那二哥哥在这里等她回来吧，”洛兮说着举起手中的鸟笼给她看：“瞧，二哥哥给你带个有趣的玩意儿来了。”洛雪瞧见鹦鹉，一扫方才的失望，生动的笑意又爬上眼角眉梢。

第十四章

洛兮陪着洛雪玩了半日，到了日落西山，半天红霞之时，仍是不见崔氏回来，他起身由得洛雪去逗那只鹦哥，叫来一个丫鬟问道：“三姨娘去哪里了？怎的现在还不回府？”

那丫鬟支支吾吾地：“这个……三姨娘是去城东买些缎子，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洛兮微蹙起眉：“买缎子要去城东？洛府可是在城西啊。”他心道，这三姨娘还真不嫌累，穿过整个安城去买几匹缎子。

丫鬟言辞有些闪烁：“是、是啊，据说……据说城东那边的缎子很好，三姨娘很是喜欢，挑的高兴了……耽搁些时候……也是在所难免的。”

洛兮想了想，觉得此话有些不合理，但是细细一想，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合理，只得对洛雪道：“雪儿，二哥哥先回去了，明日再来陪你可好？”

洛雪立刻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二哥哥要走了？”洛兮微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你看，外面都天黑了，二哥哥明日再来吧。”

闻言，洛雪虽然心有不舍，但是也没有多闹了，只是说：“那二哥哥明天万要记得过来。”洛兮应了，又见她着实是喜欢那只鹦哥，便说要送给她。

哪知雪儿摇头：“娘亲不会同意的，她说女孩儿不能玩这些。”洛兮无语，这三姨娘管雪儿也太严了。

他又看看洛雪眼巴巴瞧着那鹦哥的可怜模样，安慰她道：“不若你先留着玩几天吧，你娘或许会同意的，不然，回头二哥哥和她说一声。”

听了这话，洛雪一声欢呼，兴奋不已，抱住洛兮直嚷嚷：“二哥哥最好了。”洛兮无奈地笑。

待回到听松园，已经是新月上柳梢了，漫天的星子一闪一闪，像是无数只悄悄窥视的眼睛。洛兮进了屋里解下外袍，忽然想起，那丫鬟说的话到底哪里不合理了。

城东那边根本就没有布坊，哪能去那里买缎子！

洛兮蹙起眉来，那丫鬟为何要撒谎，三姨娘去了城东的话，是去干什么了？如果没有去城东，那三姨娘又去了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搁下，心道，还是待明日去问问哥哥吧。

次日一早，洛兮起来，吹绿便道：“小少爷，二夫人让你今日去她那里用早膳。”洛兮穿上袍子，口中应了。

六月的早晨很是凉爽，风意兮兮，沁骨的凉意，去了映香苑，陈氏正在院中站着，洛兮忙迎上去，道：“早晨凉得很，娘亲还是不要出来了。”

陈氏含笑着点头，由他扶进了屋里，方一坐下，浅浅地咳了几声，抬头对洛兮道：“你这两日在忙什么？功课可有落下？”

洛兮在她身旁轻轻坐下，笑着答：“没做什么，功课也没有落下，娘亲尽管放心好了。”陈氏闻言，微微颔首。

“娘亲这几日可有请方大夫来看过？”洛兮蹙起眉，语气里满是担忧，陈氏的咯血症这么些年仍是不见好，大夫请了许多，药方子更是吃过不计其数，还是没有好转，大夫的解释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早年受寒，大病未去根，思虑过度等等。现在陈氏的身体，正犹如一张缓缓被墨浸染的宣纸，慢慢地被腐蚀。

陈氏道：“大夫昨日来过了。”“那就好。”

洛兮用过早膳后又陪着陈氏坐了一会，便离开了，出映香苑，他想了一想，似乎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先生了，作为一个学生真是有些过不去。

于是他转身去了苏子虞的院子，远远走着，闻见一股药香，被风吹得极淡，只一缕，便消失不见了。

进了院子，苏子虞正坐在那棵梧桐树下，一卷书，一杯清茶，悠然惬意。

“先生。”洛兮出言，苏子虞闻声看了过来，远远的，眸中似惊似喜，他站了起来，不小心碰落了膝上的书卷，低头看看，轻咳了一声，难得的有些赧然。

洛兮忍不住笑了，上前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轻轻拍去灰尘，递给他，一边似调笑地道：“有好几日不见了，先生可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