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要杀你,我还要夷你五族!”远远的,拓跋焘才冷漠的直视于他,“怎么?你现在怕死了吗?”
“不。”崔浩摇了摇头,半翕着眼望向佛狸,嘴角竟带着笑意,“陛下,臣还不能死。”
“你……!”佛狸抽出身旁系着的马鞭,疾步上前,扬手起鞭却停顿于半空,“崔浩,你这是向我求饶是吗?!”明明该是强硬而愤怒的语调,佛狸竟让它带上了些许不为人察的哽咽。
“求……求饶……?”冷笑一声,眼眸游散至马鞭,而后,又集拢向佛狸的脸庞。
崔浩望着佛狸,口齿轻轻扣动三下。
“你……你……还敢……”几乎是使用了浑身的气力,狠狠得向着他的股腿鞭去。刹那间,血沫横飞,皮开肉绽,几露白骨。崔浩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我不怕死亡,只怕我死之后……
大口喘着粗气,佛狸望向高允,“拟,拟诏!夷,夷……崔浩……五族!”
平城·东宫。
“太子,你方才为何要强拉着我离开!”高允愤愤拂袖,“陛下要的诏书,我是绝对不会写的!”
“老师啊,你是真得糊涂吗……?人都应该知道要见机行事!”太子晃拉住高允,心有戚戚焉,“方才我想替你开脱死罪,你非但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反而火上浇油激怒兄兄……你这是何苦啊?”
“太子殿下,我本无意苟活。”高允转过身去面向太子,语气冰冷、面如死灰,“我教出你这种学生,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什么?”太子晃满面疑惑,“你……你说什么?”
“当日我在窗外听的一清二楚。”神色严峻,高允步步逼向太子晃,“你等几位先向陛下进谗诋毁崔浩,而后又阴谋收买闵湛、郗标二人,唆使他立国史碑于城郊。太子啊,太子……”他摇着头,眼中充满了失望与悲伤,“我真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得麻木不仁!”
“不,不,这不是我的主意!”太子晃后退至墙角,依着墙壁软瘫下去,“而且我真的没有想到崔浩会如此轻易中计……况且……他若不听不从……又何从加害于他?”
“可这最终的决策权确确实实是在你手中!”手指着太子晃,高允言辞激烈,“你明知崔浩此行凶多吉少,仍选择冷眼旁观,姑息养奸,是为不仁。”居高临下、目光如炬,“你作为拓跋家族的太子,眼睁睁看着祖先斑斑秽迹立于阡陌交通却不加以阻止,是为不孝!”说着,他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太子晃的脸,“太子……你是我的学生,你不仁不孝,乃是我教导无方,我理应受惩。虽然崔浩他确实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可他的罪行又何尝需要波及他的五族?这是你我的罪孽啊!”
“我当初同意这样做,目的只想让崔司徒他卸甲归田,不再僭越干政……而我真的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太子晃抱着高允的大腿,纵横满面,“老师,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我虽然猜到兄兄他终究不会想要杀崔浩的……但我真的没料想到兄兄会拿他的手足来泄愤啊!”
“什么,你说陛下不会杀崔浩?”
“对,对……”太子晃起身,掰过高允的身子连连点头道,“兄兄他一定不会杀崔浩。兄兄他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但凡他想杀的人,他便不会用马鞭抽打……可他方才明明狠狠的鞭笞了崔浩……他一定不会杀崔浩的。”
“宗内侍到……”
带着满腹疑惑,高允坐上了前往西宫的车驾。待到他茅塞顿开之时,眼前端坐凛然的拓跋焘已然注视了他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诏书写了吗?”
“没有。”
“回去写好,明天交给我。”
“臣拒绝。”高允正襟危坐、浩然坦荡,“夫史者,记人主之善恶,为将来以劝戒。崔浩孤负圣恩,此其罪也,但此罪又何至波及五族?除非他还有什么其他的重罪,不然这诏书我是绝对不会写的!”
“你想抗旨吗?”
“陛下又想杀我了吗?”
“你会怕吗?”佛狸冷笑一声,慑人目光锐利直逼过去,“我最讨厌你这种不怕死的东西!”
“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高允同样也直直仰视拓跋焘,一字一顿、抑扬顿挫。
威武不能屈。对峙相看,眼前这个瘦弱枯槁的汉人,远比他所遇到过的任何壮士都刚强。
良久,佛狸低头轻笑道,“你够骨气,可是他不。”这笑容似是夹杂着暗暗的苦涩。
“你错了。”高允依旧直视着佛狸,斩钉截铁、坚硬果决,“他绝非畏惧死亡。”
“你又是从而得知?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如果贪生怕死,就会选择独善其身。而今他信任于你,你却辜负于他!”
“我辜负他?呵呵……”拓跋焘忽然仰头长笑,笑声中似带着凄凄抽噎,“你说我辜负他?好,好极!”佛狸拿起手边的书信递于高允,高允接过这份信件,抽出信纸,只见白纸四角微微起皱,纸上斑斑水渍溶化了部分黑字。
“这是崔浩的笔迹……”而后,一阵怵目惊心让高允不复言语。
“不……”十指颤抖,信纸从指缝间滑落下去。高允抬头望着拓跋焘,目瞪口呆、舌挢不下,“不可能……不可能……”
“这可是崔浩的笔迹?”
“是。但是……”
“有没有可能是由他人冒充?”
“崔公……”高允六神无主、惶惶而不可言,“他……他的书法技艺精湛,自成一派、独树一格,旁人不太能模仿……”
“所以这都是他写的了?”佛狸死死盯着高允,“勾结刘宋重臣,密有异图,这都是真的了?”勃然拔剑斩案,佛狸剑指高允,“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背叛我?!”
“不……”高允始终还是不可置信,“陛下,这……这不是真的……”
“证据确凿,你还要替他狡辩?!”佛狸脚踢开案桌,仰视睢盱,只见他面容扭曲、眼神狰狞,“高侍郎,谋逆叛国该当何罪?!”
“诛……诛三族……”
第31章:元嘉草草(上)
建康·太极殿。
“陛下,中兵参军柳元景求见。”
“哦?快,快宣!”皇帝放下手边的奏折,急急起身相迎,“柳爱卿,你可来了,免礼免礼!”柳元景抬头,终于有机会细看他了。只见眼前这个皇帝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平日里,他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忧郁,可今天,他却拊髀雀跃、喜不自禁。“内侍,你快传王玄谟等人觐见!朕要将这个好消息分享于众人!”
他就是刘宋文帝——刘义隆,刘宋武帝刘裕的三子。他登基以后,励精图治、推广改革,在他的治理下,南朝经济飞速发展,人民安居乐业,史称“元嘉之治”。一直以来,文帝刘义隆都憧憬并崇敬着他的英雄般气吞万里的父亲。同时,他也期许着,有朝一日,自己将会挥师北上,讨伐索虏,自己将会光复华夏旧地,一统中华河山。
可惜事与愿违,现实往往是最残酷的。
“众爱卿……”刘义隆端坐正殿,“今日,朕有一喜讯,欲言于众卿家。”只见他欢心之态溢于言表,“崔浩他死了!”
“啊?崔浩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爱卿,由你来说吧。”
“是。”柳元景清了清嗓子,“前些日子,索头虏佛狸下诏,斩崔浩三族。与崔浩属于同一宗族的清河崔氏,不管血缘关系的疏密远近,都死在了佛狸的屠刀下。而与崔浩有姻亲关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都被诛灭全族……”
此话一出,刘宋臣子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人开口道,“佛狸这索虏竟残暴冷血至此!”
“柳爱卿,此次崔浩即除,真是多亏了你啊。”刘义隆望向柳元景,“只是佛狸这个索头虏竟然株连了那么多人……”他的言语似是夹杂着惋惜,“佛狸的残暴不仁……真是超乎朕之所料啊。”
原来那崔浩之前一直假意投诚——他写信给南朝的士族姻亲,向他们承诺有生之年必然会极力阻止佛狸南征。待他博取柳光世等人的信任后,便旁敲侧击以获取刘宋的各种情报。但佛狸执意南征让南朝士族对崔浩不仅失去了信任,而且平添了万分的怨恨。于此,柳元景便将计就计,借信离间他君臣二人。
为你众叛亲离,为你孑然一身,而你却……
“陛下,既然崔浩已死,我等何不举兵北伐?”王玄谟揣测到了刘义隆的心思,“陛下,索虏暴虐无道,北方汉人久受鲜卑索虏欺凌,我等理当顺应民意,兴兵跨江讨虏,封狼居胥,光复河山!”
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七月,刘义隆下诏北伐。他派遣宁朔将军王玄谟率领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镇军谘议参军申坦率领水军进入黄河,受青、冀二州刺史萧斌的督统。太子左卫率臧质、骁骑将军王方回直接到许昌、洛阳。徐、兖二州刺史武陵王刘骏,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各目统领自己的部队,在东西两个方向一起举兵进攻。梁州、南秦、北秦三州刺史刘秀之在、陇一带骚扰破坏。太尉、江夏王刘义恭出驻彭城,但任各路大军的调度、指挥。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平城·永安宫。君臣对弈。
“陛下,刘宋大军压境,围攻滑台,直逼虎牢……”执白的是北魏尚书李孝伯,“陛下,我们是否应该引兵援救呢?”
“专心下棋。”拓跋焘凝视着棋局,指尖捻动着黑着,语调平静冷淡,“你再三心二意就要输了。”
“让我见陛下!”门外传起一阵喧闹,“我要见陛下!”
背门而坐,佛狸不为所动。
“陛下!”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陛下,刘宋大军已经进逼虎牢了?!”
“笔头奴,”佛狸对古弼的质问充耳不闻,只低头仔细着钻研棋局,“你怎么就自说自话得进来了?”
原来那名官员叫做古弼,古弼因为脑袋尖,被拓跋焘戏称为“笔头”。而古弼也不多啰嗦,冲上前去一脚踢开胡床,撩起尴尬倒地的李孝伯便是一阵狂锤猛打,口中还跟着悻悻唾骂道,“李孝伯,你身为人臣,国难当头,你却还有心思下棋?”古弼越打越来劲,竟更口无遮拦的道,“如果崔司徒还活着,怎么会有今天这个场面?!”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个名字已不再让他感到撕心裂肺,只仿佛寒冬饮雪水。
“笔头公,放手。”扶好棋盘,拓跋焘终于抬起头。只见眼神依旧镇定、言辞依旧故我,“李宣城已多次向我进言,是我没有采纳。”
古弼这才放开手,转而面向佛狸问道,“陛下,你这又是何故?”
拓跋焘起身,伸手搀起狼狈不堪的李孝伯,同时缓缓说道,“如今天时尚热、马亦未肥,我军若是仓皇而出,必定毫无斩获。如果贼军真有能耐打到平城,我们就去阴山暂避。鲜卑人本着羊皮裤,何用绵帛?”佛狸冷笑一声,眼露灼灼,“等到十月,黄河冰封,我就带着我的军队渡河南征……”
“到时候,谁欠我多少,我都会十倍得要回来!”
第32章:元嘉草草(下)
论统兵作战,佛狸就如同鲲鹏展翅,敢于孤军深入,也甘于退守千里。进既可吞山河万里,退又何计锱铢毫毛?常言道,文如其人。武亦如此。
话说那刘宋军队本应是士气旺盛,武器精良,而且在当时,居住在黄河、洛水沿岸的老百姓们都争先恐后地给刘宋军队送粮秣,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拿着武器前来投奔。但主帅王玄谟借由战争搜刮民财,使得本一心向往南朝的百姓们大失所望,而他的刚愎自用、贪婪自私也让刘宋军的优势瞬间化为子虚乌有。兵贵神速,可刘宋军包围了滑台数月仍久攻不下,战机贻误。眼见天气已慢慢转凉,黄河也渐渐结冰……
刘宋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九月,太武帝拓跋焘引兵救援滑台。十月,太武渡河,众号百万,鼓崐之声,震动天地。王玄谟惊惧而宵遁,北魏军队连夜追杀,死者万余人,麾下散亡略尽,委弃军资器械山积。
青、冀二州刺史萧斌闻讯后,派沈庆之统领五千士卒前去援助王玄谟。沈庆之拒绝,对曰,“王玄谟的士卒身体疲惫、士气不足,而寇虏已经逼近,得数万人乃可前进御敌,如果派遣区区几千人的军队轻率前往,必然捞不到什么好处。”萧斌却坚持要他去。争论不下之时,正赶上王玄谟仓皇逃窜回来。萧斌要斩王玄谟,沈庆之坚决劝阻,曰:“佛狸威震天下,控弦百万,岂玄谟所能当?况且斩杀战将削弱自己的力量,此非良计也。”萧斌于是没有斩杀王玄谟。
初战大捷,太武帝乘胜反攻。秉承并坚持自己的作战原则,拓跋焘全然不顾西线以柳元景为首的刘宋大军已攻陷潼关,下令永昌王拓跋仁从洛阳向寿阳挺进,尚书长孙真直逼马头,楚王拓跋建直取钟离,高凉王拓跋那从青州直取下邳,他自己则率军从东平直入邹山,五路大军皆直赴东线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东线刘宋军节节退败,北魏军队深入刘宋国境。刘义隆只得下诏让柳元景等人退守襄阳。至此,元嘉北伐草草收场,刘宋转攻为守。
十一月,北魏永昌王拓跋仁乘势进攻悬瓠、项城,拔之。十七日,拓跋仁率领八万骑兵追击刚刚从西线撤返的刘康祖,意欲一雪西线虎牢陷落之耻。刘康祖只有八千将士,副将胡盛之建议可以依靠山势的险要,让军队从小路到达寿阳。刘康祖大怒,对曰,“我等临河求敌,遂无所见,今幸其自送,我军奈何避之?!”
于是宋军结车为阵,掉头迎击北魏骑兵,刘康祖下死令道,“回头者斩首,转步者斩足!”北魏军队从四面包抄围攻,刘宋军将士们同心协力、视死如归,拼死同北魏军队搏斗。自旦至晡,宋军杀魏兵万余人,尸横遍野,流血没踝。刘康祖身上十处受伤,却意气弥厉,越发得斗志激昂。拓跋仁改变战略,将部队一分为三,采用车轮战术,且休且战。这时,正赶上夜幕降临,风力很大,北魏军队借此就用战马驮草,火烧刘宋军营,刘康祖随着救火随着补救营垒。一支流箭飞来穿透了他的脖子,刘康祖从马上栽下,壮烈牺牲。主帅即死,群龙无首,刘宋军随即崩溃。北魏军队追击堵截,几乎将刘宋军斩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