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狸!!!
他撕心裂肺得怒吼着。回音在房梁之间互相撞击,久久不散。
于他人生,仅此一回。
于是,他成了一个瘸子。他跛着脚,一路南行。一路上,街头巷尾到处流传着崔浩的死讯,一路听闻,或惋惜哀悼、或落井下石。一路狼狈,一路不堪,一路梦魇。所幸后来,他遇到了卢度世。而后,他成了人们口中那隐居在山林之间,鹤驾仙游的桃简居士。
当初,他曾选择忘怀。他强迫自己忘却他曾疯狂的爱上过一头野兽,忘却那头野兽曾给予他的伤害。他甚至毒瞎自己的双眼,只为不看到自己浑身上下的痕迹,那是被他占有过的证明。忘了他,他确实做到了。那一阵子,他确实心如止水。看不到,听不见,也不再想念。
直到有一天,卢度世告诉他,刘义隆欲将北伐。那一刻,深知佛狸脾性的他绝望了。
马蹄声消失了,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让他再熟悉不过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后,一个紧紧的拥抱,他的周体被包裹于那个人的胸怀。
“你还是来了。”
第36章:桃简的三天(1)
时至十二月冬。瓜步虽不如平城那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也是湿寒连绵、北风刺骨。百花凋零,只有篱笆内植着的那几株梅花,独落喧妍,袅袅暗香袭人。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佛狸紧紧抱着他,他的双臂牢牢的包裹着他冰冷的身子。耳鬓厮磨,深浅不一的亲吻自眼皮慢慢滑落至脸颊,再吻下脖间,他一寸也不肯遗漏。佛狸唇齿间吐出的气息犹如艳阳烈火,可始终无法融化他——自始至终,崔浩都犹如一柱冰山,纹丝不动、无懈可击。
“佛狸,你可是来欣赏你的杰作?”桃简冷笑道,“看到我又瘸又瞎,你可满意?”
“跟我回去……”佛狸的吻却比方才更为激烈,不顾崔浩的质问,他只是一直喃喃重复着,“司徒……我爱你。跟我回平城……跟我回去……”
“司徒?谁是司徒?!”崔浩终于按耐不住愤怒,只见他勃然大吼道,“放开我!你这头畜生!”佛狸一愣,崔浩乘机奋力挣扎开去,而后踉踉跄跄栽进屋内。砰……他重重摔门,紧紧栓牢。那声响彻天,回荡在幽幽空谷,却吓不退拓跋佛狸。
“开门……”倚着门,佛狸敲扣着柴扉,“崔浩,开门……”
“开门……崔浩……”
“开门……”
自夕阳西下,至夜阑寒月,佛狸未曾停歇。直至黎明朝霞,那声声乞求才渐渐消散。
桃简端坐在起居室,彻夜未眠。听得门外似是没有了动静,他便起身拄起拐杖。他打开柴门,院内空荡无人,只有一缕晨曦照耀上了他的脸庞。
他走了么?不,他没有。踢踏……踢踏……灵敏的听觉分明是又听到了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额尔,周身竟不复寒冷。
“崔浩。”佛狸下马,同样也是彻夜未眠,他的嗓子里却添了几分沙哑,“刚才去树林里,想打猎,但没有猎物,所以只摘了些野果……你饿了吗?”
“这儿哪有什么猎物?”桃简转身走进屋内,却没有带上门,佛狸揣着野果,跟着走了进去。只见屋内俨然有序、干净整洁,仔细回想,和昔日的司徒府似乎相差无几。崔浩也不制止佛狸,只回头冷冷丢下一句,“把鞋脱了。”
佛狸放下野果,俯身脱了靴子,置于崔浩的木屐旁边。而后,他踏上一尘不染地板,缓步走向崔浩。手里下意识的触摸身旁,方才发现那马鞭已交予了拓跋浚。盘腿坐于崔浩的身后,佛狸展开双臂,又是一个紧紧的拥抱,而崔浩不闪躲也不迎合,只挺直腰杆子端坐于前。
“你饿吗?”依偎在他后脖,佛狸用脸颊摩挲着他光洁的皮肤。
“不。
又以嘴唇包裹着牙齿佛狸亲咬着他的耳垂,“那你冷吗?”
“不。”
“那你……”佛狸伸头,从耳畔轻吻他的脸颊直至嘴角,却迟迟不敢覆上嘴唇,“那你恨我吗?”
“恨。”
“所以……你弄那些道符来诅咒我?”伸手轻轻解开他的衣带,佛狸的声音越发低沉,“想想我为你做的那些事情……我还会怕那些巫蛊诅咒么?”
崔浩忽然笑了,笑的是那么好看。
“你知道么,我真的想过怎么报复你。”崔浩掰开佛狸的手,转过身去,一片袒胸露乳。他的眼睛虽已失明,但他却依然能够摆出最佳的角度,他面对着佛狸,“而我也想到了,自从我听说刘义隆欲将北伐,我就有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报复你的办法。”
“什么办法?”
“六月,刘义隆北伐。我就知道你必然不会及时还击,一来是你要示弱以判断战局,二来是你要等到十月,十月天寒马肥,黄河冰封……”崔浩一把推倒面带笑意的佛狸,右腿跨上他的xia身,咄咄逼近他的脸颊,“十月,你果真控玄百万,一举南征……”
“还是你懂我啊,你可知道,当时朝中竟没人看出我的用意……”
“你给我闭嘴!”崔浩喝止佛狸,而后轻蔑得笑道,“而你必然会不顾西线战局,全然猛扑东线。王玄谟败退后,柳元景也从关中撤退至襄阳……”崔浩的神色越发不屑,“确实,一切都按照你的料想……但如若此时,有人向刘义隆提议让西线柳元景东取洛阳,一来截断你的退路,二来牵制你南攻寿阳的那一路大军,你该当如何应对?”
“我……”拓跋焘一时语塞,停顿了一会他才说道,“柳元景那种货色,我捏他就像捏蚂蚁,我会怕他?”
“双拳难敌四手,昔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还不只落得乌江自刎?青、兖二州宋军兵力保持完好,若柳元景攻下洛阳,三者夹击你,你又该如何应对?”刚才的闲淡早已烟消云散,崔浩的表情竟开始有些狰狞,“若是三者不够,再加上江表刘义恭,四角联击,来个瓮中捉鳖……”崔浩摸索着伏向拓跋焘的耳边,“陛下……你看怎么样?”
“说不出话来了吧,我替你回答。”崔浩轻啄了下佛狸的耳廓,“你会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北逃,就好像那蠕蠕一样。”说罢,他还伸舌头勾了下佛狸的耳垂。
一阵北风喈喈呼啸,狠狠敲打的窗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佛狸忽然放声大笑,一把翻过身去将崔浩压于身下,从胸膛至跨部,每一寸都被他疯狂的啃咬,“崽子,算你狠!”他捏着崔浩的脸,强迫他张开嘴,而后又一路热吻上去前吮吸他的舌头,“这才是我的崔浩!”
“崔浩已经死了。”任由他肆意侵袭,桃简只冷冷笑道,“我听说你把崔浩架在囚车里,让十个人在他头顶上撒尿,他吓得嗷嗷乱叫……”桃简笑得愈发猖狂,散发着一股致命的吸引力,“陛下,你真狠心。”
“是啊,我还割了他的舌头呢!”佛狸也跟着冷笑,“但撒尿这茬可不是我下令的,我哪会下达那样的命令?!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狗奴做的。”佛狸一把横抱起崔浩,“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若不是你平日里蛮横无理到处得罪人,他们怎么会这样落井下石?不过……”佛狸把崔浩置于榻上,自己则侧着身子躺于旁边,轻抚着他的脸颊,“我就喜欢你这样……而我也是这样的人。”起身除去自己的衣衫,佛狸的手开始慢慢往崔浩的下体摩挲……
“说到底,你还是喜欢你自己么?”
他虽紧紧闭着眼,佛狸却可以轻易得替他配上一眸嘲弄眼色。
而后,崔浩便一如既往沉沉睡了过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面回应佛狸的请求。
第37章:桃简的三天(2)
拓跋焘忽然从床榻上惊醒。
“崔浩?”他念着他的名字……转眼一看,却空无一人。
“这小东西到哪里去了……”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拓跋焘起身下榻。揉了揉睡眼惺忪,他放眼望去,几案、矮柜、香炉,屋内的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只是都暗暗蒙上粉尘。
拓跋焘裹了件裘子,慢慢走出屋外。
只见一片落叶杂草,庭院萧条。没有梅花,没有美池,也没有森林。
这里是……?
攥紧拳头,强咽一口唾沫,他又穿越前庭。跨出大门,鬼使神差转身回望,只见门匾上的字残缺不堪——司徒府。
快步直走,复而放眼四望,只见远处集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这里是……平城……?”
难道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崔浩!!”呼喊着他的姓名,佛狸再次倏尔惊醒。
几案、矮柜、香炉,又是一片井井有条。
“你鬼叫什么?”右手柱着桃枝,左手提着篮子,崔浩从屋外缓步踱入,狐裘素服,衣香华发,“你快过来。”说着,他伸手出提着篮子的手。
佛狸楞了许久,直到瞥到手臂上的血肉模糊的牙印,他才豁然开朗。他解颜开笑,复而深呼吸,庆幸刚才那只不过是场噩梦。
噩梦未必就此消散。
“你……你去哪里了?”佛狸说着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篮子,“这又是什么?”
“下山去了,这是馒头,你饿了就吃吧。”
“我知道这是馒头。”将篮子放于小桌,佛狸又上前抱起崔浩,捏着他冻红双手塞于自己的胸口取暖,“你……就这样下山去了?”
“是。”崔浩轻笑道,“又瘸又瞎,向来如此。”
手心的彻寒扩散于佛狸的胸膛,桃简越是轻描淡写,佛狸越发沉痛不堪。
佛狸不语。
“佛狸……”桃简想抽开手,却被对方死死扣住,“你不用这样做。”只见他淡淡一笑,道出的言语比那手心更为冰冷,“因为任凭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原谅你。”
虽然看不到佛狸的表情,桃简却可以轻易的替他配上一脸绝望。
“哼……”佛狸却出他意料得冷笑道,“崔浩,这可由不得你!”把崔浩丢于榻上,佛狸跨上他的身子,伏下身吮吸他的耳垂、脖子、肩胛,又攀上去低声耳语道,“你听着,我捆也要把你捆回去!”
“然后呢?”抬起下巴,崔浩扭动着肩膀,迎合着他的热唇,“再打瘸我的另一条腿?”他的话虽带刺,但声音却呢喃暧昧。崔浩捧起佛狸的下颌,从高挺的鼻梁、硬朗的轮廓到稀疏的胡渣,他指尖摩挲着他的脸庞,“佛狸,你什么时候退兵?”但不等他回答,他却倏尔反压过去,捧上佛狸的脸颊,含上他的翘唇。舌尖挑逗着他的上颚,直至被对方狠狠吮吸。唇齿交缠间,他们忘乎所以,只听得水声啜啜。直到胸腔氧气被抽干,崔浩才推开佛狸,晶莹的丝线却连在二人的唇齿间,似是不舍留恋。喘着粗气,佛狸眼眶瞬间充血,声音越发低沉,分身火热膨胀,几欲弹出羊皮裤,“你管我?”他说着,将遮挡崔浩脸颊的白发挽于他耳后,而后又像老鹰般的啄了一口他的嘴唇,“你若还做我的司徒,我就听你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失明么?”崔浩微笑,他嘴唇上翘弯若菱角,“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他用食指堵上佛狸的嘴,“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只听得对方一声轻笑。
“那你又何曾放过我?”屏息凝视着崔浩,佛狸的语调越发温存,“白天出现在我的脑海,晚上出没在我的梦里……你又何曾放过我?”
一席暖意涌上心扉,融化了嘴边冷峭,但仅在一瞬。只见崔浩咬了咬下唇,却更变本加厉讥讪道,“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爱你,与你无关。
“你说的对。”佛狸捧着崔浩的脸,依然是那痴痴凝视。而后他手撑床榻支起上身,盘腿而坐倚于墙角,将崔浩抱于自己的身上,从背后亲吻着他的脖子,并在附上耳边叮咛道,“你告诉我,是不是从头到尾,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一切都与你无关?”
崔浩不语。
虽心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日薄西山。
随着这阵无语凝噎,崔浩渐渐觉得那双拥抱着自己的手越发寒冷无力。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吧。”佛狸率先打破缄默。而后,他尝试着掰过崔浩的脸,带着凄凄乞求,他长长亲吻着他,却得不到任何他的回应。
“也罢……”他竟松了一口气。
看不到他的神情,崔浩只感觉到佛狸抚弄自己脸颊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着……
“再做一次好吗,最后一次。”
随着阵阵冷颤,佛狸软软瘫陷在床上,竟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我‘什么?”喘着粗气,却久久不听到佛狸的回应。崔浩轻笑着摇了摇头,便自顾自沉沉睡去了。
第38章:桃简的三天(3)
从浑噩中醒来,睁开眼,佛狸刚准备起身,便看到崔浩竟趴伏在自己的胸口沉沉寐眠。这应是习以为常的事,而如今却着实让他受宠若惊。只见佛狸倏地绷紧身体躺正,他甚至屏住呼吸,直到确保没有吵醒崔浩,他才慢慢恢复气息。眼自下望,崔浩紧闭着双眼,他浓密的睫毛伏于饱满的卧蚕上,随着安穏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小东西……”佛狸轻声念道。
想当年,他便时常像今日这般,趴伏在佛狸怀里安详睡去,而佛狸也会像今日这般,近乎痴迷得凝视着他。数十年如今朝。那时,崔浩总像只小猫一般,温驯而骄纵,让佛狸爱不释手、欲罢不能。而佛狸最常浮想的,便是若崔浩能生根猫尾巴,随着他起伏的身子弯曲、直立、盘转、缠绕,那该会有多迷人?
一阵悉索,口带着哼唧,崔浩缓缓抬起头。他向着佛狸,脸颊红润,如同微醺。佛狸便伸手托着他的下巴,轻轻拨开他黏在脸颊的发丝,“小东西,你醒了?”
“别这样叫我!”倏尔推开佛狸的手,冰冷的言语却缠绕几分睡意,“我名浩,浩者,水大也。我字伯渊,渊者,回水也。一年前,你可以叫我崔浩,可以叫我伯渊,还可以叫我司徒,叫我爱卿。但如今,你只能叫我桃简。”
蓦然惊醒,幡然悔悟。直到这一刻,佛狸才真正明了,明了为何这段情感会如此这般烟消云散、无疾而终。只因自己往昔所沉湎的,不过是自己所编织的美梦罢了。他自以为是得爱着那个他所意淫的‘崔浩’,直到让他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