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井平淡地看着他,真的是很平淡的一眼,但不知为何风野却从中看出来悲哀的意味,只是一秒,中井就转过了头,但风野就觉着那目光依然胶着在他的身上,然后中井回答他:“我昨晚窃听了他的电话。”
风野沉默将头转向了车窗外,心里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中井如果不选择他的话应该会有更好的出路的。
等车停住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码头,两人下车,就看到穆倾在前方不远处,于是朝他走了过去。
穆倾也看到他们了,知道是甩不掉这两个人了就远远地跟他们挥手,笑容灿烂真挚到了极点。
“穆先生,真的是好巧,竟然会在这儿遇到你。”率先开口的是风野次郎,脸上带着温柔和贴的笑容。
“对啊,真的好巧。”
“我想去附近的岛屿走走看看,穆先生要一起么?”
“我要去看我弟弟。”
“那穆先生不介意我们同行吧,毕竟在异国他乡看到熟悉的人真的是一种缘分。”
“荣幸之至。”
他们乘上一艘游船,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到达了附近的一座小岛。
那是一座安静漂亮的海岛,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海边的椰林,微湿的海风略过耳侧带着些许凉意,柔软细腻的白色沙滩泛着银光,阳关正好,照在身上有点热但却弥补了海风带去的温度。
穆倾舒服地眯眼,深深呼吸了一口咸湿新鲜的空气,觉着以往的二十多年真是白过了,竟然将时光浪费在那样的事情上面。脚步变的轻盈,身着白衬衫的少年快速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两个身穿西服的英俊青年。
穆倾一路走在前面,轻松闲适,落脚轻巧,但速度却也不慢,等他到达位于一个高坡之上的疗养院的时候,开放的探视时间还没到。风野与中井在门口就停住了,而他却是熟门熟路地进去,一路上热络地跟碰到的每一个人用本地的语言打招呼,然后,拐进一个空的房间,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东西开始武装。
等他出来后,已经与这个医院的任何一名普通医师无异,原本少年略显单薄瘦弱的身材不知道如何处理竟然如同一个成熟的男人,而那双灵动水润的眼睛则被一副大大的黑框眼睛遮挡住了。
熟门熟路地走到顶楼,推开一个病房的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室的阳光,在阳关下一个少年安静躺在纯白的床上。
穆倾扬起嘴角笑的开怀,还是这个样子啊。
看少年还在熟睡,穆倾拖了一个椅子在角落坐着静静看着他,真的长大了呢,离开了已经有八年了吧,也不知道离开后他过的怎么样,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做的这么好,应该是很开心的吧。
转向窗外,开阔的海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能让人灵魂安静的力量。
这与落地窗连成一片的几乎占据了半个屋顶的天窗应该是他强行要求的吧,除此在外这个孩子很少麻烦别人的。
原本拖到门口的光亮如潮汐慢慢后退,终于在退出少年身体范围的时候,少年醒了。
穆倾依旧坐在那儿,保持着五个小时之前的样子,看着床上的少年慢慢睁开眼睛,呆呆地盯着头顶的那一片蔚蓝天空,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少年的眼脸在一下一下翕动,长长地睫毛如蝴蝶美丽的翅膀在脸上划过一道又一道的阴影。然后少年伸出手,穆倾知道他一定是要叫陪护帮他洗漱,这是少年的习惯,在漱口前几乎是不开口讲话的。
按铃有点远,少年修长漂亮的手指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穆倾在一边无声地笑的开怀,估摸着少年现在心里一定很气苦。
然后,少年将头转了过来,却是将目光立即锁在了他的身上。
一头灿烂的金发迫不及待地从枕头里冒了出来,少年呆呆地看着他,虽然外貌身形完全不是记忆中的那一个,但熟悉的带着宠溺笑意的眼睛,嘴角扬起的弧度,纯洁中带着一点邪恶的气质却是全然没变。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雾气蒙蒙的视线里,那张脸与记忆里的那张慢慢重合。
“哥哥?”小心翼翼地开口,少年憋着气圆睁着眼睛,强忍着要流出眼眶的泪珠。
“嗯!”穆倾答应着。西西里独特的微卷舌的语言动听的让人落泪。
少年低下头,心头委屈的要命,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在柔软的被单上一路迤逦地滚下去最终落在洁白的驼毛地毯里。
脸被人轻柔地托起,泪珠一颗颗地被干燥温暖的指腹抹去,带笑的温柔嗓音在耳边响起:“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
少年一把扑进穆倾的怀里,纤细的胳膊紧紧地勒在他的腰上:“哥哥……哥哥……哥哥……”
穆倾一手搂着他,一手轻抚着他的被:“不哭了啊,哥哥错了,不该扔下西斯尔一个人的……”
少年仍然不管不顾地趴在他的怀里,原先还有些收敛,后来就变成了嚎啕大哭,边哭还边说:“不守信用的坏人。”
原先是呢哝的鼻音,后来穆倾总算听清楚了,哭笑不得地揉了他的头顶一下。
待少年渐渐收了哭势,穆倾将他的头从怀里挖出来。瞧着他哭的通红的眼睛和还在一抽一抽的鼻子,穆倾拍一下他的背:“赶紧洗漱去,这么大了还哭成这样,丢不丢人?”
少年愣愣地看他,确定这是活生生的他的哥哥,眉开眼笑,听话地从床上跳下去,光着脚丫子跑到洗漱间里去了。
洗漱间里响起冲水的声音,穆倾笑着摇头,看看胸口湿了一片的白大褂,索性全部脱掉,从他的衣橱里找了一件白衬衫穿上。
他和西斯尔身形相仿,两人都是少年年纪,又都偏爱简单的衬衫,所以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极其合帖舒适。
将脱下的衣服扔在一边的沙发上,穆倾倒了一杯热水放凉,给他叫了一份简餐。过了一会,有人推门进来,穆倾回过头,却是风野次郎,更让穆倾吃惊的是,他手里端着一份明显不是这家疗养院提供的膳食。
穆倾迎过去,接过餐盘,对他连声抱歉:“真的不好意思,我和我弟弟已经几年没见,所以……”
“没关系,我理解的,你和你弟弟的关系真好!”风野次郎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又久居高位,自有一份旁人无法企及的气质。“这是中井做的日本寿司,只放了一些蔬果和沙拉,很适合你弟弟。东西也送到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男人转身离开,还体贴地合好了房门。
穆倾的心思有些复杂,很诚心地说了声谢谢,男人却只是回头笑笑。
实际从他走进这间病房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进来打扰,穆倾就知道应该是风野在背后帮他,这应该是风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最大的力量了。
原本带他们来就是存了心思的,也做好了欠他人情的准备,但风野真这么不着痕迹不求回报的努力帮他,穆倾心里有点感慨,不知道这个在山口组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的男人究竟是心机深沉还是太过单纯,他这三十多年究竟是怎么安然度过的。
西斯尔从洗漱间出来的时候头发上还在滴水,穆倾斜睨他:“怎么,怕我跑了?”
西斯尔脸红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嗯!”
穆倾有些怔忪,西斯尔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以前老做梦,梦到你回来了,说你再也不走了,每次梦醒了,你又不见了。你这次不走了吧?”
穆倾转过身眨掉眼里的水雾,将桌上已经放凉的水递给他:“先喝口水,然后吃饭。”
西斯尔看他将话题岔开,眼眶又开始发红,拼命地吸气忍住泪水,接过递来的杯子,低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喝。在疗养院呆了十多天,额前的碎发长的极快,堪堪挡住眼睛,然后就有大颗的水珠落在杯里,手背上,留下长长的湿痕。
穆倾叹息,拿过他手里的杯子,用湿毛巾抹掉那些湿痕,看着少年泛红水润的眸子说道:“你可是少年明星啊,哪能跟着我跑呢。我也还要学习,带着你像什么。”
少年止了泪,轻声问:“那我可以联系你吗?”
穆倾揉着他的头顶笑:“哥哥向你保证,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的,而且,我向你的经纪人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如果你能快点好的话,哥哥就带你去我现在的家。”
少年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配上一头灿烂的金发光芒万丈的要灼伤人眼。穆倾笑着捏一下他的脸蛋:“快去吃饭吧。”
“啊,是寿司啊。”
“嗯,这可是一个大人物亲手做的,一定要吃掉听到没。”
“哥哥,你也没吃饭的吧,我们一起吃啊。”
“别想就这样蒙混过关,不吃掉十二个你就别想我带你出去玩。”
“我会撑死的啦,哥哥……”西斯尔拖长尾声撒娇。
“撒娇也没用。”语气依旧严厉,穆倾知道他不是吃不掉,但就是习惯性的抗拒,
“哥哥……”
“十五个。”
“什么?”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他
“十八个。”
“……”少年认命地揭开食盒将所有的都拿出来,数了数,又数了数,大声叫道“明明就只有十二个嘛!”
穆倾斜睥他,“你不就是喜欢玩吗?我配合你不好么?”
第八章:再不会失信了
当夜,西斯尔毒瘾发作。
少年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啜泣的声音,精致秀气的脸皱在一起,那一头灿烂的金发也突然之间暗淡下来,在苍白的灯光下脆弱瘦小的让人心脏紧紧地收缩起来。
“西斯尔,哥哥在这。”穆倾抓住他瘦弱的手腕强迫他看向自己,“医护人员马上就来了,他们会帮你的。”
“……出去……”西斯尔紧闭着眼睛从牙关里挤出这样的话,手腕努力想摆脱穆倾的掌控。
“等一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穆倾将他额头的湿发抹去,抓着他的手希望能够给他力量。
他真的是无措了,一种无力感从心头升起,一直冲上大脑。该怎么办,谁能帮他,当初在让他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找到妥帖的办法,但他觉得他该让西斯尔看看这个世界。
他可以一直活在阳光下,但就算面对黑暗他也必须有岿然不动的能力。
所以在犹豫之后他依然是微笑着鼓励他:“一切有哥哥在。”在西斯尔面前,就算再痛苦再无助他也必须目光淡定,背脊挺直,仪态优雅,如运筹帷幄。
“出去!”少年嘶吼出声,张开的眼睛里是一片赤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那种似乎是被逼到绝境的神态让穆倾的心似被狠狠地抓住。
这时候门被推开,领头的是风野次郎。后面的医生快速走进来,对西斯尔进行一系列的测试。
穆倾疲惫地吻了一下少年光洁的额头,双手固定着他的头,盯进他的眼睛里。少年涣散的瞳孔慢慢地转到他的脸上,疲惫的脸上连一个微笑都扯不出来。
“西斯尔,听着。哥哥给你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你无论用什么方法来发泄你的痛苦都不用顾忌,但绝对不可以放弃。十分钟后我进来,我要看到一个就算再虚弱再无力也不会放弃的西斯尔。”穆倾说完,利落地转身走出去。临出去前对医生嘱咐:“不准给他打镇定剂。”
身后的一群医护人员面面相觑,不让打镇定剂?靠意志力硬抗?!戒毒过程中患者是随时都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自杀的!
他们看看领他们进来的那个沉稳男人,男人已经跟了出去,算是默认么?虽然心里还有犹豫,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抗拒那个男孩的命令。
门在身后关上,穆倾听着里面不再掩饰的嘶吼声,全身一阵阵的发凉,僵硬着四肢走到栏杆边。看着外面的那一片深蓝色的海域,闭上眼睛深深吸气,胸腔不断扩张直至疼痛,再缓缓地呼出。
“不给他打镇定剂,他能靠意志力抗下来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努力地将每一个单词吐清,却还是带出日本人在西欧语言上的单薄。的确,鼻音浓重卷翘舌音多的意大利语确实不适合习惯简单的舌头。
“你会说中文么?”
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风野一愣,转头看着少年脸上的平静笑意,是确信无疑毫不担心么?但脑子还是自动回答他,“会的。”
“真好,能说我已经习惯的语言真的是很好啊。我还真怕等我回去已经不会说母语了。”穆倾将头转向窗外,目光悠远神情寂寥。
“怎么会呢,你不是才到这几天么?”风野无意识地接上他的话头。
“实际上是好多年呢。”穆倾语气轻快地说道。
“啊?”
穆倾转过头,眼睛里带着笑意:“你不知道中国古语有云: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风野以为是玩笑,轻轻地笑起来,也将头转向窗外。他没看到,身边少年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眼睛里悲如泣血。
十分钟很短,当穆倾和风野转回病房的时候,里面很吵杂,但就是没有那个少年清亮的声音,穆倾快速地推开门冲进去,一眼就瞧见少年闭着眼睛昏迷在床上,嘴唇轻轻地翕动着。周围围着一群人在对他做急救。
“怎么回事,不是不让你们打镇定剂的吗!”声音寒如千年寒冰,少年面无表情,大步走向床头。一堆人噤如寒蝉,无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没有,没有打镇定,是他自己,好像咬到舌头了,然后就……”最后几个单词被少年那冷漠嗜血的眼神给吓回去了,他毫不怀疑这个少年会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这就是号称顶尖医师的能力,嗯?”少年侧着头轻声说,精致的脸上犹带着淡淡笑意,身上的威压却如黑幕一般迅速扩散至整个房间,“人让你们盯着,竟然让他一不小心咬到舌头?超出了你们的能力范畴了么?”
“拿着百万年薪的你们无法掌控么?”
“这难道是医学史上难度堪比AIDS无法攻克的难关?”
“我们集团下属有风投机构,要给你们斥资来完成这一难题的攻克么?”最后一句已经是狰狞的嘶吼了,伴随着的是床边各个金贵仪器的轰然倒地声。
少年闭着眼睛吸气,冷笑道:“这个伟业已经伟大到能让你们一攻克它就能拿诺贝尔医学奖青史留名吧!瞧瞧,这就是意大利号称顶尖疗养院的的医学水平。”
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感觉从骨子里生出一股阴寒,想要夺路而逃却迈不动步子。没人敢抱怨,没人敢动作,连呼吸都无限压低,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地底冒出一头怪兽将他们拖进最深层的地狱。
“……日出……日出……”床上的少年突然开始梦呓,一张脸上只有嘴唇在努力地翕动着,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地落进枕头里。
房间瞬间回春,所有人如劫后余生般长出了一口气。
风野看着奔回床头的少年,心里堵得有点难受,或许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弟弟么?
“西斯尔,西斯尔,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否则我再也不见你。”耳边有急促的声音,是谁呢,这般关切,这般霸道,这般的带着命令的语气,不再见我么?那就不见好了,无所谓了。
心跳测试仪发出尖锐的刺声。
“病人的生命特征在渐渐消失”,有人在惊呼却没人敢上前做最后的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