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道:“我们不是要坐车。”
马车夫兴致不高地挥挥手,道:“不是坐车就是包车了,掌柜的在里头,你们找他说去。”跟着便不再搭理他们,继续低头吃起碗里的拌面来。
韩、黄二人迈步走了进去。
里面是前堂,地方颇为宽大,中间零乱地放置着五七张桌子,十来副条凳供客人歇息,墙角处堆积了不少从马车上换下来的车轴、轱辘、横梁以及轼、轫、辀等旧部件。柜台后,掌柜的正坐在交椅上,懒散地打着扇子取凉,顺便也好赶一赶苍蝇。
黄芩走到中间的一张桌边坐下歇息,看来已是把这事儿全权丢给韩若壁处理了。
停下手中摇动的芭蕉扇,掌柜的抬眼打量了二人一番。然后,他站起身,绕过柜台,来到韩若壁跟前,面带笑容问道:“客人可是想包车?”
回头扫了眼门外,韩若壁不答反问道:“外面的马匹膘肥体壮,精气十足,不知脚力方面是否和瞧上去一样好?”
以为他怕自家的马外强中干,走不了远路,掌柜的拍着胸脯,道:“客人放心,不是我自夸,我家的马都是长程健马,脚力绝对比瞧上去还要好。”微微一顿,他又捻起手指,嘻嘻笑道:“就是不知客人出的价钱合不合适。”
拍了拍腰间鼓鼓的银包,韩若壁道:“只要马好,价钱不是问题。”
掌柜的听言,连忙叫人端茶上来,客气地招呼韩若壁至黄芩先前自行坐下的桌边坐定,道:“价钱谈得拢,一切都好办。如果客人对外面的三辆车不满意,后面的车棚里还有更好的。”
韩若壁直接从银包内取出一张银票放到了桌子上。
掌柜的拿起一瞧,见居然有六十两之多,不由愣了一愣,道:“哪要得了这许多?客人到底想包多久,走多远?”
韩若壁摇摇头道:“其实,我是想从你这儿买两匹马。”
放下银票,掌柜的顿时变了脸色,反身回到柜台后,坐在交椅上,重又摇起了芭蕉扇,闷闷不已道:“客人好走,恕不远送。”
韩若壁笑道:“如果银子不够,还可以再加。”说着,麻利地又拿出十两银子放到了桌上。
见他行事干脆,出手大方,分明只是不通门道,并非故意胡搅蛮缠,掌柜的也就不好意思再不加说明,直接回绝了,于是复又站起身,面色诚然道:“说实话,我们家的马,买来时没有一匹超过二十两银子的,你出的价钱已是极高了。”
韩若壁道:“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肯把马卖与我?”
走到面前,将银票和白银从桌上拾起,塞回给他,又把他拉到门前,拿扇子指着头顶上的招牌,掌柜的道:“你可看清楚了,我们这儿是‘董记车行’,是靠赶马拉车吃饭的行当,怎能做卖马的生意?那不是触自己的霉头吗?”
韩若壁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数落他道:“做买卖,目的是生财,什么行当不是为了赚银钱?你若是应下我这笔买卖,一次足赚二十两,回头两匹马就变成三匹马了。我就弄不明白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一个当掌柜的如何能想不清楚,怎的如此不懂变通?”
“我不懂变通?”掌柜的嗔笑道:“是你不懂行才对。一来,我们这儿不产马,绝不是只要出得起银子,随便什么时候都能买到好马的。我若是把马卖给你,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买到好马回来填补空缺了。二来,刚买来的新马,不管多好也拉不起车,得费心思训练,还得和其他拉车的马匹放在一起训练,耗时间,费精力,期间种种麻烦事又如何是银子好计算的?三来,缺了马,就少了生意,难免耽误一些客人上路,他们自会转去别家车行。我怎可能为了贪图一笔好赚的买卖,坏了自己的招牌?”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苦笑道:“看来,也有银子办不成的事。”
掌柜的叹了声,道:“非是银子办不成事,而是代价太大,你不会愿意出那么高的价,毕竟不过两匹马。”
的确,如果对方真出个二、三百两银子,他一定会卖,但即便是财大气粗之人,也不会愿意为显然只值二十两银子的马,出二、三百两的价钱。
韩若壁点头道:“言之有理,看来是我强人所难了。”
这时,里面的黄芩跟了出来,对韩若壁道:“这下你总该死心了吧。走,买不到马,靠两条腿也一样。”
二人转身待走,掌柜的却又叫住了他们。
韩若壁回头道:“莫非你又愿意把马卖给我们了?”
踌躇了一下,掌柜的道:“我说个地方,如果你们不嫌麻烦,可以去碰碰运气,兴许能买到好马。地方不远,就在城外西郊。”
二人听言回过身来。
韩若壁讶异不已,道:“什么地方?难道是个马场?”
掌柜的道:“我们这里哪来的马场,那地方叫‘朔雪庵’。”
韩若壁失笑道:“听名字怎的像是尼姑的庵堂?”
掌柜的摇头道:“休要胡言,当然不是庵堂。”
韩若壁道:“那莫非是文人的书斋、草屋?”
掌柜的稍显不耐道:“瞎说,人家好大一座庄园,什么书斋、草屋的。”
“原来是庄园啊。”韩若壁道:“好好一座庄园却叫什么‘庵’;明明岭南一带冬短夏长,终年不见霜雪,却替庄园取名‘朔雪’,还真是怪异。”
拿芭蕉扇的把子挠了挠脑袋,掌柜的道:“本来那名字已叫了许多年,不觉有什么怪异,今日听你一说,倒觉怪异起来。”
此刻,在外面吃完了食的车夫们正好要穿过前堂,到里面的灶房送还空碗闲筷。一伙人经过三人身边时,其中一人忍不住插嘴道:“这事儿我知道。早先,那座庄园根本没名字,直到多年前现在的主人买下它,大肆改建后,才给它取了名字。听替‘朔雪庵’做牌匾的那个老孙头说,‘朔雪庵’这个名字是新主人为了纪念死去的婆娘取的。”
韩若壁心道:原来是这般。看来,那位主人对妻子极为衷情,以至于妻子死后还念念不忘,以居所的名字纪念她。
掌柜的显然也是头次听闻,问道:“难道他那婆娘名叫‘朔雪’?”
那个马车夫似乎也不能肯定,只道:“应该是吧。”
掌柜的疑道:“这名字实在怪了点儿,听起来不太像一般人家会给女儿取的名字。”
另有一名三尖八角,猴儿似的马车夫也跟在一边听闲话。这时,他不屑地舔了几下碗底的残渣,道:“什么纪念不纪念的,那种有钱人,嘴巴上说纪念,调过头随便就可再娶三个五个。”
先前的那个马车夫笑他道:“说的是你自个儿吧,年前才死的婆娘,年后就又娶了一个。你要是有钱啊,娶七个八个都不一定知足。”
猴儿似的马车夫得意地笑着气他道:“我就是不知足,你呢?勒紧裤腰带,也攒不到娶媳妇的钱,还是安心守着你那瞎眼的老娘过一辈子吧。”
先前的那个马车夫果然气得不行,举起碗,就要朝另一人兜头盖脸地砸过去,被掌柜的喝止了,掌柜的又骂了另一人几句,之后挥着扇子赶他们进去了。
稍后,韩若壁问掌柜的道:“这么说,你的这些马都是从‘朔雪庵’买来的?”
掌柜的道:“我的马多是派人专门从北方的马场买来的。”转而,他又道:“不过,有一回派去买马的人在路上临时出了事,马运不回来,我实在没法子,就去求‘朔雪庵’的主人,好说歹说,总算从他那里买了几匹回来顶用。”
韩若壁道:“听上去,那位主人不是卖马的吧?”
掌柜的点头道:“他是个商人,因为喜欢马,自己圈养了一些,你若是和他谈得投机,可能不用银钱,他随便也能送你两匹骑走。”
微微沉吟,韩若壁问道:“他就住在西郊?”
他不想白跑,因而问得仔细。
掌柜的道:“其实,他在城里还有一座大宅,但很少过来住,估计是喜欢清静,因而多数时候确是住在西郊的‘朔雪庵’里。”
之后,韩、黄二人谢过掌柜的,就出了城,往西郊而去。
连城县的西郊少有人迹,因此颇为僻静。
时值正午,黄、韩二人身处的这片柳杉林的遮荫效果已算不错了,无奈天顶上那颗火球似的烈日却不肯放过枝叶间任何一处细小的缝隙,不依不饶地将毒辣辣的阳光挤进来,硬是晒得人皮肤发烫,脑袋发晕。
按照‘董记车行’掌柜的所指,二人又往西行了一程,但见绿树掩映间闪出一片黑瓦灰墙来。
韩若壁当即朝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
行至二十丈开外处,二人已清楚地瞧见了那座孤零零的庄园的全貌。但见敞开的大门左右各立有一头镇宅护院的石狮,门额上挂着黑底白字的匾额,上书‘朔雪庵’三字。
韩若壁笑道:“错不了,就是这儿了。”
说罢,他便疾步往大门去,可黄芩却冷不防一把拉住他的手,硬生生地把他的人给顿住了。
韩若壁诧异不已,回头问道:“怎么?”
黄芩面色沉凝,道:“血腥味。”
对于这种味道,他向来十分敏感。
韩若壁顿时警觉,仔细嗅了嗅,皱眉道:“确实。”
刹时间,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朔雪庵’敞开的大门处。
耀眼的日光下,门口那两头石狮周身泛着白光,格外狰狞,仿佛下一瞬就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以利齿咬断人的颈项一般。而那扇从中间往两边打开的朱漆大门,则如同怪兽的血盆巨口般阴森恐怖,仿佛随时准备把来人吞没。
淡淡的血腥味就是从门里传出来的,莫名令人生出一股惊恐的冲动。
“会不会是庄子里在宰杀牲畜?”韩若壁不确定道。
黄芩冷声道:“听动静不像。”
一般宰杀牲畜要人手捆绑,要人手放血,还要人手煮开水等等,总之必须很多人一起忙碌,因此动静必定不小,可这会儿庄园里面分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韩若壁低声道:“进去看看。”
黄芩点头,同时道:“行事小心些。”
二人谨慎地慢慢走近,到了门口时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在门前静听了半晌,并没有听到里面有甚响动,黄芩率先抬脚跨过门槛,进入庄园。
韩若壁恐他有失,紧随其后。
偌大的前院里,除了左边的一株木棉,和右边的一株鸡爪槭,再无其他遮挡,焦金流石的日头直直照射在中间大青石铺成的道路上,即使隔着快靴也能感觉到从地面不停涌上来,炙烤着脚底板的阵阵热浪。
在院子里稍作停留时,黄、韩二人听不见任何声息,也没有瞧见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或东西。
忽然,“剐!剐!剐!……”几声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的叫声从他们头顶上传来,吓了他们一跳。二人陡然望去,原来,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几只白脖子黑老鸹,扑扑棱棱地在院子上方飞了一圈后,落在了那株鸡爪槭上。
血腥的气味更重了,而且夹杂着一股腐臭。
越过前院,二人又穿过空无一人的宽敞大厅,来到了内宅的花园里。
花园里有一个不大的荷花池。池中,一株株荷花挺出水面,有红有白,开得极为艳丽,并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幽香,可黄芩和韩若壁却只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若放在平时,对于贸然闯入内宅的两个陌生人,庄里的庄丁、护院早就该出来阻拦、询问了,可眼下,这里连半分人气都没有,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静无声。
不是死亡一般的寂静无声,是寂静无声的‘死亡’。
只有死亡!
这一刻,映入黄芩和韩若壁眼帘的是长廊下、池水边、小径上的一滩滩血泊中躺倒着的尸体。他们或匍匐,或侧倒,或仰卧,或因为骨头断了,呈现出古怪的姿势。尸体中的一些已是残缺不全,有的少了脑袋,有的缺了胳膊、腿,有的没了半截身子。当然,若是仔细辨认,缺少的部分都可以在距离尸体不远的地方找到。看这些尸体的穿着打扮,大多数是庄园里的庄丁、护院、丫环等。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上叮满了蚊蝇,赶也赶不开。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和腐臭气正是他们发出的,并且弥漫在空气中久久无法散去,即使有满池的荷花香气也掩盖不了。
见此情形,二人的心头同时泛起了一股寒意。
没有半句言语,黄芩和韩若壁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很有默契地分头行动起来:韩若壁留在原地寻找有没有幸存下来的活口,黄芩则奔向庄园各处查看行凶之人是否藏匿在某地,未及离开。
眼见黄芩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韩若壁开始一具具地检查起尸体来。
当然,对于那些少了脑袋,缺了半截身子,明显必死无疑的尸体,他只是草草察看一下伤口,便略过了。
如此这般,当他走到荷花池边的一具尸体前,刚要俯下身查看,只听得‘哗——’的一声水响。
在这种许久也听不到半点回音的一片死寂中,韩若壁的精神已然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是以,猛然听到这声响动,不由心头一凛。
与此同时,他的脚踝处感觉一凉、一紧。
那里,骤然间多出了一双手!
那是一双在池水里浸泡得肿胀发紫的手!
那双手,像是已死的水鬼抓住了代替自己的新魂一样,紧紧地勒住了韩若壁的双脚!
那双手的主人就是韩若壁准备察看的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的背上有一道很整齐的伤口,从肩头直到腰部,深入骨头,显然是被一种非常锐利的利器割破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遍了,但依稀可以瞧出是一件华贵的绸衫,而并非一般仆役的布衣。此时此刻,尸体一如先前般趴在荷花池边,但与先前不同的是,原本伸出去,垂落在近岸的荷花池里的双手,却死命地攥住了韩若壁的脚脖子。
被这样的一双手紧抓住,韩若壁当然感觉到一阵战栗贯穿过脊背,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颤。
猝然低头间,他瞧见那具满身是血的尸体已轻轻地颤动起来,并且努力地抬起沉甸甸的头,将一张苍老的面庞显露了出来。
那无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那双被血污所蔽的眼睛,满含怨愤地瞪向韩若壁,似乎想以目光把他杀死;那张吞吐着血沫的嘴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而略带哭腔的声音:“你们……我已把……‘如意宝’给了你们!……为何……还要杀……”
因为骤然抬头被烈日晃黑了眼,老人虽是‘瞪着’韩若壁,却什么也瞧不见,所以才想当然地以为面前之人就是在庄园里大肆屠戮的凶手。
挣开紧抓住脚踝的双手,韩若壁赶忙蹲下,一面就近将池水边的老人小心地翻了个身,查看有无其他伤处,一面急急问道:“你是什么人?杀你们的又是什么人?”
老人的神情十分迷糊,似是根本没听到他的问话。
接下来,韩若壁发现老人的心口处还有一处极深的伤口,正在往外冒血,当即伸手点了周围的‘期门’、‘乳根’、‘神封’等大穴,想把血止住,却没甚成效。
据此可知,这位老人的伤势已是积重难返,眼下没死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